为了克服羞耻心，我将性骚扰当成了爱情

1

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暗自酝酿春天到来的讯息，伴随着凉爽的夜风，吹向正在街上散步的人，舒服极了。街边路灯沉默不语，行人变幻莫测的影子泄露了它的存在，和其他成千上万的路灯一样，它们默默点亮这座城市。同样散发光亮的，还有在马路主干道上穿梭的汽车，各自驶向自己的终点。

和它们相比，离开主干道，慢慢停在路边角落的白色小轿车，显得极其普通，如同海里落入一滴水，悄无声息，没有人会特意投来一瞥。

一个小时前，他开车载我来到这里。

他计划拍摄一本关于这座城市的画册，白天黑夜、人物风景交织其中，而我是人物模特。今天吃完晚饭后，他突发奇想一个画面，夜晚微醺的少女，坐在车上凝视着窗外，想着自己的心事。得到我的认同后，他去便利店买了一瓶日本清酒，我毫不犹豫就开喝。虽然容易上脸，但我还从未曾喝醉过，更何况，只是正常的摄影而已，我没有丝毫顾虑。

停下车后，他钻进了汽车后座，坐在我的身边，拍摄我的侧脸。不时轻声说几句话，让我改变动作和眼神。

虽然才认识半个月，对他的信任感，第一次见面时油然而生。刚升入大四的我，因为实习单位的缘故，接受合作方杂志的采访时与他相识，他是对方付费邀请来拍摄我的独立摄影师。看起来四十出头，圆框眼镜下藏不住眼睛里的少年气，笑起来时眼纹夹杂着几分羞赧和腼腆。一打照面，感觉亲切得很，放下了戒备心，那次拍摄效果出奇的好。

后来，互加微信，一起合作拍摄画册的事儿也提上了日程。在我看来，今天像往常拍摄一样，工作到九点多，他就能送我回家，不仅有好看的照片，还有一笔拍摄费用，以及能和一位阅历丰富的前辈，聊一聊生活的感悟和体验。

其实，内心深处也有隐秘的信念，在他的镜头面前，我一定是美的。在过往的二十年里，我认为“美”始终与我无关，直到遇见了他。他总是用肯定的语气认可我，每拍完一组，就让我凑过来瞧一眼确认，不断地增加我的自信心。渐渐地，我从害怕镜头变得放松自然，和他配合也越来越默契，我愈发自信，也愈发信任他。

“现在你慢慢闭上眼睛，我来抓几张。”

话音刚落，我便照着他的指示，侧着身子，把脸轻轻靠在左窗玻璃上，双眼紧闭，摆好标准的动作和表情。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相机熟悉的快门声，正打算睁眼看看情况，一团热气袭来，他竟然亲我！

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我愣住了，说不出话，也忘了抵抗，只是呆呆傻傻地望着他。或许是见我反应不大，他又凑过来，吻像雨点一样。打在我脸和脖子上。我扭着上身，双手拍打他的胸膛，想要把他推走，却被他死死搂住，动弹不得。嘴里混着哭腔的“不要”、“我不要”，可能只是蚊子声大小。不知道为什么，我发不出其他声音。

突然，他拉开我牛仔裤的拉链，不顾我腿脚乱蹬，一把扯开内裤，把手伸了进去。

那一瞬间，我的心怦怦狂跳，似乎要跳出耳膜，他怎么敢这样做？他怎么能这样做？他还要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吗？

脑袋里依然浑浑噩噩，无法思考，但保命成了我唯一的念头。看他还没有停手的意图，我尝试最后的制止，用眼神哀求他，对他说：“我对你是有好感的，我们可以发生关系，但我不想和你的第一次发生在车上，我们下次见面再做好吗？我会带避孕套。”

说完，我背后的冷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空气安静了几秒，憋着呼吸的我，小心翼翼地，不想与他喘气的声音纠缠。

就在我要放弃抵抗的时候，他开始整理我的衣裤。恢复理智后，我熟悉又尊敬的人回来了。

但回程时，他要求我坐在副驾，像极了恋爱中纯情的小男生，绝不放弃每分每秒能紧牵我手的机会，牢牢地拽着，生怕我从他的身边逃跑消失。但凡我有挣脱他的企图，他便出声威胁：

“让我牵牵手而已，你再这样，我今晚就没办法顺利送你到家。”

这是 2017 年 3 月 23 日周四晚上发生的事，平时会在日记里碎碎念的我，那天只写道，“我竟然原谅了他。”

2

其实，我应该早一点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比如，他有时会定眼盯着我看，当我疑惑看向他时，他会笑着解释自己在构思构图，偶尔摆弄姿势时会不经意触碰身体，他也会礼貌地向我道歉。我一度以为他喜欢我，但得知他已结婚，并有两个小孩时，心中的异样感散去，轻松了许多，把问题归结为自恋。认定他会像我一样，事关道德廉耻，不会触碰底线。

可是，我被一只无形的线提溜着，扔入了深渊。

车上逃过一劫后，我却没有勇气揭发他，不清楚该向谁诉说，更没有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当周末他来我家楼下等我时，虽然极不情愿，懦弱的我还是赴约了，一路上我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但最终还是完成了那晚车上自己的承诺，结束后，我坐在浅绿色格子沙发上哭得稀里哗啦。

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绿沙发，恋恋不舍地从沙发离开，向前走十多步，就能到前庭小院子，那里摆着两把藤条椅，光照下分辨不出是白色还是米黄色，只知道人躺着会很惬意。

没过一会，我们确实躺在那里。他温柔地搂着我，轻拍我的肩膀。我抬眼向上看，有一株藤蔓顺着贴满瓷砖的墙壁向下，俏皮地伸出好几只桃红渐变白色的牵牛花儿，争先恐后地向太阳献媚。这时我才注意到，头顶是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此刻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在远离我所生活的城市 20 多公里的另一个区，四下无人的酒店，我希望我已经爱上了他。

3

从那天起，我和比我大 16 岁的已婚男士，开始了一段充满刺激与禁忌的地下恋爱。他狂热地爱着我，我也从被动承受到主动回应。

最熟悉的日常，就是拍摄工作结束后一起吃小龙虾。他不舍得我的手被油弄脏，因此只需要等他为我剥虾，先卸虾钳，去头去尾，再剥皮，显得理所应当。粗糙厚实的大手戴着透明手套，灵巧自如，将红彤彤的小龙虾，魔手一幻化，变成小巧白嫩的虾肉，浸入油汤取味，一上一下，最终落入我的碗中。当我放下手机后，碗里早已堆起了小山丘，白花花的虾肉沾染香辣的红油，好看极了。

他还给我写了许多短诗和书信，把他没说出口的情愫，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无以回复，只能更加认真配合他拍摄画册的工作，把他的事，当成了我们的事。

在车里压着我，手伸进我内裤的那个人逐渐消失不见，懦弱和无助的我也逐渐远去，惊恐的一夜就像不小心沾惹在身上的灰尘，轻轻拍掉就好，不值得再去思考。

但我知道，我又陷入了另一个漩涡，心里蒙上了一块更大的污渍。每当我们在一起，他悄悄跑到我可能听不到的地方接听家人电话，向家人撒谎自己在工作时，我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变成了一个自我唾弃的第三者，竟会对他的家人产生嫉妒和醋意的情绪。感觉自己的不对劲时，我的信仰和价值观念，又在一点点地崩塌。

“爱情”能战胜我被侵犯时的愧疚，但战胜不了我对破坏他人家庭的自责。

4

这段不正常的关系持续了半年之后，内心的煎熬让我鼓起勇气，向他提出结束这段关系，心中也隐隐期待，半年了他也应该对我感到腻味和怠倦。可惜，给我的回复是暴风雨般的震怒，他逼问我的理由，我只能谈及自己痛恨第三者的身份，希望他要么离婚，要么我们分手，放我自由。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离婚，精神上的懦弱只能让我以此为砝码，寻找逃脱的机会。

他却当了真，每次碰面时，都要向我汇报缓慢的进度，表明他在为我努力，请我理解他。我却慌了神，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无理取闹，让他厌烦我。但事与愿违，他却要求更频繁的联络与见面，似乎察觉到我想要离开的“不良”意图，有也会开玩笑一样，说他手里有很多我的照片，也知道我的办公室、家和父母的住址，我不可能离开他，也离不开他。

然而，我却有了不被他的威胁所动摇的勇气，可能是那时我碰到一个颇有好感的人。当时我想，如果自己不摆脱他，就永远失去一段正常恋爱的资格，也失去了被爱和爱别人的能力时，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这是一个看似冲动的决定。

当充满爱意的、或辱骂的短信消息雪花般的飞来，我强忍平复情绪，最后索性完全不看，一一删除。他不死心换了无数个电话号码打过来，一听是他的声音，我立马挂断，然后耐心地屏蔽掉。

也许知道手机无法联系我，他尝试围追堵截和跟踪尾随。那段时间，我的神经高度紧绷着，总怕在不经意之间，转过某个路口，会碰到他那辆车。这种场景并不陌生，时常会漏掉一拍心跳，汗毛竖立，下意识拔腿就跑。但他不在意我的小伎俩，会直接来我的住处蹲点，甚至敲开我办公室的门说，对我同事笑眯眯地说，找我。

有次下班，他跟在我的身后搭乘公交车，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却回以微笑，无论我朝着什么方向走，他都亦步亦趋，不紧不慢，就像我这辈子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尾巴和阴影。

几近崩溃的我，只能向信任的一位同事袒露我的恐惧，告诉她部分真相之前，再三央求她保密。最后，在她的陪同下，向他再次表明，我要脱离这段关系的决心。

他似乎消停了一阵，当我放松警惕，认为他不会再来纠缠我时，却又故态复萌。时不时地，向我寄信、书和零食。我拒收不了的，就统统送给垃圾桶，当然，书信我会撕地特别细碎，生怕拾荒者或垃圾回收工作人员，从零碎的纸屑中，发现端倪，拼凑出这段不正常的爱恨故事。

那时，这段经历对我而言，始终是一件耻于见人的丑闻。虽然我做好了他公之于众的糟糕后果，但每次想到亲友们知道这件事后，可能会对我感到失望，露出鄙夷或嫌弃的眼神，我会从梦中惊醒，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体重越来越轻，在人前笑得越来越灿烂。只能在自己独处时，无数次地祈祷：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我们最后一次交流，是 2017 年底。正要拐进小区的我，突然被街道斜对面冲过来的他抓住胳膊，这个举动点燃了我的愤怒。我指着小区顶上的摄像头，严肃地跟他说，“我可以随时报警，你的脸已经在里面了”，又指了指保安室，”只要我一喊，保安随时可以出来把你赶走，这里人流量不低，我并不怕你。“

我第一次那么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反而有些颓唐，黑眼圈和眼袋很显眼，眼睛里有红血丝。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他这么老，这么瘦弱。

5

最终，在 2018 年的 3 月 1 日，我们相识满一年的那天，他靠在我住处楼梯走道的扶手上，红肿着眼睛，依然是颓废的样子，手上抱着一个牛皮纸袋。

我突然打开门放垃圾，彼此都愣了一会儿。他什么话都没说，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踉踉跄跄地跑下楼。

纸袋里，有一封手写的卡片，里面提到他再也不会来纠缠我，在一年之际，以充满仪式感的方式。

我松了口气，接着，习惯性地撕碎扔掉。

另一本，是当初他一直想做的画册，如今送给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用心，我的照片和他的文字都被精心排版过，但我不敢细看，怕回想起糟糕的往事。其实，我也想把画册一张张撕掉，但冥冥间又有某种说不清的念头阻止了我。

在我离开这座城市，前往上海之前，我故意把它留在了出租屋，希望任意哪位有缘人看到就带走。

然而，我搬走了但室友还在，我们的关系极好。她发现了那本画册，以为我不小心遗漏了它，于是好心地寄到了上海。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本画册又重新回到我世界里。

6

那时谁都没想到，如今的我，会时不时会翻看这本画册。

也正是现在，我才意识到，过去一直不敢面对自己成为第三者的羞愧，其实是另一层遮羞布。原来，我是一直躲在那辆白色轿车后座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委曲求全，屈辱、无能的瞬间无限延伸，比一年的时光还要漫长。

直到我敢正视这段经历，才算是真正打败了他们。推开车门，走出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