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王》:仿真与失真,求变与不变

真人版《狮子王》已与大家见面多日,值得注意的是,和之前的《复联4》一样,该片的国内上映时间,要比美国本土还早。
“美国电影先在中国放”,当然是综合研究了经济效益和全球市场、想要多赚些票房、瞅准了这边更强烈的消费欲望——只不过,《复联4》是粉丝太疯狂,《狮子王》,则是情怀太高扬。
当《生生不息》、《等我长大来当王》和“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旋律再一次响起,我必须承认,我无法自控地仿佛回到了1995年。
电影院里出现了《阿甘正传》、《云中漫步》、《真实的谎言》和《变相怪杰》的1995年,中影公司首次开始以分账形式引进“美国大片”的1995年,第一次可以每月在大银幕上观看一部好莱坞巨作的1995年,无数人意识到“原来电影可以这样拍”的1995年。
1995年是中国电影产业的转折点甚至新起点、是千千万万中国观众爱上电影的端点和原点,所以“梦回1995年”是一种只有中国观众会具备的情绪爆点,所以迪士尼应该庆幸自己选对了“提前一周上映”的时间点,也应该庆幸自己的情怀叙事又一次精准命中了目标点。

这些年的迪士尼,确实正越来越热衷于售卖“过去的时光”:就像九年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五年前的《灰姑娘》、两年前的《美女与野兽》和两个月前的《阿拉丁》。
毕竟,上述每一个名称里,都藏着一片足以被唤醒的公众记忆。
总会有人批评迪士尼吃老本,话讲得确实没错,只是,如若以“曾经主宰过所有人童年”的自信为底气,那这样的老本,怎么吃,好像都不为过。
面对来自皮克斯的极客文化式的冲击,经常被认定成人老珠黄的迪士尼,从来都更像一个姿容优雅、家资阔绰的旧派绅士,带着某种“反正靠祖产就能云淡风轻地过上一辈子”的无奈感,以及,优越感。
真与不真
相比于《泰坦尼克号》与《侏罗纪公园》用“转制3D版本”开展的二刷圈钱,或者《千与千寻》时隔18年终于来到内地的补课,或者《大话西游》20年后重映引发的“那些年我们欠星爷的电影票钱”之感叹,迪士尼做的事情,确实看起来更劳苦功高一些,至少,它把这些经典故事,又都找人来拍了一遍。
注意,真的是又都找“人”来拍了一遍。
于是,刚才列举的这些名字,无一例外地带上了一个新的定语:真人版。
新技术包上旧回忆,怎么看怎么都是百战不殆。
可这一次,情况还是有点特殊。
因为,《狮子王》是一部无法找“人”来重拍一遍的电影,它里面压根就没有“人”。

“真人版”这个定语,第一次显得如此不严谨、如此值得商榷——毕竟谁也不可能把狮子、疣猪、犀鸟驯化成演员,所以一切都只是也只能是CG、VR、虚拟现实摄影、毛皮渲染、动作捕捉,一切都看起来很真,但一切都其实并不真,一切都只是拟真和仿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依然是一部动画,一部高阶版的、“去动画化”的动画——“动”得更拟真、更酷炫、更有在场感,“画”得更立体、更鲜活、更难于相信那只是“画”,如此而已。
对于《狮子王》来说,绝对意义的“真“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它只能靠拢,却无法到达。
而“靠拢”,会不会是一柄双刃剑?
“变真了”是迪士尼为这自己的经典改编作品所设置的最大卖点,观众也很乐意很兴奋地想要去看看“变真了”的卡通形象究竟是啥样子的,双方都在这一场好奇心的共谋里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
“真”从来都并不是动画逻辑的显性要义与判断标准。
恰恰相反,让我们喜欢上的动画,多半还来自于其整体的“超真”,和局部的“失真”。

有观众觉得,这一版的所有角色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嘴碎(当然有些人物在当年就是话痨比如沙祖),那很可能是因为,属于动画的肢体搞笑、表情搞笑、动作搞笑在“真人版”里失去了存在土壤,最后,只有把所有逗趣的份额都交给语言对白。
在“真”的假象被营造之时,那些原本“不真”的优点,却也可能先行丢掉,比如“萌态可掬”,比如“忍俊不禁”。
有观众觉得,这一版有时候看起来非常跳戏,或者说,很难入戏。
我们曾经轻易地身陷其中,除了因为我们那时还小还傻还天真,更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是一个拟人的童话,我们没有用“追求真实”的心情去考评它和参与它。
然而如今,在被特效征服的、恍若身临其境的一刹那,我们几乎相信了这就是现实中的非洲塞伦盖蒂草原、这就是一群为了生存和繁衍正在斗争和迁徙的世间万物,我们几乎开始用观看《探索发现》、《国家地理》和BBC《王朝》的心态观看《狮子王》,结果下一秒,这只狮子真的开口说话恋爱唱歌,我们险些精神分裂。
豆瓣短评区里点赞数最高的一条说的是:这个电影总觉得缺点啥?缺点啥呢?仔细一想,缺个赵忠祥呗。
哦,其实《动物世界》也是公众记忆和往日情怀,这个类比还真是贴切。

所以,我甚至不觉得应该用“IP改编”理论来阐释这一版《狮子王》,它更像是一个文本旅行,一个同属性艺术内部的跨材质迁移,从一种很像动画的动画,迁移到了一种很不像动画的动画。
那些获得的超越动画的噱头和卖点,是迁移的红利;那些丢掉的属于动画的神采和快乐,是迁移的路费。
变与不变
其实,动画艺术的内核在于:用不真的材质(无论是手绘、黏土还是数字成像)和手法(比如“抽象形态的具体化”、比如“身体局部的变形和功能错位”),表达一些真的情绪、真的体验、真的伤痛和喜悦、真的社会问题和真的哲学思考。
那么,《狮子王》里最需要“真”的东西,并不是狮子的面部表情和打斗形态,而应该是人物性格、故事逻辑、情感代入的实现程度,以及隐藏在这些背后的,属于当下的时代心理与社会文化。

因此,当那些在歌声中踏着传统戏剧的步点慢慢找回责任、遇到爱情、战胜敌人的“成长与拯救”的原型故事,逐渐无法让口味挑剔的现代观众轻易买账时,迪士尼确实做出了很多看得见的、让剧情和人设更加丰满化的努力:
性格单薄的皇后沙拉碧成为了坚毅的忍辱负重的女性(刀疤似乎还曾经暗恋过她,原来权斗里还隐藏着情场的复仇!),娜娜也不再是傻白甜的小公主,丁满蓬蓬从两个逗逼隐士开始直接参与战斗,连鬣狗们都在最终认清了刀疤的真面目,所有人物(动物)都获得了成长性。
辛巴的金色毛发飘到水中、被鸟衔开、挂在树上、被长颈鹿吃下乃至于排出、被屎壳郎做成粪球、又一次解体吹到风中、被蚂蚁扛走、最后才飞到老狒狒手中,这个和当初“直接从瀑布下的绿洲里被风吹回到荣耀王国”相比,明显更加可信,也更有诗意。
最后的大决战,两只狮子的单挑之前,还插入了两大阵营、两大族群的混斗,场面的浩大和对观众兴奋点的调动,自然又提升了一筹。

但即便如此,它与十四年前的那一部,还是太像太像了。
这也成了许多负面评价的来源:固步自封,不求突破,“比着动画拍了一部电影”。
只是,回到本文最初的描述:对一部主打“极致情怀”的电影而言,“突破”真的那么重要么?
十四年过去了,我们已经“还有什么电影没看过”了,我们想要的,大概就是把最初的感动,“神还原”地再来一遍。
就像我在影院里亲身感受和见证的那样:放暑假的孩子们大多看一会玩一会儿,最初万物奔行百兽啸聚的震撼之后、最终快意恩仇善恶有报的决斗之前,中间段落里相对缓慢的节奏,常常让生活在高密度信息时代的、习惯了快速反馈的强刺激娱乐的他们,有些分神又有些不以为然,相比之下,反倒是身旁那些年轻的家长们,却一个个凝神静气、热泪盈眶乃至激动到毛发悚然——因为这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传奇,这原本就来自于上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唯一的不同只是,他们长大了,在“那些年我们欠迪士尼一张电影票”的惯性而老调的自嘲里,他们开始有能力有冲动为自己的怀旧买单掏钱。

别忘了,相比《美女与野兽》里的艾玛沃森和《阿拉丁》里的威尔史密斯,这一版《狮子王》卡司中最叫座的一个噱头,却是原版里老国王木法沙的配音詹姆斯·琼斯再度出山。
连它自己,都在不遗余力地强调:我和我的前身原版,真的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也别忘了最近围绕迪士尼的另两大话题焦点,一个是神仙姐姐主演的花木兰预告片(“中国文化究竟是在被传播还是在被曲解和误读”,这个话题太大,不在此讨论),另一个,就是哈雷•贝利将要出演的黑皮肤人鱼公主——包括迪士尼在内的整个美国影视,都在遭遇“过度政治正确”的争议。
那如果这一版《狮子王》也来个众生彻底平权的结尾,让王者归来的辛巴当众宣布从此狮群改吃素、再也不伤害羚羊,粉丝们能够接受?
创新当然很好,但这一次,我们只想尽情地、彻底地、无保留地怀一次旧。
管它呢,哈库呐玛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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