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人在雨声中
一
大雨时行，乘车过汉江。雨点密集，似万马奔腾，在别的城市，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只能是金州，只能是汉水。人从江上过身，如立瀑布之下。江心笼起的青烟，层层叠叠，大有水漫金山之势。古来江上多狂徒，自有那九死其尤不悔者，一心蹈爱情之火，赴红尘之水。更行更远的江面上，我在想着，是否真有一位名为白素贞的女子，曾经在滔天的洪水中临盆？如果有，我情愿化作一滴雨水为她助威。人力有时而尽，一个人和一条江相比实在过于渺小，即便没有什么作为遮挡，能看见的也很有限。借着漫天的雨幕，在湍急的江水里，我才得以照见前世，遇见今生。雷填填兮雨冥冥，昔日的少年郎呵，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谁能真正地把你唤醒？
于天清地明之时，有田鼠化为鹌；在更深露寒之际，雀入大水为蛤。翻开《诗经》，入目便是汉江，“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水的姑娘，不可以随便追求，说不定她私下就练会了九阴白骨爪。穿越江之上的，不一定就非要用渡船，如果此时恰好有一座桥，也可以用脚步来丈量江心的遥远。
长桥之上，烟雨蒙蒙；长桥之下，流水汤汤。雨声和江声融在一起，水花和心花融在一起。天光如回文之锦，雨滴泅在脸上，水墨般缓缓晕开。古代与现代只有一江之隔。神话与现实只有一江之隔。我与你只有一江之隔。水色淋漓，情海翻波，好生一个白花花的人间。
这座临江的城，时节到芒种，雨水总是异常充沛。年年如是，被暴雨洗劫。当日洪水席卷全城，二十多年过去了，伤痕还在金州人心底未曾淡去，触目可见的标语，像膏药一样紧贴在患处。大雨滂沱，我从香溪的福地洞天中出来，似一尾江豚扎入这片汹涌的浪花里。
江水悠悠，我心悠悠。
水际听欸乃之声，耳机里琴音亦如波纹，一漾一漾荡开去，淹没了内心深处的空虚。隔江人在雨声中，而此处，合该有乐府才是啊。恍恍惚惚，车下了一座桥，又上了一座桥。一桥，二桥，三桥，当地人用数量词代替了桥梁的名字。盈盈一水间，接通着连绵的山脉，随即衍生出无数大小的湖泊，堰塘，湿地，比如瀛湖，已成为金州后花园般的存在。
夏天的阵雨，总能以写意入心，劈空而至，就像杜甫诗句：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一来一去间，就足够让故事发生转折。少顷，云收，雾散，酝酿着下一场遇见。对岸的雨，兀自深情款款地下着。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转过安旬路口，雨声微弱了起来，终于细不可闻。
沿江不远的地方，是火车站，取票已近黄昏，好在是第二天早上的行程，顺便在附近订了房间。车站是两层的设计，远看像岛式，走近其实是侧式，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姑姑在这里乘坐4916次列车，还要经过一道天桥。——现在用不着了，这趟车已经取消了。广场的道路，这么多年依旧起起伏伏，迎面而来的陡坡，就像一条巨大的舌头，吞吐着昨日的记忆。江水绕城而过，火车站建在全城最高的地方，是件一劳永逸的事。一眼望过去，满街都是绿意，其中大半是紫薇，只是紫色的花瓣早已经谢了。据说，紫薇是这里的市花，我更喜欢看附近沿江的垂柳。
趁着大雨你要来看一看江水。江上柳如烟，这都是古人说过的话，现在我正要旧事重提。柳密如烟，雨亦成珠帘。十步之内，一棵接着一棵的柳树，很像风尘里的女子，个个都身怀绝艺。柳下可有弹琴起舞的人？这大概是我的臆想了。罗袜生尘，凌波微步，汉水或许不如洛水温柔，我也没有曹植那般才气，无法临水造出一尊女神流传后世。是了，我的女神不在流水中，我的女神在明月清虚之府。闻弦歌而知雅意，见浪奔而识悲曲。
明明风雨如晦，汉江的流淌声，却解开了一个命中带水之人的缆绳。
二
以风为裳，以水为佩。立于高山之上看汉江，沟壑中倒映出一片银光，其蜿蜒曲折的走势，宛如仙女腰间的玉带。古书上的金州，就是现在的安康，安康月河金沙居全国之首，所以叫金州，如同庐州就是现在的合肥一样。旧时能穿州过府的人，都有本事。文官赴任，武将巡边，客商走货，还有的，就是江上行船人。行船，必然要深谙水性，浪里白条，才是手段。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分钟瞧不见人影，再转身，那黑黝黝的身子已到了江岸边。
行船之家多禁忌。富贵险中求，这话不假，“有女不嫁驾船郎，回来一包破衣裳。”话里话外，却都透着苦涩。常年在江上讨生活，风吹日晒的辛苦自不必言说，每到春夏涨水季节，码头船来船往，江面就是驾船郎的天下。范仲淹曾写过一首《江上渔者》的诗，世人只知鲈鱼的鲜美，却不知驾一叶扁舟的渔人，要在风浪中出生入死几回。当然，这只是古代很小的一个镜头，装载百货，运送茶叶，淘金拉沙，这些才是驾船郎们挣钱的门路。
山一程，水一程，江畔的风，把我从懵懂无知的顽童，一路吹成了多愁善感的大人。这些年，我时而坐车，时而乘船，更多的时间，都是在路上。
独自走很远的路，去往江边的途中，很多被遗忘的地名，再次爬上了心头：影剧院，雷神殿，安运司，泸康酒厂……这些破旧且具有年代感的地方，总是让我想到第一次出远门的样子。
老院子里的香樟，依旧葳蕤蓊郁，如同恣情的青春，潮湿，斑驳，葱茏中带着热烈。香樟树的叶子，很像一个人依稀的眉眼，是啊，我甚至都忘记了她的名字。多年以前，念书的学校里遍植香樟，成排的香樟树上老有蝉在叫。我们悄悄传纸条，费尽心思在机房里装扮QQ空间，然后疯狂互踩……一切就像是在昨天，我们都还很年少，阳光穿过细密的叶，落到玫红色的瓷砖上，遍布夏天的味道。
夏天适合恋爱，跟自然，跟山河，谈一场没有尽头的恋爱。万物都在茁壮地生长，无需许诺什么，就体会爱着的感觉，像蔡少芬出演的港剧。人生啊，多少得带点儿夏天的底色。巴山中路两侧的林荫道，很多绿叶开始出现了指头大小的黄斑。植物和人都是一样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后都躲不过时光射来的暗箭。
此巴山非彼巴山，我的雨亦非你的雨。身在巴山，仿佛一步跨入了人生的中年，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就自动浮现在了眼前。听听吧，巴山的夜雨下了一千多年，到现在也还没有停止，这一场雨，寄南方也可，寄北方也行，寄过去现在，更寄将来。汉水从大巴山而来，时间奔腾如江水，灌溉了田野里的作物，也催熟了我们那颗青涩的心。
雨雪霏霏，杨柳依依，都是时光的过场。
行走，意味着流动。行走在路上，我才有心思计算日子的长度。行走在路上，我真切地感受到每一分，每一秒，属于我的时光，都在缓慢的步履中流逝殆尽。从前那些无望的旅途，像一场横无际涯的梦。城中的嚣然，呓语，仿佛都被江水带走了。人们说起话来，也柔柔弱弱的，同样处于陕南，金州话不像汉中话那样硬朗，当然也不像商州话那样绵软，恰到好处，透着一股水乡的质感。
马尔克斯说，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金州就像是马孔多小镇。我以为自己走得够远，终归是磨坊里的毛驴，不停地转圈而已，工作圈，朋友圈，学习圈，生活里的一个个圈子扑面而来，就像一条条绳索，把我牢牢绑在尘世的这条大船上，一天天往下陷落着。船上的日子，不会有快慢之分，风平浪静就是福气。
三
人生需要有仪式感，其实人生更需要有江湖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时候，演义传记里都说恶人怕恶人，英雄惜英雄，兜兜转转一大圈，往往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在江湖中漂着的人，无分男女，即便是泥足深陷的乞丐们，事到临头，也还是会不停地挣扎。真正能看透，看破的，也就放下了，哪里还会有劳什子江湖呢。
因为不甘于平凡，才会满世界闯荡，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混混沌沌，随波逐流，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入江湖岁月催，在虚妄的追逐中耗干了亲人的泪水，也实在是悲情。电视剧《少帅》里，军阀头子张作霖有句台词说得好，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能应对就不容易，要懂全了那绝不可能。是不可能，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本事没有，徒沾了一身江湖习气。
拂荡的晚风让人有一种飞翔的感觉，金州的年轻人着短裤，踩拖鞋，此时都聚集在城墙底下。
美食街上，迎风的孜然味，古香古色。各档口将八仙桌椅摆出来，食客们各自就座，很像农村婚丧嫁娶时的流水席。鱼虾海鲜，生蚝扇贝，因为临江的缘故，价格也很便宜。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黑鱼花不了一百块钱，吃鱼不占肚子，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畅快地喝酒。昔日，陶渊明有《饮酒》之诗，每每独饮时念起，自当以明志。酒到酣畅处，双颊泛红，耳际发热，消遣的最好方式是去江滨公园，听剧团老爷子们唱汉剧，也叫小场子。汉剧的调子，起源于毗邻的湖北，是以又名楚腔。楚国以熊为姓，秦国以赢为姓，汉江流经金州境内，一半是秦声，一半是楚韵。秦腔和楚腔，这两个剧种，如同戏剧里的西皮流水与二黄慢板，泾渭分明，但至真至美，情感的表露都是一样的。
板胡，小铜锣，牛皮鼓，梆子，唢呐，扬琴，笛子，当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我感觉并不亚于西方的交响乐。
江边有家烤鱼店，后厨师傅善制江鱼。鱼蘸料，先烤至八分熟，再放入砂锅中，用文火慢炖，味道极其鲜美。老板有时也会走过来，送上两罐扎啤，闲聊几句。老板是一位80后，自称是金庸迷，熟读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店里招牌却叫天涯明月刀，常被我们拿来嗤笑。或许每个老男人心底都潜藏着一个江湖梦。老板经常放港台武侠片的主题曲。印象最深的一首歌，是香港才子林夕填的词，周华健演唱的，名字叫《难念的经》，其中开头的歌词是：“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这沙滚滚水皱皱笑我浪荡。”粤语歌虽然不怎么会唱，歌词却早已倒背如流。也曾迷过武侠小说，尤其是各种兵器谱的简介，鱼中有剑，唤为鱼肠，薄如蝉翼，专为行刺。经常是在上化学或者物理课的时候，底下压一本奇幻杂志，模仿高手们的起名方式，把天马行空的剧情，写在舅舅给我的备课本上。写完之后，就随手放在了桌兜里，开始是同桌小A，然后是前排，后排，整组人……
后来每个晚自习都有一群毛头小子在灯下奋笔疾书，却都是在抄江湖高手过招的句子，尤其是定场诗。能脱口而出，才能进教室门，哪怕是天王盖地虎之流。班主任姓朱，教语文，印象中是一个相当严厉且保守的中年男人。我一直不亲近他，因为他经常在我的作文上打问号，这激起了我叛逆心理：你觉得写故事影响成绩，我偏偏就要走这条路。——写作果然是一条不归路，有些习惯一旦形成，便再也无法摆脱。想起当初，那些迷恋书写的同学，慢慢的，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关系亲密的几个人，Z先生单枪匹马去了云南，结婚成家，早已断了音讯。Y先生参军，这些年一直在部队服役。更为悲伤的是W兄，在跑运输中遭遇车祸，未及成家立业便英年早逝。
年轻时候，我们都想着能像江河那样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慢慢地，就被固定在了一个地方。豪情壮志，酒桌上说一说，也就罢了，谁会把醉话当真呢。是的，渐渐向中年逼近，已经被现实打击的没有什么信心再去做侠客的梦了。我现在理解了朱老师，虽然没有释怀他曾经对我的诸多误解，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一个令学生尊敬的人。金州，走过这座阴雨连绵的小城，读楚人之辞，闻楚人之歌，我的心头也飘着细雨。
四
人事有代谢，江上有潮汐。蒲苇茂盛，绿得千里江山从此洗心革面，绿得让人不忍转开视线。一年里最好的时刻就是现在，江水涌动着翠绿的潮湿。在袅袅的流云下，牛啊，羊啊，人啊，风吹草低，隐隐约约都在其中。风过高岗，这平静的背后，夜色悄然笼罩了整个金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江水陶冶了金州人的性情。道家说上善若水，佛家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政治家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每个人面对流水，似乎都能发一通感慨。我亲近的古人都有一个好听的别号：湖上笠翁，烟波钓夫，江湖散人，还珠楼主……心也散，形也散，神也散，一身飘飘都是水意。
水是人间的精灵，冲刷着尘世的欲望。行云流水，是一份洒脱；山涧清流，是一种态度。李白在诗里写，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落笔就是这样壮观，我辈岂能及之？久在樊笼里，内心渐渐被琐事占据，嘈杂的纷争，轻微的抑郁，全都在此时，被潮汐变幻的曲线清空，生命的激流复归于平静。狂风退去，暴雨退去，城市里肮脏的东西被大水带走，看荷花在无人处结出骨朵。
汉水曾被古人一度称为天河，在古人眼里，唯有汉水，能够直通云天。大汉之水遍天下，绝非我的夸大其词。汉江，毕竟是长江八大支流里最大的一股水系。每与山川河流相逢，总会掺杂一种前路渺茫的心境。眼前的汉水，湿润，空灵，深邃，遥远，自是气象万千，于我而言，她却是一位姿色绝佳的倾听者。我一次次沿着秦岭出走，再一次次顺着汉江归来，身上的故事正像秋天的落叶，遍布成长的印记。
青春里的迷惘，旅途中的见闻，只有诉之于江河，也只有流水能够承载。一条河东去的过程中，有一万种可能会改变它前进的方向，这和人追梦的履历何其相像。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在流水面前，正如诗人阿胥伯利说的那样，只是茶壶里的暴风雨。忽然想起了五年前，在旅途中结识的同伴阿光。这些年，阿光在广西，跟一个海南人相爱。他为她写情诗，一首接着一首，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尽管对方并不懂诗，他可能只需要一个药引子。见过阿光的人都说，小伙子的眼睛就像桂林的山水。她不爱他，但是却又离不开他，出走又回来，一次又一次。
用情付诸流水，最是痴人的行为。庄子告诫我们不要去看流水，应该去看死水，他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者众。”是啊，哪有年纪轻轻就心如止水的道理？不爱个死去活来，不伤过几回，又怎么能知道人生的可贵。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在流水中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无休止地流动，却能够让人的心思笃定，沉静。
汉口，汉中，汉人，汉语，汉服……从汤汤的汉水里，我看到了包容，看到了开放，看到了汉水流域人文的博大。生死皆从此起，逍遥皆从此起，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也许日子本该如此简单才是。有一天，我想去富春江了。同事知道后，笑着问，又要出门啊，你的钱赚够了吗？于是我在笑声中打消了此念。在那个时候，我多想啊，像书上的那个和尚一样回答：吾有一瓶一钵足矣。
五
江水以一种异常缓慢地姿态流淌着，静水流深，不敢久望。往事早已目断魂消。坐在堤坝上，附近盘旋着一群水鸟，多为鹭鸶和水鸭子，还有鸬鹚，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灰色的，白色的，褐色的，黑色的，带有斑点的，鹭鸶尾羽极长，腿细如火柴，在湿地上欢快地鸣叫着。江水四围，无人能渡，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有一座飞檐耸立的仿古高楼，在此俯瞰汉江，极目楚天，却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一个垂钓的老人告诉我，这就是阅江亭。阅江亭，这可能是金州这块土地上最后的诗意。没有名字大抵是对的，因为朴素的金州人早已看穿，世间多是沽名钓誉之辈。
下河堤，触到了冰凉的江水。声嘶力竭的暮色，将流水慢慢染黑。黑色的水鸟，黑色的鱼群，在水中游动着，没有束缚，没有捆绑，也没有尘世的温暖。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也想成为它们中的一员，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在水中将身子藏起，只为将一个人的抒情进行到底。
我的肉身尚在岸上，三魂七魄却已随着流水一截截远去，朝着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码头靠拢。
打着漩的水花，拍击着桥墩，一浪未落，一浪又起。三年前的夏天，跟人在此地喝酒，忘了是什么缘由，就是在这样的深夜里，醉得狠了，坐在躺椅上醒酒。望着远处桥孔里的灯火，那么漂亮的风景，行走在桥上的人真是稀少。人寡则景幽。坐着，坐着，夜晚就这样浓稠了下来。我就像那个湘西少年，一面看水，一面想你。——从此之后，不会再有一个午夜，会靠她靠得这么近。
汉水是一条美丽的江河，我充其量只是这其中的一滴水罢了。从乡村流入城市，从山间流入平原。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沿袭着古老的生存规律，有的人在流淌中暴露出本性，从一眼清澈的山泉，变成了一条人工的湖泊，有的人却在浑浊的地方，一次次沉淀杂质，返璞归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不要小看这江上一瓢水，它流于地上，藏于地下，须入五湖，往四海，九九归一，方得圆满。
人生种种不过流水一场。
我从汉江来，要往海中去。我将自己隐藏在浩荡的江声里，来来往往，浮浮沉沉，穷极一生都在追逐这种无与伦比的美丽。一旦离开了汉江，我就是无本之木，无根之水。杜拉斯在《情人》里写道：“大海，没有形状，无与伦比。”读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过来，那些天天看日头，看流水，在江上行船的人，其实跟我没什么两样。不积小流，只做大江，这样的人生就像古巴比伦的空中楼阁，充满着可疑和虚幻。每一个独特的个体，必然要融入巨大的水系里，才能彼此相拥。
每一条江河，最后都会流成大海，这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事。生命里的糟粕，终究会在漫长的漂泊中，羽化为尘埃。天涯苍茫，汉水苍茫。我将全部的孤独、寂寞、惆怅、思念都放进了今夜泻泻的流水里。涉过汉水，我的胸中莫名涌动起一种豪情，一种难以言表的寥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在这首飘逝的绝唱里，愿你平安吉祥，愿你生有所恋，愿你从此遇见每一个同类，都曾经沾染过我的眼泪。
缓缓回到下榻的如家客栈，总以为有人在身后跟着，转头才晓得，那不过只是灯下的影子。
开窗，还是能听到江水声。如泣如诉的江水声。当然，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太久面对江水。多少人间，都是这般，来易来，去难去。多少人间，都是这般，此去经年，独把万水千山走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