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重生时代
很多时候,别人对待你的态度,取决于你的职业、外貌、年龄、性别、民族、教育水平等。如果科技让这些因素变得灵活多变,可以选择,人们的身份认知又会怎样呢?基于此,创作了这个故事。
http://sf.kedo.gov.cn/c/2019-07-16/977875.shtml 原文首发于蝌蚪五线谱 原版有少量错字,推荐豆瓣版。 重生时代
文/李霜氤
1.仪式
“让我们深深怀念张武德先生。他曾是筑月城的军人,现在是筑月城警署里的长者,已在警员岗位上奉献了34个年头。今日,他的第一阶段生命已到了尽头,这究竟是一场告别仪式,还是张先生的重生仪式呢?”主持人说。
这便是我恩师的纪念仪式,来参加的有三个群体:完全体的人类、机器义体人、警犬。大家围成一个圈,将传感器粘贴在头部,将自己记忆中的张武德上传至系统,我们周围的环形LED屏幕上已经出现了各个时期的影像。
童年的张武德是个身上脏兮兮的小男孩,爬树、去河里游野泳,弄得膝盖和小腿都伤痕累累,带着一群小弟去打架、偷东西,直到被爸妈用柳条绳抽屁股,连连求饶,发誓再也不皮了——这是来自张武德妹妹的回忆。青年时期的他参军入伍,脸上的笑容干净又明朗,仿佛晴天正午那纤尘不染的阳光。可是在一次演练中,他不慎摔伤了腰,不得不退伍——这是来自张武德战友的回忆。之后入职筑月城警署,身患残疾的他无法参加执勤、巡逻等需要体力支撑的任务,当时的行政职位亦没有空缺,于是他包揽了筑月城警署全部的零星劳动,包括扫地和清洁,包括组织来报考警犬的动物义体人进行考前训练,默默奉献余下的34年。直到最近,他在值晚班时突发心脏病,趴在那张旧式的木头桌子上,身体悄悄失去了温度,没有留下遗言——这是张武德同事的回忆。
没有遗言,那么他要不要开始第二阶段生命,是否选择成为机器义体人或动物义体人?只能根据亲友的回忆对他本人的意识进行重构,找寻关于个人意愿的线索。如果找不到能够表达其个人意愿的关键证据,他将被默认无法拥有第二阶段的生命,那种状态类似于在没有第二阶段生命技术的时代,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永恒的死亡。
“虽然我希望哥哥能回来,但我记忆里,并没有他关于第二阶段生命发表的看法,我们小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个技术!”我恩师的妹妹张武强用机械手臂擦着LED灯制成的眼角,仿佛真的有泪水流出来。她现在是机器义体人形态。半年前,她被确诊患癌症晚期后,就立刻选择放弃那具疼痛而衰老的躯体,开始第二阶段生命,意愿书是她亲自签字的,所以没有任何异议。但到了她哥这里,事情就变麻烦了呢!即使亲友再怀念,也不能不尊重本人的意见,就擅自做出把他留在世间的决定。
我看着影像,犹如看着用单调语言写成的传奇故事,心里泛不起哪怕一丝感动和悲伤。在所有参与者的回忆里,张武德警官都是个平凡而默默奉献的英雄,如此体面。他是这样的人,但在我眼里,他们说的不是完全的他,像是他的某一个侧面剪影。
我一直没把传感器戴在头上,因为我看着大家回忆的内容,总觉得我的回忆会破坏了这种气氛。谁都无法对着传感器说谎,系统算法会自动过滤掉被认定为“谎言”的回忆。
“你怎么不贡献回忆呢,你平时不是和老张头关系最好了吗?”说话的是保罗.森德,和我一样,是处于第二阶段生命状态的义体人警犬。我没有见过他第一阶段生命时期的外貌,只知道他以前是个金发蓝色瞳孔的小伙子。他的第二阶段生命,外形是一只杜宾犬。他说话的口气很冲,若是第一阶段生命时期的我,怕不是早就朝他的脸抡起了拳头。
“我……”我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类场合。处于第一阶段生命状态的时候,每次参加红白事,都尽量回避说话,实在躲不过去就去网上搜几句客套话,抄下来,夹在袖口照着念。
不知啥时候,我的头上被戴了传感器。
“来吧,表达下心意!”保罗用欠揍的语气说。我真希望我俩都回到第一阶段生命时期,我挥起我沙包大的拳头,狠狠揍他的脸,看他长不长记性!
可是没辙。我第一阶段生命结束的时候,亲爱的老妈作主,给我选了这么一个吉娃娃形态的动物义体!
传感器的绿灯亮起,显示已经连接完毕,这下子,我若是不肯贡献回忆就说不过去了。
混蛋保罗!
2.邂逅
那天,我从家里出来,走向筑越月城警署。我自以为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去参加警犬面试。
但是按下招考办公楼的门铃的那一刹那,我觉得心跳得厉害。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头,身上穿的警服被打理得平平整整,但对他来说有些宽松。他打开门的时候,先是探身看了看,然后一低头才看见我,看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这一点,我并不觉得奇怪。
“你是报考警犬吗?进来吧。”
我跟在老警员身后,走进了办公楼。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他腰间别着的LED证件,得知他的名字叫张武德。字很小,不显眼,但我的视觉是经过强化的,这个线索我一定能捕捉到。
张武德,这个名字很有年代感,和我爷爷的名字差不多。不知怎么,我很想叫他一声“老张”。
“希望这次来的面试的是杜宾、拉布拉多这类犬。”我听见有人在谈论,声音并不大,但我有两只大耳朵,哪怕很小的声音,也能捕捉到。
“可不要再是小泰迪、二哈这样的犬种,这样的犬,即使通过考核,成为警犬,出去执行任务也没有威慑力啊!报考警犬,他们怎么想的?”另一个声音说。
听声音可判定,他们都是动物义体人,因为动物义体人的语言系统是特有的。果然,走进面试处的时候,我就看见考官席上坐着两只狼犬,他们的脖子上都戴有警犬牌。
我的出现让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啊,一只白色吉娃娃!”不过,这个表情很快消失,或者说被隐藏了起来。因为筑月城最新颁布的法律规定,在工作、生活中,严禁以任何方式歧视动物义体人和机器义体人。
我是不会去告他们的,因为我要的是他们对我心服口服。
“咳,新人你好!我是主考官哈利.森德,这是副考官安重星。接下来,你来介绍一下自己吧。”左边的警犬考官说。
“我叫苏思壮,第一阶段生命结束于2088年5月18日,在公交飞行器上,有人劫持,我路见不平,与歹徒搏斗,被激光枪击中心脏……”
“很好,原来是个英雄,值得鼓励。那么请说一说,你为什么选择来当警犬呢?这份工作虽然光荣,但是很辛苦,薪水不算很高。对于你来说,还有更多薪水诱人又轻松的工作……”
这时候,我听见老张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声。
3.往事
老张对着正考官使了个眼色。我明白,这是示意他注意言辞,因为“吉娃娃适合某些工作,不适合某些工作”是法律明文禁止的典型歧视性言论。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会生气。他说的“薪水诱人又轻松的工作”,是指去宠咖上班。比起一般工作,那确实很轻松且高薪。一般是些外表可爱脾气温驯的小型犬种动物义体人在从事这类工作,憨态可掬的沙皮狗、活泼机灵的小泰迪,还有猫咪形态的动物义体人,他们只要主动爬上客人的腿,就能获得奖励。这样的工作,狼犬这样的大型犬肯定是做不来!
我妈也曾经劝我去做这个工作,理由也是轻松和高薪。我当时严厉拒绝了她,并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我当时说:“我不想摇尾装可爱去取悦那些食客,这像卖笑一样!”好吧,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会被控诉职业歧视。
老妈很不高兴地回敬我:“你这什么态度,什么工作不是跟卖笑一样。我跟你爸天天苦哈哈地做项目,还不是取悦老板,取悦客户,把自己累个臭死!你有轻松工作不去,真是不知好歹!”
不去,就是不去,就算妈爸一直唠叨我。在当时的我看来,无论我的外表如何,我内心都依然属于原来的我。
可是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外貌变了,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也随之改变。从前,我还是个“傻大个”的时候,无论在外玩到多晚,爸妈都不担心。可是自从开始了第二阶段生命,我就明显感觉到爸妈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我的安危,甚至在我出门前提醒我“注意安全,别跟陌生人走掉!”,让我觉得受到了侮辱。
也许是因为,他们曾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不想再失去第二次吧!
说起来,那天我被击中心脏后,立刻被送入医院抢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嘴里念叨了一句:“我不想死,也不想变机器人。”这就为后面的事埋下伏笔。当时,关于永生的研究已经十分成熟了,技术方面可以做到把人的意识提取出来,植入新的躯体。由于法律禁止克隆人体,于是,复生的人类只能使用义体。最流行的是机器义体,动物义体技术也逐渐成熟。
科学家把人类使用原始躯体的时期叫第一阶段生命;原始躯体死亡后,开始使用义体,叫第二阶段生命。有些人愿意永生,但有些人不愿意,当第一阶段生命结束,要根据当事人的个人意愿决定,要不要为其延续生命。通常需要当事人填写意愿单并签字。而我完全没预料到自己这么年轻就会死,所以没有意愿单。没有意愿单,只能根据生活中的只言片语推测个人意愿。而我的那句“我不想死”已经表达出了我要延续生命的意愿。
由于我有见义勇为表现,筑月城提供给我家人一笔奖励金。老妈决定,用这笔钱来延续我的生命。由于我拒绝做机器义体人,就只有动物义体人的形态一个选择了。其中,小型犬形态的义体是最贵的,因为精细。老妈的消费观是“只要买得起,就选最贵的”,给她心爱的孩子消费的时候尤其是这样。所以我成了这模样。
这时候,我听见保罗的急促而语气激烈的声音:“喂喂,不要总是回忆你自己的事情啊!这是老张头的纪念仪式,要回忆他的事!”
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看着LED屏上布满我的回忆,还有大家费解的眼神,我连忙道歉。
然后我继续回忆,那天,我被面试官问了几个问题,就被录取成为实习警犬,如果能顺利度过实习期,就成为正式警犬了。
老张送我出门的时候,站得笔直,对我说了一句:“那么,明天再见吧,年轻人!祝你好运。”
“好运,前辈。”
4.与君相知
在回忆老张的事迹的时候,我忍不住带入了很多我个人的事情。我跟老张之间,本来就有种说不清的缘。
如果有人谈论老张,我会忍不住多听上几句。
但是平日里,很少有人谈论老张,对于这里的所有人来说,他都像个透明的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老张,这边的数据表拜托你了。”
“老张,我这边,麻烦整理一下,机器人整理的还是有点乱。”
老张无处不在。
实习期开始,全程将由老张带我,要学习站哨、巡逻、可疑气味识别、扑咬等技能。最后一项技能几乎用不到,有各种比有机生物强壮很多的机器人警员执行危险的抓捕任务,警犬的撕咬已经不大被使用,只是作为基本学习内容保留着。所以,警犬的体型大小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即便这样,很多人仍然保留着“警犬要高大威猛”的传统想法。尽管这仅仅作为传统,也是很多人一厢情愿的看法,很久以前,警犬就根据适用任务不同,被划分为不同种类,如防爆犬、缉毒犬、防暴犬,体型要求也不一样。”老张曾经这样说。
那时候确实没听说过吉娃娃当警犬。
刚刚工作的时候,我成了筑月城警署的所有成员关注的焦点,只有老张待我如常,他对每个成员的态度都差不多,谦和,不愠不火。
负责带我熟悉工作流程的同事是保罗,他可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小苏啊,你能去外面站哨吗?这小身子骨……”
“小苏啊,你把这些数据表对一下,这种细活,还得你们小型犬来,干活认真,心思细。”
“小苏啊,这么重的器材你咋能运输得动?给我来吧!照顾弱小是强者的责任!”运输器材并不需要蛮力,运输工具已经相当智能化,只要控制好方向就可以。所以,犬的身型,和能不能运输器材无关。
保罗是入职很多年的警犬,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常识。所以,他这样说,只能是故意的。
我知道,在自然界,犬类是群居动物,在群体内部是有等级之分的。通常高等级犬具有支配力,中等级犬喜欢媚上欺下,低等级犬敏感而顺从。保罗总是希望我对他言听计从,不断打压我的自尊,希望我是他身后服服帖帖的小弟。
可是保罗,你怎么能这样,你拥有狗的外貌,意识其实是人啊!
更何况我们做警犬的,应该以维护正义为目标,而不是以显示自己强大为目标啊!
可我一个新人,这样说也没用。
慢慢地,在筑月城警署里的,大家已经习惯了我这个吉娃娃警犬的存在,不会分配给我他们认为重要的活,哪怕能不能做好这活跟体型无关。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做完他们指派给我的工作。如果我抱怨,很可能换来的就是“果然吉娃娃不适合当警犬”这种回应,被彻底放逐掉。
每天都过得心力交瘁。有时候我想,也许我真的该去宠咖工作。
只有每天下班的时候,老张总是对我说“祝你好运”。虽然只是一句礼貌的问候,但我每次看见他都有种亲切感。
老张和我的境遇很相似,我们之间不同的是面对境遇的态度。如果老张和我一样悲观隐忍,也许我会瞧不起他,甚至证实一下,筑月城警署混得最差的警员和警犬,究竟哪个表现得更差。
可是老张时刻保持的沉着让我对他不敢有半分轻视。
5.哲人老张
三个月后,我拿到了警犬证,正式入职。
老张捧着一张警犬证,稳重地半蹲下,小心翼翼地把警犬证挂在我的脖子上,说:“加油吧年轻人,认真地对待每个细节,才能到体会生活的滋味。”
我答应。当时的我不知道老张说的是什么,但很快,我开始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那一天,我回到家,老妈喜出望外,把我抱起来揉了三下,说:“好儿子,出息了,妈给你炖排骨汤喝!”
不是吧!因为我是狗,就一定爱喝排骨汤?老妈,你不记得,我以前还是人形态的时候,从来不吃排骨,无论糖醋排骨还是红烧排骨,我对它们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老妈做得这么辛苦,我总不能说我不吃吧。
排骨汤端上来的时候,老妈喜滋滋地给我盛上一大碗,给自己和老爸也盛上一大碗,然后端起自己面前那一碗,陶醉地“滋滋”喝了起来。
“嘿嘿,你老妈跟我刚结婚的时候,老爱喝这排骨汤了,总是喝一大碗呢!”老爸看着老妈的样子,十分陶醉地陷入了回忆。
我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以前的我完全注意不到的一些事情,突然清晰地铺陈在我面前。原来老妈爱喝排骨汤,只因为我不吃排骨,她有很多年都没做过这道菜。我低下头,对着碗里的排骨汤,一口口舔起来。
在第二生命阶段,我变成狗之后,明显觉得嗅觉变得灵敏多了,但是味觉似乎不如以前。吃起排骨汤来,也没以前那么大的排斥反应。
认真地对待每个细节,才能到体会生活的滋味。老张是一位哲人。
自此后,我每天下班前,一定会主动去找老张,或者交谈三言两语,或者仅仅打个招呼,说声再见。不知道老张的哪句话,会是今天的真理。
老张如果没摔伤腰,如果赶上好时候,如果他没来筑月城警署,如果人生的任何一个节点运气好一点,他的生活都可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如果那样的话,老张对生活也不会有今日的体会吧。
我也一样,如果我的第二阶段生命以其他形式开始,不是个吉娃娃,而是大型犬,也会不一样。
独特的体会都是因为偶然。
6 流言
老张出事前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也许在大家看来只是小事的事。那天我和大家一起下班,在楼道里,我听到了一些议论。
“老张好像跟那只吉娃娃警犬关系很好啊!”
“是啊,他们俩挺搭的,一个没啥成就,老婆还跟人跑了的老头子,一个非要混警犬圈子的小吉娃娃,都是人生不得志的主,能不惺惺相惜吗?”
这一天我很后悔。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听见两个同事说这种话。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想冲过去,对着他们汪汪叫,和他们大吵一架。
但是我没有。回想起来,我恨透了当时的我,为什么我当时那么软弱?真的被他们的伟岸身躯吓退了吗?他们也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大块头而已,明明威武雄壮却要瞧不起别人。
或许,我该及时录音,控诉他们歧视言论。
我什么也没做成,转身出门,只看见老张在门口的指定吸烟处站着,暗淡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到他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我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停下来!你看看,你在回忆些什么!”我的回忆被粗暴地打断,我感觉得到我头上被扯下很多根毛,保罗的声音在耳畔嘈杂作响。他粗暴地把感应器从我头上扯下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回忆里,那句流言是他说的,这违反《筑月城警犬言行规范》,如果被上司知道,他是会被停职的。而此时,筑月城警署的几位高层正在这里。
“好好的一场仪式,被你搅和成这样,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保罗凶悍地对着我狂叫。
我也毫不客气地回敬。尽管我只能发出细细的叫声,奶声奶气的,没有丝毫威慑力。从侧面看,一只吉娃娃对着一只杜宾犬汪汪叫嚣,这一定是个滑稽的场景,吉娃娃得有多么不自量力?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会这样想,毕竟,以前的我是个从不会觉得自己打架会吃亏的人,身材高大,身体强壮,谁会想到有一天变成吉娃娃呢?
保罗对着我一口咬过来,我敏捷地闪开,躲开了他白森森的牙齿,但我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我自己有多么弱小。
也许下一刻我就会血溅当场。
还好,机器义体人警员及时拦住了来势汹汹的保罗,而我也被一双机器手抱了起来。
进攻的明明是保罗,怎么,连我都要被拦下?我刚要发出抗议声,发现抱起我的是张武强女士。
她用一双液晶眼看着我,我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反感,因为我不喜欢被人抱,但我也没有表达出来,因为她是老张的妹妹。
场面的尴尬和混乱勉强被压下,最后,主持人的一句“看来这次仪式未能找到张武德先生对于重生的看法。所以,我们只能抱着遗憾的心情,向张武德先生告别了,张先生的遗体将被择日回收。”,仓促结束了纪念仪式。
宾客们一个个走出纪念大厅。我还被张武强女士抱在怀里,她也缓缓走出门去。眼前的场景快速地流动着,人影在我眼前来去匆匆,他们的手在指指点点,嘴巴在窃窃私语,我看不清,也听不清。
走到大厅外,张武强女士轻轻把我放回地面,恭恭敬敬地对我说了句:“谢谢你,对我哥哥的诚恳。”
我有些惊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想知道点,关于我哥的更多事情。可不可以邀请你,到我家坐坐?”张武强女士对我发出邀请。
“好的。”我答应了,尽管心里存有很多疑问。
6.老张的前半生
我是今天才知道老张有个妹妹。老张这个人并不是很容易接近,也不喜欢谈家里的事情。但我还是跟着她来到她家。她家住在豪华的别墅区,住房是具有多种感知功能的智能住宅。
老张的家住在城北,我没有去过,但可以猜到,肯定和这里大不相同,因为城北没有富人区。老张的家,多半就像老张穿的白衬衫那样,朴素而平常。
“你想吃什么点心?”张女士热情地问我,她家里的服务机器人也恭敬地站在对面。
“随意……”我有些怯场,望了望四周,看见橱窗里摆着一张金边的证书,上面赫然写着“筑月城最佳女企业家奖”。原来,老张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妹妹。
服务机器人端来两杯饮料和一盘骨头形状的饼干,放在桌子上。果然还是忘不了我是狗。
“哎,我的哥哥,他生不逢时。我和哥哥同一年入伍,哥哥却因为受伤提前退役。”张女士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并肩站着的一男一女,他们的面目相似,清秀的脸上都有着阳光般的笑容,穿着青绿色的迷彩军装。筑月城的军队,只负责维护和平,救灾减灾,所以,在公众那里口碑极好。
原来,那是老张年轻的时候。
“他退役后进了警署。当时,筑月城治安工作,主要是由人员担当,我哥哥因为身患残疾,就没办法成为从事安防工作的骨干警员,至于行政警员,名额就更少了。他只能在警署挂名。他做的是大家不愿意做的杂活。”
“在筑月城这个地方,大部分人更愿意从事科学文化工作。具有一定风险的体力劳动,愿意做的人就少。但在筑月城警署例外,谁不知道这年头做安防工作最容易升职,谁不希望自己能站在舞台中间,做出一番事业?”
“后来,我也从部队退役了,成功地考了大学,毕业正赶上了好时候。那时候筑月城经济刚刚起步,鼓励大家自主创业,我在那个时候获得了政府的资助,开了一家公司。我想叫哥哥跟我一起搞公司,哥哥却说,他在警署挺好的。”
“那个时候,他没告诉我,因为他的经济并不富裕,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去追求财富。”
“后来,警署开始采用机器人警员,派遣它们从事有一定危险的安防工作。真正的人类警员,只要远程操控机器就行了。那时候,正好招聘一批擅长操作机器的警员,年龄要求15-40岁。我哥哥那年正好41岁。”
“虽说所有工作都一律平等,但在大家心里,终究是有一杆秤的。我哥哥他啊,每次都错过好机会。”
“哎哟,瞧我,只顾着自说自话。”张女士如梦初醒之际,我已补全了老张的半生故事。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哥哥出事的那天晚上,其他的事情?他说了什么吗?”张女士问。
“好的。”良久,我又回忆起那个晚上。
“张前辈,我们去投诉他们吧!”我见到老张,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不必了。”老张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投诉只会让他们不敢明着说出来,又不会让偏见消失。就像他们对警犬的体型心存偏见,规则让他们不说出口,但是心里始终存在着,你也能感觉到,不是吗?要改变一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科技会让人越来越自由的,不是吗?就像我们第一个肉体死亡后,还可以换其它的容器,延续生命,不是吗?”
说到偏见,或许我也该自省,为什么那么抗拒宠咖的工作,究竟是我的观念里存在偏见,还是说世界原本就存在着一些看不见的鸿沟呢?
为什么不是狼狗爬上食客的腿?
“人群中,原本就有人站在舞台中心,也有人站在舞台的边缘,这是当下无法否认的。只希望科技给人越来越多的自由,不必再计较中心和边缘。”说着,老张仰望着天空,“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自由,像一阵风,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就这样感受世界。”
我突然被老张说服了。也许他的一丝不苟,他的衣着整洁,本来就是种无声的反抗,企图去消解掉那些鸿沟。
然后,我就下班回家了,老张继续在值夜班。第二天,筑月城警署传来了老张心脏骤停的噩耗。 于是,同事和亲友们前来纪念他,回忆着他的一生。好像忘记了,他曾经如何在舞台的边缘徘徊。
张女士听着我的话,不由地抹着不会有泪水流出来的眼角。
忽然,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被吓了一跳。
“我哥哥,他真的说了’我也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自由,像一阵风,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就这样感受世界’这样的话吗?”张女士的语气十分激动。
“是的,我确定。”我当然确定无误。
“所以,这就是哥哥的心愿!他想要这样延续生命,我可以迎接哥哥回来了!”此刻的张女士,似乎真的要哭出来了,因为喜悦。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是,风一样的义体,这要怎么实现呢?
“这个好办,总会有符合这类描述的东西,关键是,赶快给重生负责处打电话,叫他们先不要回收掉哥哥的遗体,把他的意识提取出来!”张女士说着,机器人送来了她的电话。
我开心得喜出望外,不由自主地摇起尾巴来。
老张,真的可以回来吗?
那天,我从张武强女士家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夜空,星光闪烁。古人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这在现在看来自然是迷信。但此刻,我多希望老张是那满天星光中的一缕。不用多么耀眼,只要让我看见一丝光,就已足够。
毕竟,老张懂我,我也懂老张,只要抬起头看看天空,就胜过千言万语。以后的日子,我就不会孤独了。
当我还是那个一米八的大男孩,世界待我是一个样子。如今,我变成了吉娃娃,世界待我是另外一个样子。以前我所学习到的大部分规则,已经是天翻地覆。他们给吉娃娃规定了为狗处世之道,像是写好了剧本,只是我的灵魂不肯照着演。
老张懂我,他懂任何形态的我,而我,也期待着他重生,以任何形式都可以。
7.悄然重生
一周之后,张武强女士再次打电话邀请我去她的家里,她告诉我,重生办公室批准了张武强女士的请求,同意保留张武德的意识,并提供一个符合描述的容器。
由于纪念仪式因意外中断,重生办公室建议张女士重新办一次张先生的纪念仪式,以便迎接他的回归。
她再次通知到了我,我也答应了她,如期赴约。
会场,还是那个会场,我又来了。然而,这一次,同意前来的亲友却寥寥无几。上一次,大家回忆里老张伟人传记般的一生,这次没有重现。有的,只是兄妹之间星辰散落般的记忆,还有我与老张波澜不惊的对白。
仪式结束了。可是,老张却没有出现。
“哥哥已经重生了。只要他想,他就会来找我们的。但如果他暂时不想,我们也只能继续等待。重生办公室是不会把他的新身份告诉我们的。毕竟,重生的他,也不是家人的所属物,而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仪式结束之后,张武强女士告诉我。
“嗯,也许他有其他想法。”我回应。
很多人重生后都会选择立刻回来与家人相认。比如我,在吉娃娃的身体里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重生办公室负责人,我要与家人相见。但也有人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不见家人,这种情况下,重生办公室会为其向家人保密。
只要确定他能回来,我就安心了不少。他在人间的某一个地方,像风一样存在着。想到这里,每一天,我都能在风里微笑,笑到眼睛眯起来。
我继续在筑月城警署工作。
在警犬群体里,一只白色吉娃娃似乎依然是个异类。只是,我习惯了,大家也习惯了,我们彼此相安无事。
保罗的复职后,收敛了不少,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呼来喝去。但是,冷不丁还是会说一两句阴阳怪气的话。起初,我还会生气,时间久了,我逐渐当没听见。
张武强经常邀请我去她家,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每周一次的例行拜访。我把她当成了老张的影子,他们俩的面目和性格,本来就有重合的一部分,不同之处在于,老张与世无争,张武强争强好胜——这是十分明显的差别。
我们都期待着,老张会在某一个时间点,以一个新的形态回归,与我们相认。
这一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很久很久的以后,若我们的义体再次损坏,我们还会继续更换新的义体。那时候,大家再次相认的时候,彼此都是全新的形态。
8.归来
“筑月城政府招募意识职员,用意识接入的方式,进入筑月城物联网系统,对筑月城数据进行管理,对损坏数据进行修复。”一则巨大的全息立体投影广告立在街边,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能看得到。
意识职员,是个近两年新兴的工作方式,通过把传感器与脑神经相连接的方式,从业者把意识放置到网络系统,完成精密的工作。这样的好处在于,从业者在工作的时候,能够完全地集中注意力。因为硬件支持,处理问题的速度也会变快。
每天我都看着这个广告,却没有实践的冲动。这个吉娃娃的义体,也在逐渐老化,过段时间,我也需要更换义体了。
我的妈妈最近正在挑选义体。她第一生命阶段的身体,健康综合指数每况愈下,生活对于她来说充满痛苦,连她最爱的排骨汤都喝不下了。是时候换上义体了。比起我那时候,我妈妈能够选择的义体样式和功能都变得多了。虽然法律还是禁止克隆人类身体,但机器义体已经可以做得非常逼真了。只要愿意,就可以把义体做得跟第一生命阶段的样子差不多。这样一来,第一生命阶段和第二生命阶段就差不多了。
但也有人选择在第二生命阶段当个锅碗瓢盆之类的,物联网的发展,使得任何一样物品都可以成为人类意识的载体。
当然,我妈想法还是很传统的,她选择仿年轻时候的样子,为自己定做一个义体。
科技给了我们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自由。
老张……
老张的第一生命阶段结束后,已经过了十年。老张,你说得对,科技真的给了每个人更多选择的自由。
张武强最近也换了义体,现在的她,是一个美丽女子的样子,身材玲珑,五官精致,还留着一头能够生长的金发。上一次见面,她告诉我,她恋爱了。
我和张武强保持着联络。按照辈分,我该叫她奶奶,但是,她一定不喜欢我这样叫。我们相处的时候,很少称呼对方,非要称呼的时候,她叫我小苏,我叫她张姐姐。
“小苏,昨天筑月城系统差点出事,你知道吗?”张武强递给我一份报纸。
“什么事?”我接过报纸。
“数据溢出。由于最近更换义体的人数过多,数据处理不及时,因此,筑月城的智能物联网系统险些崩溃。幸好有一位英雄,及时处理数据,将溢出的数据放置在另外一个数据库,这才拯救了系统。不然,筑月城的智能系统可能局部瘫痪,我们的生活会受影响的!”张武强说。
“真是有惊无险!”我跟着感叹道,“是哪位英雄呢?”
我一边问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报纸,看到上面写着“意识职员张武德,拯救筑月城系统”。我立刻觉得我的一颗心跳动起来。
“是哥哥!”张武强终于按捺不住,扬起一只穿着拖鞋的脚,踩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
“像风一样,无处不在?”原来,老张的义体是筑月城系统。平时,他的意识就住在系统里。所以,数据出问题的时候,他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星空闪烁。不知是星星在闪烁,还是我眼中盈盈的泪光在颤抖。
“哥哥的意识在筑月城的超级物联网系统里,那么,我们每天所享受到的服务,都有可能是哥哥的劳动成果。”张武强激动地说着,顺手打开了身后的电脑。
这时候,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请求窗口,上面写着:“张武强女士,我是你的哥哥张武德,能让我来你这里探访吗?”
“哥哥?”张武强思量片刻,“哥哥平时非常不愿意来我这里探访,怎么今天突然……不会是假的吧。”就算欣喜若狂,张武强还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不愧是成功的企业家。
“妹妹,麻烦你了,网络上有记者要采访我,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意识上传了,很快就追踪到我了,我不想接受采访。快让我进入你家,你家是私人领域,他们没有资格进入。”窗口上的字变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武强的疑惑解开了。她顺手点击了确认,允许老张的意识进入她的电脑。
真的是老张!
9.欢喜重逢
“哥哥,真的是你。”
老张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现了,全息像是他年轻时的样子。锋利的眉,明亮的目,我又想起照片上那英姿飒爽的兄妹俩。如今,张武强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妹妹,小苏,真是好久不见了。”老张说。
“哥哥你还说呢,这么久都不来见我们,跟你以前一样。不过,只要你在就好,没想到,你选择的是这样的义体。”张武强说。
“我习惯了这样悄无声息的存在,不想改变什么。 这世界上,有一些人要站在舞台中心,纵情歌唱。而有一些人,要躲在舞台的边缘。因为自身的各项条件,别人对你的态度,你对自己的定位,都会有不同。科技,也许能变换自身的各项条件,但能消除以前留下的印记吗?我习惯了原来的自己,那个不被重视的自己,并不希望因为生命阶段的改变而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我的选择是成为像以前一样的不被关注的角色。”老张回答。
“所以你就一直躲在系统里不见我们?”张武强抱怨。
化身全息投影的老张看看依然停留在吉娃娃义体里的我,若有所思。
我也习惯了做吉娃娃,习惯了这个身份为我打上的印记。我完全可以定做一个跟我第一生命阶段样貌完全一样的义体,这样的话,大家心目中的我,就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魁梧少年。想必每个人对我的态度,又会有不同。
只是,似乎和老张一样,我也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我们都想找一个答案,外表和内在,究竟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