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包里的卡夫卡
“卡夫卡是一个和善、礼貌、聪明的小伙子。”每当有人这么评价他,卡夫卡就会报以一个和善的笑容,仿佛这是最聪明的礼貌。在人生刚成年的头几年,头戴这样的评语是非常难得的。前途光明,如同刚出生的婴孩,从未做错过什么。
可最近这大半年里,卡夫卡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他明明想说的是那句话,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卡夫卡觉得,既然如此还不如少说一点话。但也可能因为这,他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透明,他和周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
这种寂静卡夫卡从未经历过,像是一种长期慵懒导致的窒息。但是好在,这种不适到来得并没有那么突然,只是慢慢地,一丝丝的将他缠绕起来……不像是疾病,倒像是衰老。卡夫卡想,这可能是生命必然的一环吧,如同作茧自缚的蚕虫。
衰老让人重新发现家的意义,家里有熟悉的父母、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光彩,以及熟悉的空调交换器的嗡鸣。特别是那已经服役了十年的老旧空调,在这个将将到来的初夏让卡夫卡格外渴望。他企盼着独处一室的清凉,就像一块急于进入冰箱的鲜肉恐于腐败一样热切。这些熟悉的事物围绕身旁,温柔细致,蓬松舒适,缓冲着各种表达——身处其中,就像处于关押自残倾向严重的精神病患的白色房间一样安全。另外,熟悉到无需解释,不用解释,自然也可以少说些话。
因此,虽然离学校放假还有一阵子,卡夫卡也不愿再等了,他准备这就整理行装,买票上路。
行装简洁,是卡夫卡历来的愿望,只是从未实现过。真正着手收拾的时候,脑袋里就会像炉灶上七八十度的热水频频涌出各种热烈但又空洞的设想。而这一次,卡夫卡顿了顿,盯着那壶水升温至将要沸腾。等到原本气泡汹涌的聒噪消失为类似平静的翻涌时,卡夫卡推开了早已装满的行李箱,审视起同样鼓胀的背包。
这个背包年头颇久,他记得高中时高亢的政治课本有多冰冷,也记得来自家乡的廉价腊肠有多香醇,他厚实的靠背坚强舒适,背带也忠诚可靠,最让人觉得贴心的是两层双向的拉锁,密实防水。卡夫卡还曾计划带上他去经历几次冒险,比如几年前那次大地震后的青年志愿救援——只因当初“年纪太小”而未能成行。看着这个背包,如同盯着自己一般。这种自我审检越来越熟练,让卡夫卡觉得熟悉而安全。他保护着卡夫卡那些重要的、隐私的物品,伴随他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那壶水马上要沸腾的当口,卡夫卡站起身,留下行李箱,背上了背包。背包里是他的一些必需品。
卡夫卡出了门,外面阳光明媚,没有风。太阳似乎还停留在早上八点的慵懒,没有提起精神工作那样,一直悬在那个舒适的角度,并没有注意到他。卡夫卡乘入公交,车行不久,便到了严阵以待的火车站。检票口几平米的见方,间插进了各种尖锐的权力,这些眼光反射在火车票上、身份证上、旅客的行李上,就连这些东西的内部也吸收了一些X光,刺激着它们努力漂淡自我的光彩,模拟着黑白的底片色。失去光彩之后,这些东西显得过于真实,没有修饰,让卡夫卡觉得不舒服。唯一的慰藉是这些权力针对的是试图进入车站的所有人,而不是他一个。
他庆幸装着矿泉水的瓶子是单独拿在手上的,这样就不必再把过检后的背包打开。过了电磁门的卡夫卡等着传送带上的背包,在这当口他拧开水瓶冲着检查员喝了一口。旁边的警察捡起身份证端详了一阵,眼光在证件和卡夫卡的脸上扫来扫去,卡夫卡生硬地避开他的注视,但很快又觉得不妥,倒不是因为“礼貌”,而是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难受,但也还算顺利,卡夫卡过了关口很快找到了他那列车的等候区。时间也差不多刚好,闸口开启,人们拖拽着自己的行李鱼贯而入。人群如抱团躲避鲨鱼的鱼群一样拥挤,缓慢地向着站台移动,卡夫卡将背包挂在前胸抱着,在这鱼群一般的人流中回避着挤压和冲撞,以及那些让他也变得像鱼的气氛。
列车到站,车门打开,那些到站的旅客一团一团地挤出车门踏上站台,如同掉进水面一样爽快地噗通一声,身心舒畅。卡夫卡看着绿得发慌的车厢,想起了便秘的肚皮,再看着另一团旅客拼命挤进刚才还是出口的进口,默默地祈祷着前上后下的制度早日实行。
祈祷着祈祷着,卡夫卡上了车,他好像闻到了一股腐败的气味。这种气味转瞬即逝,消失在每个人不耐烦的叹息中。卡夫卡的座位已经有人坐了,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她的女儿,一个神情呆萌的可爱的小女孩。如果辞典要给“纯真无邪”配上一幅插图,那就该是这个小女孩的面容。卡夫卡没好意思让她们起身,他站在座椅之间小桌的侧面,忍受着来去旅客的不满。
“嗯,善良?算是吧。”卡夫卡这样总结着。
等了一会,车动了。阳光如同舞台的追光,随着列车的转向移到了卡夫卡站着的角度,白皙的面庞解释着阳光中的各种色彩。年轻的母亲好奇她的女儿为何总盯着卡夫卡,也看向他。等到卡夫卡将目光转向她们,当妈妈的便把孩子抱在膝上,让出靠近过道的大半个胯的座椅,邀请卡夫卡坐了下来。卡夫卡坐下笑着喝了一大口水,东张西望地寻找可以扔垃圾的地方,以此掩饰自己的腼腆。
小女孩靠在妈妈的胸前,斜倚在卡夫卡腿上的背包边,慢慢地像要睡着了。阳光继续照看着卡夫卡,摇摇晃晃地轻扫着他的眉眼、鼻翼和嘴角,原本清晰的线条渐渐模糊,化在了梦的边缘。
列车安静了下来,人们和他们的行李都找到了安稳的地方,推销员还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准备着演了千百遍的小节目,带着扑克的旅客眼神闪着淡淡的渴望——也还没找到合适的玩伴。就连列车铿锵的节奏也像是深夜卧室里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计数着时间里数不尽的水滴。小女孩的呼吸轻柔,如同安睡着的猫咪背上微微颤抖的绒毛。在她的背后,她年轻的妈妈,微睁着的眼睑轻轻抖动着,胸部的起伏像是摇篮曲的旋律。这旋律在耳畔边细软蜷曲的发梢处凝结滴落,被锁骨的浅洼接住,溢满后流过嘭嘭动的心思,和脉动着的透着蓝色血管的手腕。最终,洇湿在了柔软半透的裙角。
卡夫卡昏昏沉沉,头顶的温热和小腹连在一起,有些尿意,但熟悉的慵懒缠住了他,座椅也异常地温软,车厢里微弱的汗味钻进他的耳朵,痒痒的。列车速度提了上来,铁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细密,秒针的咔哒声忽闪即逝,沉积在时间柔软的河床上。窗外的风快得起了皱,又被扯平,摔打在玻璃上,阳光飘飘荡荡,摇晃起桥下水面的波光……好像一列驶向永生的列车啊。
可惜这时,卖货的小推车进了车厢,经过修饰的叫卖词笑话似地死皮赖脸地爬上每个人的膝头,人们像经过重型卡车的桥面上的灰尘一样轻轻一震,如同时点一样,重又回到了确定的时针与分针之间。
只是,同样被唤醒的还有些让卡夫卡不安的东西。小女孩直起了身,呆坐着,年轻的女人也阴着脸。卡夫卡又闻见了刚上车时就一直存在,但并未留意到的那股腐败的气味。年轻的女人盯着每个人,以致每个人的每个毛孔,而大家也都互相盯着,试图找出那个光着脚的人。车厢里的烦躁不安愈演愈烈,像烧干了的锅底灼烧着时间,时间忽然也变得好快,刚才还是明亮的正午,这就到了淡红色的傍晚。青黑色的天边托着血红的太阳,在滚烫的水面上微微颤抖——已经过了气泡细密的温度,马上就是暗潮翻滚的“平静”的终点了。
卡夫卡慌乱地站起身,在这黑色和红色的车厢中踉踉跄跄走向卫生间,他这会真觉得憋不住了,但可怕的预感终成现实,门锁上了!卡夫卡着急奔向另一处卫生间,但还是锁着的,只有一个解释:终点要到了!紧张的神经和砰砰的脉搏绞在一起,把细密的汗水挤出额头和后颈。就在此时,列车猛地减速,终点到了!所有的人一起望向卡夫卡,他视野的边缘泛起一圈黑色的星光,一瞬间,这星光蔓延开来,遮住整个瞳孔,卡夫卡颈后一凉,所有的羞愧激涌而出……
梦醒的时候,窗外已没有了阳光,瓢泼一般的大雨浇在玻璃上,列车驶进了地下暗河。背包仍然挂在胸前,身边的母女俩还在昏睡,表上的时针指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卡夫卡心有余悸般地站起身,进到卫生间……但没尿出什么。
旅程即将结束时,太阳重新探出了脑袋,刚才的梦境如同玻璃上的水迹一般散去。乘客们像是换了一批人,个个神情平淡、话语轻柔。卡夫卡把背包卸下,活动了下酸痛汗湿的肩膀,再将包背在晾干了的背上,随同大家步出车厢、走出车站。
车站设在老城区,步行二十分钟便是家。今天的太阳悠闲得过了头,仿佛正读着自己刚写好的一篇文章,循环地听着一首歌,并未费劲打量路上的人。人们享受着大雨过后毫无内容的空气,踩着崭新的水泥路面,走向空空荡荡的家。所有浅层的东西都进了下水道,各种气味还没找到可以附着的情感,世界如同一部大剧的开头,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家还在那里,卡夫卡意识到他正越来越接近此次旅行的意义。然而在那之前,他可能还要碰上几个邻居,说几句不必须的话。当然,这也没什么吧?
家门在一楼,藏在单元入口的防盗门的后面。早在上大学之前,有那么几次,放学回家的卡夫卡挤出公交车,忍受着灼热的阳光、发亮的沥青、粘在前胸的衣衫和越来越重的背包,甚至……还有憋着的膀胱,脑袋里想的都是家门口的景象:他只要拉开虚掩的防盗门,找出钥匙打开家的铁门(甚至只要提早掏出钥匙,弄出响动,门便会“自动”打开),就可以在半分钟内卸下背包,把自己脱个精光,在浴室里从头到脚冲洗一遍……如同沐浴着羊水的重生。
相比以前,除了些隐忧,今天的卡夫卡倒是有些悠闲,直到这种悠闲撞到了锁闭着的单元门后,卡夫卡才稍不情愿地掏出了钥匙。
“唉!新物业真是麻烦。大白天的锁什么门!”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你住这?”那个人又说,眼神从卡夫卡的发梢一直扫到背包,就像老太太用的勾线的钩针,把他的衣衫、裤子、背包钩得到处是尴尬的线头。
卡夫卡将脸转向后面,以便让那人看到他的样貌:“哦,是的。”
那人跟着卡夫卡进了单元门,看着他停在一楼右侧的家门,问:“哦,你是老高儿子吧?”
“你说呢?”卡夫卡没说出口,只是笑着“啊,阿姨好”了一句,同时换了钥匙插进自家防盗门的锁孔,锁内的弹簧随着钥匙的转动发出叮当咔嚓的细语,像是古老的咒语,熟悉而富有隐喻。
“搬来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啊。小伙子真帅,干干净净的!放暑假了吧……包里装了什么啊,鼓鼓的。”
卡夫卡顿住了……防盗门后是一扇紧闭的白色木门,沉默着。
“哦……还没有。不过快了。”
这门……是早就有的,但只是一直靠在房内门旁墙上的磁吸上,从没关上过,更不会上锁,几乎早就成了白墙的一部分。父母不会想到卡夫卡会这时候回来,因为假期还没开始。但问题是,卡夫卡没有这扇门的钥匙。
“进不去了?”
“嗯,没钥匙。”
“你爸还没下班,你妈上午就出去了,昨天听她说过,应该是去逛街了,不过快回来了。你没提早打个电话?”
应该提早打个电话的……如果能提早料到现在这个状况的话。
“给你妈打个电话吧。来我家坐着等她回来。”
坐着等确实不错,但那样的话卡夫卡就得面对更多的提问,可他是经不起不断地追问的。他也许能忍受得了那种尴尬,静默不语,但那样更坏,那势必将对方,这个陌生而无辜的人放在另一种尴尬的位置上——如果她懂得尴尬的话。没准,还有比尴尬更为严重的担忧。
“不麻烦您了,我在外面转转。”卡夫卡温和地拒绝道。
女人开了对门的门,进去了。卡夫卡出了单元门,给妈妈发了条短信。
“快了,快了。”
小区里的草已经长起来了,春天土地里没被消耗掉的腐质因为一个小时前的雨水浮到了表面,空气里弥漫着去年的味道。这味道让卡夫卡想起不远处的河堤,河边漫滩的草滩应该也茂盛起来了,可以去看看。
卡夫卡看了看表,已经等了十分钟了,又给妈妈发了条短信,但没收到回复。“不如去河边看看。”他绕到楼背面,推了推家后门外的铁笼,栅栏门也是锁着的。他把背包摘下,顺着栅栏顶甩了进去。
“就一会,不会有问题吧?”
这条河藏在堤坝后面,像是故事中最大的包袱一样,被通向码头的街道上的喧闹遮掩着。而当卡夫卡踩上最后一级台阶,鬓角、额头迎上久违的风时,另一番世界便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了面前。
尚未到汛期,河水有些慵懒,或是疲惫。这条河从省外的一条山脉的小溪,经过山石峡谷、平原丘陵,接受了途经的地表支流和天上的雨露,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而昏沉迷失的水面下,却是上游倾泄的生活垃圾和造纸厂的废水。大约十年前,政府下决心治理,各地联动摆开了架势,要关闭上游所有的造纸厂,誓言十年内“让河水变清”。现在,河堤翻修一新,平坦的白色水泥护坡整齐地反射着初夏的阳光,坡下的漫滩两米一格栽种着同种的树苗,河边小公园的石碑上刻着最高领袖“一定要把这条河治好”的指示——用词简易,字体与众不同、飘逸狂放,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然而,十年的努力让人觉得尴尬。水面干净了很多,少了表面漂浮的死鱼、垃圾,但更恶劣的污染物却沉得越来越深,深入河床。按理说,治理不可谓不坚决,但当排污从光天化日到夜半偷排时,就愈加变本加厉。而且,这十年来沿岸城市极速扩张、化工产品更新换代,污染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河水由于渐渐枯竭的水量和因通航压力而时常关闭的河闸,被各种生化物质淤积到富营养化,仿佛预示着这条河的本质正要发生变化。这一系列新状况让人们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气馁:好像越努力,那些东西藏得就越深。唯一让人安慰的要算是变得干净的河岸和水面……算是“能看了”——只要你默认河水也可以是黑灰色的,它就将继续流淌。
这条河自东向西,平稳沉默。因为有了它,卡夫卡的方向感打小就很好。如果有外地人问路,卡夫卡首先会在脑海中还原出这条河的流向,让逻辑线索从河面漫过河堤、跨过河堤后的小集市、跳上横平竖直的道路上的黄线,像电流脉冲一样咻地一下到达脚下的坐标,再依此为据将问路人意识中的东南西北整理齐整,最后在终点处插上一杆小旗。每次看着这些人突然明澈的眼睛,卡夫卡就特有成就感,为此他也收获了不少感谢。
卡夫卡觉得,这条河在他的理性中占据着坐标轴的地位。因为受到这条河独特气质的影响,卡夫卡从小就喜欢历史。历史最初在远古的某处因为一件缘由,塌陷为一条溪谷,将各种缘由汇聚为一泓清泉,那些已死去的人和经过的事顺流而下,划开原本无序的时间,流淌出自己的姿态,继而将更多的人和事裹挟进它的叙事之中,浩浩汤汤,走向永恒。在这些叙事之外,人们不再需要关心其他,不再需要理会这条河之外那些早已存在,而且可能永远存在的荒芜,因为——河流之外没有缘由、没有可以言明的意义,更无得以借鉴的操作。这条河的形象与卡夫卡的思想纠缠呼应,越来越难以区分,直到现在连卡夫卡自己也搞不清谁是因谁是果了。
疲累时,他会想到来此求得支持,兴奋时,他也会来此寻觅印证。这条河完美而自洽,流动着的逻辑连续严密,没有给差错留出任何空间,从这一点上说,它是洁净的。但它也并非孤独,它支持着所有依据它而存在的事物,水边的砂石、漫滩上的草甸、整齐的河堤。然而,这可能只是卡夫卡的一厢情愿吧。比如这种完美洁净就解释不了那些塑料垃圾的存在,它们像永远清除不了的背景噪声,标示着无处因循的未知。
作为一种存在,这些垃圾自然也成为另一些存在的原因。这些不断堆积的废物吸引着质疑与反思,而思考的终点往往毫无结果,被虚无吞噬。当人们的努力变得徒劳时,废物们便被弃之不理,渐渐成为意义和荒诞之间的界线——顺便为拾荒者们提供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卡夫卡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看到那个拾荒者的。那是个黄昏,无风,卡夫卡沿着那时还只是土堤的河堤放学回家,脑袋思考着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因由。而拾荒者和他的钉耙就夹在卡夫卡和他的家之间、问题与答案之间,不可理喻。那里是他的的工作场所,像其它滋生垃圾的场所一样暗漠、神秘。卡夫卡甚至分不清土坡上他所需要捡拾的和装在他袋子里的那些“生计”,与他身上的蓝色中山装,哪一样更像大家所说的“垃圾”。他弯下腰,用钉耙和垃圾们打招呼,他细细查看,一双老眼盯着垃圾们身上的坑坑眼眼,近得像是在和它们交谈——问询它们的来处,然后分析可有可无的取舍。他会时不时地咕哝一两句卡夫卡听不懂、垃圾也听不懂的话。
那时的卡夫卡太年轻,“垃圾”对他、他对“垃圾”都没有任何兴趣,绝不会相互打扰。他本可以保留这样一个安全的观察者的地位,不改变任何事、任何人,也不轻易因为这些改变自己。但是很多年后,卡夫卡还是会想起这个场景,准确说,卡夫卡曾经一度忘记过——不断成熟的肉体、越来越旺盛的精力,以及日渐完善的意志让他的思想在理性的河流里一日千里,那时的他便会忘记这一幕。而当千帆过尽,思想的小船偶尔搁浅在陌生的沙洲时,他就会重新想起这个垃圾场,和这个老头。
卡夫卡也曾努力过,他意识到这种停留会让自己越陷越深,就像是迟疑的探险者被沼泽吞没,他害怕自己某天会像植物人一样被虚无征服。他越来越将希望寄托于为每个行动寻找意义。
那时的卡夫卡并没有停下脚步,时间载着他冲向峡谷。实际上,那时的卡夫卡本可以走得快些,可以再迟钝一些,那样就不必经历后来一连串的不幸了。可就在卡夫卡要经过那个老头的时候,好奇心让他瞟了一眼他,而那老头同时也盯住了他。
……
卡夫卡不自觉地拧开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将剩下的水喝干,再把瓶子拧压成一团,递给了老头。这一举动事先并无计划,突然发生,让卡夫卡觉得被什么操控着,仿佛不知不觉间早已踩进了泥潭。
很多年后,卡夫卡读到一本书,书中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普萨美提克三世的女儿沦为奴隶,他的儿子被处死,一个朋友成为乞丐。他们全部被带到他眼前来测试他的反应……他只有在看到乞丐的时候愤怒。”
普拉美提克三世是埃及第二十六王朝的末代法老,应该是个年轻人。他的国家被波斯的冈比西斯二世攻灭,成为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一个总督区,埃及被波斯化。然后虽有反复,但很快便碰上了亚历山大的征服,埃及转而希腊化。总之,历史展开了新的章节。
这段话本来平淡无奇,但细细琢磨却让卡夫卡深为震撼。年轻的法老站在这样一个历史的分水岭,没有感叹王朝的覆灭、战役的失败,对子女的不幸也没表现出悲哀,却因一个乞丐而心有所感?更重要的是,在那条划开无序的河流中,到处都是为国破家亡做下的注解,而法老王却没有在意这些经验,转而做了一件让读者看客觉得陌生、荒诞的事。
这个事件如同一场混乱的滑坡,侵占了那条河的河床,又被一往无前的水流淹没、抹平。而那个乞丐,亦如卡夫卡眼前的这个拾荒者一样呼唤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虚无。这一幕在卡夫卡的心里埋下了一个东西,与意识之下的某个存在相互呼应,或是如种子发芽一样破土而出,或是如死胎,同母体一起变质、腐烂。
这种隐忧不时地提醒着卡夫卡,也越来越尖锐地刺激着他。他总要做出选择,否则结果不堪设想。
这种警告早在卡夫卡面对那位拾荒者时就已经响起了,只是那时还有些微弱。卡夫卡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咽下的那个东西,在此后的日子里藏得越来越深,深得越来越暗。卡夫卡后来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发生些什么。
那种忧虑以前只是忽闪即逝,近来却时常让卡夫卡陷入恍惚,转眼之间已不知身处何时。河水的腥臭让卡夫卡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一定呆了很长时间,该回去了。
沿途的路人神情困倦,腹中被嚼碎的食物让他们昏昏沉沉,情绪不稳。河水的气味似乎找到了合适的风,一直跟着卡夫卡。已过了正午的阳光拍打着沿街高楼的玻璃,呼呼作响,被反射的光将沥青的路面烧出一片片的空洞,知了们在这淫威下屏住鸣叫,一切都明亮而寂静,连时间都凝固住了。所有事物像是被拷问前的囚徒,忐忑不安,又心存侥幸。
步入小区,小路上没有一个人。那腥臭味依然不散,有那么一阵子像是消失了,却又会突然强烈到让卡夫卡禁不住要呕吐。当卡夫卡正好奇地搜寻着消失了人们时,却看到自家后门围在一起的人群。
大家背对着卡夫卡,窃窃私语。疑惑,或者还有厌恶的云雾,上升到人群上方,几乎遮蔽了阳光。其中一人回过头来,食指拦在鼻孔下,皱着眉的眼睛发现了卡夫卡。然后更多的人回过头,这些人里有卡夫卡以前就认识的人,也有他刚刚认识的那个中年女人,还有些是他还没见过、以后很多年后才会认识的人,有这小区里的邻居,还有不知哪里的人。
卡夫卡像是跌进了自己的追悼会——只是只有个别的人表情遗憾,其余的都是疑惑不解、恶心厌恶。他像一幅遗像一样表情僵硬,来到人群的外围。人群中间围着他的父母和自己那个背包。
背包还是在之前那个位置。只是从包口拉紧的拉链、透气的小孔,以及密实的缝线处,正向外渗漏着一股股灰色和白色搅在一起的液体,质感像是腐坏的牛奶,又像是粘稠的脓液。包里像是藏了一只什么东西,正在左右扭拐,而更多的液体在这动作下涌了出来、源源不断。
卡夫卡窘迫地看着这些人,有卡夫卡打小的玩伴、暗恋他以及他暗恋的两个女孩子、初中时的班主任,甚至火车上的那个年轻的妈妈、检票口的警察,想起他曾对这些人说过的话,以及曾经存在过的意义,却说不出什么,也再不用说什么了。
他知道犯了错,却不知道错在何处,他像退回去,说点什么,这一次不再回答,只做提问……
醒过来的卡夫卡,深吸了口气,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下肩背。旁边的小女孩还在睡,和之前一样安稳。列车当然稳稳当当地开着,没有进入“地下暗河”,也没有明亮而死寂的阳光。窗外景色平平淡淡,全是尚待修饰或是解读的真实与琐碎。车里的广播声音不大也不小,内容和往常一样平庸。所有的一切和而不同地共存着,没有任何问题。
年轻的妈妈一句两句地和卡夫卡聊了起来,内容全是家长里短。那些小小的愤懑和简单的欢乐,让卡夫卡暗暗发笑——外表清纯可爱的像个学生,居然也是个这么喜欢扯东道西的主妇。“果然,外表和内在可能有不小的差别呢。”
“可不是吗,过日子啊,你们学生哪知道,就像是中午下班了回家做饭,有什么就做什么,二十分钟,淘好米坐上锅,胡乱炒个菜,用不着管那么多的。”女人就像是听到了卡夫卡心里的感叹,让卡夫卡惊完一笑。
“快了,快了,快到家了。”
卡夫卡舒舒服服地又伸了个懒腰,喝了一大口水,轻松地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