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 飘
她一边谈笑,一边飞快地打量着屋子和院子。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过道里,用一种冷淡而不礼貌的神情看着她。这使她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复杂感受,一方面是因自己吸引了这个男人而带来的女性的快意,另一方面是自己衣服领口太低而产生的尴尬之情。他看上去已有了一定的年纪,至少有三十五岁。他个子很高,身段结实。思嘉心里想,自己从来没看见过肩膀这么宽、肌肉这么发达的男人,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几乎是发达得过分了。当他们的目光对视时,他对她笑了笑,修剪得很密的黑胡子下面露出像动物一样洁白的牙齿。他脸盘黝黑,黑得像个海盗一样,双眼又大胆又乌黑,就像个海盗在判定是否要放弃劫掠一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行动或是糟蹋少女的举动时的眼睛一样。他对她展露笑容时,脸上有种冷淡而满不在乎的神情,嘴角却露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思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觉得她应该感到自己被这样的一种表情冒犯了,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不禁对自己颇为恼火。她不知道他是谁,但不可否认,他那黝黑的脸上有良好血统的迹象。这从他丰满、红润的嘴唇上方的鹰钩鼻以及高高的额头和分得很开的眼睛就看得出来。
“像我们这样很不一样的人,要使婚姻成功,光有爱是不够的。你会想要一个男人的全部,思嘉,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以及他的思想。而如果你得不到这些,你就会很痛苦。而我不能给你我的一切。我也不能给任何人我的一切。我也不想要你的所有思想和灵魂。那样你就会受到伤害,然后你就会渐渐地转而恨我——非常非常地恨我!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喜爱的音乐,因为它们使我离开了你,可你是一刻也不会答应的。而我——也许我——”
“先生,”她说,“你真不是个君子!”
“非常恰当的说法,”他轻松地回答说,“而你,小姐,你也不是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为他又低声笑了起来。“在说过我刚才无意听到的话,做过我无意看到的事后,谁也没法再做个淑女了。然而,对我来说,很少淑女是富有魅力的。我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但她们从来就没有勇气或教养说出她们在想的东西来。这样,久而久之,就成了令人厌烦的人了。可你,我亲爱的思嘉小姐,却是个富有罕见的活力的女孩,这活力很是令人钦佩,我在此向你致敬了。我无法理解那儒雅的希礼先生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吸引你这么一个性情暴躁的女孩。他应该跪下双膝感谢上帝,能有你这么一个有——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生活激情’的女孩,可是他是个没什么活力的可怜虫——”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于把不痛快的事抛到脑后。她已经学会说:“我现在不去想烦人的这个那个事情。我明天再想吧。”一般说,明天到来时,要不就是她根本就没想到,要不就是因为时间的推延,烦恼程度已经得到了缓解,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Chapter 11
"战争是件肮脏的勾当,而我不喜欢肮脏的东西。我不是职业军人,根本就不想去寻求那种泡沫名誉,即便是从大炮的嘴里寻求也不想。然而,我却来参战了——上帝的本意从来没有打算把我创造成别的什么人,只是一个勤学、热心的乡绅。媚兰,因为战斗的号角并没有使我热血沸腾,战鼓也没有促使我奋勇前进。我看得太清楚了,我们都被出卖了,被我们自己目空一切的南方人的自我出卖了。我们相信,我们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打北方佬,相信棉花大王可以统治整个世界。我们还被那些高高在上、那些我们尊重和崇敬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和引人注意的言辞以及偏见和仇视出卖了——什么‘棉花大王、蓄奴制、州权和去他的北方佬’等等。
所以,当我躺在毯子上望着天上的星星,问自己‘你为什么而战’时,我想到了州权、棉花、黑奴和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去痛恨的北方佬。可我知道,这当中哪一个都不是我来打仗的原因。我反而好像看到了十二棵橡树,记起了月光是怎样斜照过白色的柱子的,还有在月光下怒放的木兰花那超凡脱俗的样子。攀缘而上的玫瑰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也把边上的游廊遮蔽得阴凉无比。我看到了妈妈在那做针线,还同我是个小男孩时一样。我还听到了黑人傍晚从田地里日落归来的声响。他们虽已筋疲力尽,却还唱着歌,准备吃晚饭。水桶被放到清凉的井里打水,轱辘的声响也回萦在耳际。还有通往河边的那条长路的沿路景观,一望无际的棉田,黎明时分从河边洼地腾腾升起的雾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人在此处却不爱牺牲,不爱受苦,不爱荣誉,也不痛恨任何人的原因。也许,热爱家园和乡间,这就是所谓的爱国主义吧。但是,媚兰,这个中含义比这深得多。因为,媚兰,我所说的这些东西只是我为之冒着生命危险去战斗的事情的象征,是我喜欢的那种生活的象征。因为我在为逝去的岁月而战,我太喜欢那逝去的岁月了。但是,我担心,不管死亡以何种方式光顾我,那种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无论赢还是输,我们同样地都已经输了。”
她把信放在胸前,站在那热切地想着希礼,想了好一会。自从她爱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对他的感情就没有变过。十四岁那一年,那一天,她站在塔拉的游廊上,看到希礼满脸微笑地骑着马走过来,头发在早晨的阳光下银光闪闪的,那情景使她连话也说不出来。而她此时对他的感情还跟那时的感情一模一样。她的爱还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她不了解的男人的敬慕之情,这个男人有着她自己所没有的素质,但她却仰慕这些素质。他还是一个年轻姑娘梦想中完美的白马王子,而她的梦想无非就是让他承认爱她,希望能得到一个吻,此外别无所求。
她的婚姻结束了,但爱情并没有完结,因为她对希礼的爱是不一样的,这和激情及结婚没有任何联系,而是某种神圣、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这种感情在她被迫保持沉默的漫长岁月中悄悄增长,在她经常回味的记忆和渴望当中汲取养分。
Chapter 23
他慢条斯理的话里满含爱抚之情,两手抚摸着她裸露的双臂,那是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我爱你,思嘉,因为我们太相像了。我们俩都是叛逆者,亲爱的,是自私的卑鄙小人。只要我们安然无恙,舒服自在,那么,就算整个世界毁灭了,我们也一点都不会在乎。” 她从小就经常听到有关家族的故事,那时听起来有点厌烦,很没有耐心,半懂不懂的。现在,她却豁然开窍,理解得非常透彻。
身无分文的嘉乐创建了塔拉;埃伦从某种神秘的悲伤中振作起来了;外祖父罗比亚尔从拿破仑帝国的废墟中存活下来,在佐治亚肥沃的沿海地带发财致富;外曾祖父普鲁多姆曾在海地黑暗的丛林里开辟出一个小小的王国,虽然后来失去了,但却在萨凡纳看着自己的名姓成了有名望的姓氏。还有为了一片自由的土地而和爱尔兰志愿者一起奋斗却因此而被绞死的姓思嘉的人,还有至死为自己的东西而奋斗、最终死在博因的郝家人。
所有这些人都经历过毁灭性的灾难,但却没被摧毁。他们没有被帝国的倾覆摧毁,没有被造反奴隶的大砍刀摧毁,没有被战争、叛乱、放逐和财产充公摧毁。也许不幸的命运折断了他们的脖子,但从来没有征服他们的心灵。他们没有发牢骚,只是艰苦卓绝地奋斗。死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但并不满足。这些人的血统都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这些影影绰绰的身影似乎在这月光如洗的房间里静悄悄地走来走去。看到他们,思嘉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些亲人把命运中最不幸的全都变成了最美好的。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她奋斗的所在,她必须攻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