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萨蒂的“裸体之舞”弹奏到一半,Y掐灭食指与中指间的烟。那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茶几上的白色风扇用力地旋转,像一个讨父亲怜爱的女孩,格格地笑着。“明天就是他三十岁生日了,哦不!再过五分钟!”他对着天花板的灯,思绪开始冒着滚烫的热气,他想起厨房里为爱人熬的绿豆汤。
走进厨房,立在一锅绿得有些浑浊的稠状物体前,底座的火焰有些倦了,发出一种近乎人类睡眠的鼾声。很好的月光从百叶窗漏下来,阳台的地上像被手艺不精的裁缝剪过的影子碎片,像Y小时候常玩的拼图。上楼的住户翻了个身,震动床板,从楼层间的夹缝中传过来。他感到一阵慌乱,瞳孔防备似地圆睁,手心有层层的汗,他将耳朵用手紧紧捂住。(这是他不知所措的一贯表现)快把火关上!要熬成绿豆糕了?!他惊惧而迅速地关了火,用瓷勺在里面来来回回顺时针搅动,瓷器与紫陶相碰发出一种无可描述的声音。那一刻,他觉得一切又重新回到正轨,世界充满了这绿豆汤的秩序。
一颗颗绿豆像顽皮的孩子,在乐园的露天水池里上下剧烈地欢腾,一个个嘴巴张得巨大,发出一系列形状各异的弹珠破碎的声音,暗藏危险。
关灯,白墙上的分针已经走到了五十七的位置,还有三分钟。爱人会在零点前回来吗?他早在一周前就预备给他一个生日惊喜,他想了很久,要在爱人加班完回家,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特别的吻”。他已经长久不吻爱人了,不是不喜欢,而是他吻人时总不免用牙齿咬一下爱人,说不上为什么,但爱人总会用“很痛啦……”“幼稚鬼”等等理由拒绝他的吻,他能理解,更多的时候,会不明所以地失落。但这次!他很有把握,为了练习亲吻时保持牙齿的静止与自律,而不被爱人“反抗”,他连续一个月都在爱人入睡后,偷偷起床,对着镜子,张开嘴,然后控制它慢慢合拢,刻意让牙齿紧闭。那一段时间,他以为他在吹一个永远不会裂开的泡泡糖,那是属于他的泡泡糖。
Y此刻又站在镜子前,练习着。他想起六年级全班的大合唱,他仍清楚地记得歌名叫《我爱我的祖国》,当时他那慢半拍的唱法几乎要把指导老师逼疯。他每次张嘴的弧度是那样饱满圆润,仿佛在学习汉语拼音里的韵母,他渴望某种声音的和谐,他竭力唱好每一个音符。但事实是,他大概不明白世上有一个叫做“节奏”的东西,每次他发完“我”的时候,其他小孩已经唱完“国”了。可能“我”与“国”的口型相当,指导老师几乎察觉不出这细微的区别。他总能逃过一劫,并很以为然地佩服他独特的唱法。
对着镜子发起愣,他突然说出“我爱你,XXX(爱人的名字)。”的时候,他脸红得过分,像酒精过敏后的强烈症状。他感到一丝醉意,嘴角仍上扬着。
十一点五十九分,他盛了碗绿豆汤放在茶几上,端端坐在沙发的一角,一只手搭在左侧,另一只手悬在空中,像卡带的唱片,等待那一声清脆的门响。也许有些紧张,他走向百叶窗,完全推开,感受一种新秩序。楼底下驶过老式摩托车,一声鸣笛像鹰的嘶鸣,很远很长。他想起六年级的那个夏天,人声喧阗的桌球台,旁边聚集了一群诡异的脸,无声的,扭曲的,像风又像火焰骤然消失在一个小男孩的外耳道。球台上有吊着的灯,引来许多夜蛾和蚊虫,他仔细听着它们在交换秘密时发出的丝丝声响,然后又各自撞向同一个光源,血液在皮层下涌动着,他感到一阵晕眩与恐惧。有什么秘密呢?声音没有秘密,那精疲力竭死去的蛾也没有秘密。
从那之后,Y的耳朵要同常人敏感些了。他总能听到有关秘密的声音在某些失声的时刻响起。他迷上了声音,他甚至觉得没有声音,人仿佛就可以不存在,死亡是不会有声音的。声音是活下去的标志,是意义发生之初。关于他的“特别的吻”,有两种合理的解释,一是迫于小时候固执的发音习惯;一是他想听见自己齿与齿的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还有爱人因疼痛而发出的叫喊。他在这两种声音(或者更多)中来定义吻,获得对吻的崇拜与喜爱,让爱人受点皮肉之苦是必要的。
风从阳台刮进来,秒针步伐均匀地散步,绿的盆栽摇晃......他闭上眼。
他想起自己开始扮演捉迷藏中的鬼,每当同伴们想方设法藏好时,鬼计数着:“十、九、八、七......一。”的时候,总能安全幻想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睁眼后的样子。寻找的过程,世界是无声而悬空的。鬼靠的是内心的声音去指导他去发现一个个处心积虑躲藏好的人。鬼极度渴望人被揭发时的那一声尖叫!是喜悦,是意义。
突然,开门的巨响。
“我回来了。”爱人疲惫但不乏愉悦地说。他走向前,道歉似地“吻”在爱人左脸。爱人微笑着,只是微笑着,零点已过。爱人期待着他的那句祝福。可他感觉失重地厉害,仿佛一块自动沉入海水的岩石,越陷越深,直到一切声音不复存在。他再不会有浮上来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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