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第四十六章 毁灭【终章】
结婚七周年的事是邱鸣提出来的,高京哲愣了一下,结婚都这么久了?高京哲现在住在邱鸣家,邱鸣妈正好听到小两口的对话,便插嘴道,那可不,咱南南都能下地走路了,你说你这当爸的能不能多花点心思在儿子身上?我就不信你一天到晚有那么多稿子要写。邱妈妈虽是抱怨,语气却没一点生气的意思,倒全是宠溺。高京哲住到邱鸣家后,邱爸爸就住到学校去了,他不想看到高京哲。倒是邱妈妈很喜欢高京哲,对他一直很照顾。这让长大后就没体会过家庭温暖的高京哲觉得幸福甚而歉疚,歉疚的是他觉得自己之前对邱鸣那么坏,她妈妈却把他当亲儿子一样。
邱妈妈心里其实忧虑得很,自己都六十多了,再过几年,万一自己得了老年痴呆或其他什么病,那小两口要是有点矛盾都没人劝和的,孩子又还小——她年轻的时候和老邱吵架,也是因为自己的妈妈一直在其中调和,不然事情早朝着万劫不复的方向堕落去了。所以她知道夫妻中间有个长辈有多重要。她听说高京哲父母双亡,心里很是同情高京哲,所以高京哲有时候做事没那么大丈夫她也能理解,但她怕她不在后邱鸣不能去理解他。高京哲是她邱鸣选的,屁股却还得做长辈的来擦!邱妈妈在心里总有些埋怨,却不恨,只是觉得他俩还小,不懂事。
高京哲说,那我们怎么庆祝这七周年呢?邱鸣说,我前几天就在想这事了,我和杨伊然商量嘛——好歹我们四个是一起结婚的,我就想纪念这日子不能忘了他俩。杨伊然现在和新女友在一起挺幸福的,倒也不愿去记起这些事,我就说,那好歹一起吃个饭吧,她也就勉强答应了,现在就是你再问问黎正,我觉得他肯定是愿意来的,我觉得……这么多年,他还是很爱你。高京哲轻蔑地笑了,他知道什么几把的爱。过了会,他站起身,那我去他家跟他说声。邱鸣说好,又叫他先给南南换个尿布,再冲杯奶。邱鸣自己也站起身,说,我也去看看杨伊然吧,妈,南南就拜托你照顾下了。邱妈妈说好。俩人都回屋收拾去了。
这几天天气不是很好,前两天还下了大暴雨,洪水来势汹汹,从西二旗到回龙观都变成一片汪洋。昨天上午雨才停了,这会儿外面还是一片阴霾。杨伊然怕又下起雨,就带了把伞出门,在约定的商场门口等邱鸣到来。只见邱鸣像一把刀一样砍进她的视野。“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邱鸣一边抓头发一边说。
“没事我也才到。没带南南出门?”
“带了南南咱俩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倒也是。不过有点想见他。”
“那你一会儿去我家?”
“好啊,不过空手去总不太像样吧。”
“有什么关系,你我之间还讲这套虚伪的礼仪不成。”
“那不行,该有的礼节还得有,毕竟家里还有阿姨呢。你陪我去看看小孩的衣服吧。”
“拗不过你。”
俩人去母婴店看衣服,杨伊然又顺手买了两桶奶粉。“太多了,你不用这么客气的。”
“那不行,好歹我还是南南的干妈呢,他亲爸亲妈不疼他,我疼他你还要拦着。”
“我怎么就不疼他了?”
“那高京哲呢?他的病可好些了?”
“倒是不怎么发病了,不过对小孩也不太上心。我妈倒是很喜欢他,我也不好说什么,好在现在还有我妈照顾着,他不管孩子也就由着他。将来孩子再大些,到上学的年纪,我妈那又管不了了,高京哲要还这样的话……”
“他要还这样,你会怎么做?”
邱鸣沉默了会,无奈地笑了,“本来想放狠话的,什么我会打他一顿,什么立马离婚之类,想了一会,我觉得自己并不会那么做。我还是会把这婚姻维持下去,不想给小孩造成心理负担。我知道不离婚可能会更糟,但那是家庭内部的糟,好歹小孩在学校里是完整的。要是离了婚,小孩在学校一定会被别人嘲笑,然后我就要加倍地补偿孩子,那样我会更累。”
“我真的不明白,家庭、孩子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你不觉得如果当时就不结婚、不要小孩,现在会轻松很多吗?”
邱鸣低下了头。“我们还在相恋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新的生命于我的神圣意义。”
“什么狗屁神圣意义,还不是你自己强行赋予的,其实不过就是一个男人用屌操出一个女人后半生的负担。”杨伊然话一脱口,又赶紧道歉,“对不起我……”
“没事。我们本来也就不能相互理解、相互和好的。”
杨伊然不自觉地轻蔑一笑,这一丝笑意邱鸣没有察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有点讨厌邱鸣了。她讨厌邱鸣的平庸,讨厌邱鸣的操劳,甚至讨厌邱鸣的穿着和发型。曾经她也是不可一世的,那时她多希望邱鸣与自己结婚,那时她觉得邱鸣像匹纤尘不染的白马一飞冲天。可如今这匹马落地变成一副中年大妈的模样……想到这,她还特意审视了一下邱鸣的身材,貌似还真胖了不少。可自己只是喜欢青春的不羁吗?爱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陪她到老的信心?易瑶现在刚满25,还是年轻娇羞的模样,会不会,过个十年,她与这个女孩又要重蹈当年与邱鸣的覆辙?杨伊然不愿继续想下去了。
“其实我倒蛮好奇一件事的,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为了不让自己继续瞎想,杨伊然转移话题,“你怎么就愿意让高京哲上你呢?你要不好意思说就不用说啊,我问这个是因为我之前也想和黎正试试,但怎么都不行……”
“那你让黎正喝点酒。”
“啊?哦……明白了,好吧,不聊这个了。”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杨伊然又开口了,“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前段时间我单位搞团建,要有家属的必须带家属,我就带了黎正去。这家伙也不知道在哪里修炼了一番,那天他处理得特别到位,好多人羡慕我们的恩爱。之前我一直觉得这货挺窝囊的。”
“高京哲也是啊,记得那段时间他给那企业家写传记么?我一开始以为凭他那傲骨,这合作不出三天就得吹,没想到他坚持下来了,而且和王鹏相处得相当不错。前几天他俩又一起吃饭了呢,搞得跟认识了好久的兄弟似的。”
“他俩怎么都这操性,怪不得能搞到一块……”
邱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伊然问她笑什么。邱鸣说,“你怎么也会用‘操性’这种词了?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的也没见你学会几句北京话。”
“不是不会说,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很注意,想到你是北京人,我不能班门弄斧。”
“现在呢?北京话学出师了是吗?”
“哈哈哈,不是,现在不在乎这些了。可能因为那时候我们在谈恋爱,就总想在你面前保持比较好的一面,现在以朋友相处,就有点无所谓了吧。”
“是啊,现在是朋友。”邱鸣叹了口气。
“咳,你叹气干嘛,你有小孩,我有新的女朋友,我们的生活都挺完整的啊。你该感到高兴才是,你想多少人生活比我们不如意。”
“我习惯叹气了,没别的意思。”
“诶,你看前面有卖面具的。”
邱鸣循着杨伊然的声音望去,一个街头艺人摆了个摊子,摊子上挂满一个个白面具,顾客可以让他在面具上画心仪的图案,也可以自己画。杨伊然问邱鸣要不要买两个面具,邱鸣说买那干嘛,杨伊然说我自己想买一个,你再带一个回去逗南南玩嘛,邱鸣就答应了。走上前,那街头艺人问她俩是自己画还是要他帮忙画,杨伊然说自己画。
拿了面具坐到一边,邱鸣问画什么。杨伊然说没想好,又说,你把面具戴上,我看看画什么有意思。邱鸣戴上那纯白的面具,杨伊然凝视着,一副思考的模样,久久,她像怔住了似的,自己竟也将面具戴上了。邱鸣望着她这幅模样,笑了。
“我们这样走上街?”
“好啊。Fuck the world。”
俩人都笑了。她俩站起身,付过钱,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中了。
黎正今天正好休息,他最近养了只柯基,朋友送的,送来的时候是个眼睛都还不大能睁开的小狗,现在也能大口大口地咂奶了,偶尔奶声奶气地叫几下,让黎正有种为人父的成就感。高京哲敲门的时候他正在逗小柯基玩,开门看到高京哲,就叫他来看狗。高京哲心不在焉地摸了两下,然后问,记得过几天是什么日子吧。黎正不看他,一只手在小柯基脑袋上晃荡,小柯基就随时准备扑上去。“记得。”“记得就好,邱鸣说一起吃个饭。你还有空?”“吃饭啊,没问题。那你没什么跟我说的吗?”“没有。”
高京哲没那么喜欢小动物,便坐到床边,点上一支烟,问黎正要烟灰缸。黎正说在书桌上,让他自己拿。高京哲笑他,现在小日子过得不错嘛,连烟灰缸都用这么精致的了。黎正问他还有什么事么,高京哲说,你要是嫌我烦我就走了。黎正不答,只是给他倒了杯水。
“以后什么打算?”黎正冷不丁地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就是把南南养大呗。有了孩子我还能指望有自己的生活不成。我觉得吧,我和邱鸣之间,虽然没有爱情,但已然成为了一种亲情。其实看着高悯南的时候,我觉得我没那么讨厌小孩了,我觉得突然就有存在的意义了,因为有个无辜的生命需要我,没有我他很可能会死掉。所以我决定,我要像每一个男人那样活着,我要好好赚钱,在南南读书之前买栋学区房——我要给南南喝最好的,吃最好的,我要让他长得比我高,不,不够,还要比你高,我要让他长得很壮,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他如果也是同性恋,我就打断他的狗腿。他一定会过得很好,过得很幸福的,我相信,在我和邱鸣的教育下。”
“挺好的。还是卖字赚钱吗?”
“那我也没有其他赚钱的技能了。”
黎正笑笑,“你要真想赚钱怎么都能赚得到。”
“我现在的小说卖不到钱了,只能写些影评或者其他实用类的文章。其实还是想写小说赚钱,可我现在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讲故事了,感觉过了一定年纪后,总是絮絮叨叨的,没办法让自己的文字干净起来。忍不住写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写完感觉像把自己打碎了塞进这些文字里,那些文字像卫兵般保护被打碎却仍是懦弱的我。”黎正不说话,高京哲继续说,“我现在还很在乎文字到底有多少力量。其实我也只是把自己套进某种大概相似的词语中,或者描绘一个场景,不做任何感情评价,让读者从那个场景中会意。可这其中多少悲哀与孤独,歇斯底里与绝望呐喊谁也听不到。而且我还在想,要是有天呐喊着的我被体制招安了,我是不是也会用这支曾经嚎叫的笔去签下一个个精美的名。”
“高京哲……”黎正在高京哲说完后很久,突然不撸狗了,他站起身,严肃地望着他,“高京哲,我带你逃跑吧。”
“现在来不及了。”
“是我太懦弱了……我在信里可以反复用空洞的话许你虚假的承诺,却没办法真的做到一次。我……高京哲你知道么,时间一遍遍印证着我还是忘不掉你……”
“那是因为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痛苦,或者因为你没操够。”高京哲也站了起来,“其实怎样都是痛苦,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什么换种活法,什么放纵一次,到头来都是后悔。我早他妈看透这个世界,也看透你了。”
黎正无奈地笑了,“是啊,我其实也知道这些,只是不愿面对这些。好像我勇敢一次就特别伟大似的,我他妈算什么。”
“你算根几把。和其他男人的几把一样。”
“那你就算个漏洞,和其他男人的漏洞一样。”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这话接的很风趣?我只觉得很恶心。”
黎正讪笑两下,拉开窗帘,凝视着楼下一块水洼,就这么伫立在窗前,高京哲却从后面抱住了他。“我以为你还是很恨我。”
“是很恨,可……”
“好了你不用说了,就这么抱着吧。”
时间就这么静默地流淌着,好多回忆冲进黎正的脑海,那些回忆确实如高京哲说的,都不太美好。可为什么一定要是美好的才是值得怀念的?只要和高京哲在一起,哪怕是堕入地狱他也愿意去的啊!如果这份爱情是毁灭,那就让他在灰烬中得到救赎吧!想到这,他转回身,紧紧抱住高京哲。高京哲趴在他肩头大哭了。
“我们把这辈子活的这么压抑,这么操蛋,到底怪谁啊?如果能重来,我们会不会,会不会,哪怕是一丁点的,把我们的人生过好一点?黎正,你相信未来会变好么?我觉得我们前面的路就走歪了,又无法回头,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糟。我好恨啊,却又那么无力……”
黎正紧紧抱住他,鼻头却一阵阵酸楚,“愿这人间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幸福吧。至于我们,我们并不用希求这个世界的欢乐,我们梦着上天的原野和天国的太阳,我们将展开肩头的长翼在阳光里翱翔。别了吧,叫他们做上帝勇敢的士兵,同那铁链锁着的世界的愚蠢魔鬼作战。”
乌云似乎散开了些,有些许阳光冲破层层障碍摔进他们的房间。高京哲轻轻推开黎正,脱了鞋躺到床上,说想做爱,黎正叹了口气,高京哲便立马说,我开玩笑的。高京哲又想点上一支烟,烟才放到嘴边,还没点上,他把烟拿了下来,又顺手拿起烟灰缸。“嗨,黎正……”
“怎么了?”
“让我看看你的伤疤。”
黎正伸出胳膊,高京哲轻抚着那一道见证了岁月的疤,他有点想哭,可他只是皱了皱眉,就把眼泪憋回去了。突然高京哲把手里的烟灰缸重重摔在瓷白的地板上。烟灰缸如同烟花盛开般与地板热烈地爱了一次,在狠狠地亲吻后它朝着四面八方幸福地散落自己释然的灵魂。黎正就这么看着,他难得有一次这么懂高京哲。
高京哲捡起一块碎片,他捏紧碎片的手掌啪嗒啪嗒地滴着血,鲜血落在地板上如同盛开的一朵朵玫瑰。他慢步走到黎正面前,抱住黎正,狠狠地亲吻他,黎正被他扑倒在地上。就在这份热吻撕咬带来悲戚的快感将俩人浪漫地包裹时,高京哲将那块碎片狠狠地扎进黎正的脖子。
拔出碎片,鲜血喷了出来。黎正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嘴唇停留在最后一个“谢”字的形状上,再也出不了声,气力也一点点散尽。高京哲浑身都被汗濡湿了,他望着黎正的尸体,绝望而痛快地大笑着,将那块血淋淋的碎片插进了自己的脖子。
乌云终于散尽了,彩虹挂在天空上,如一次与死亡沉寂的约定。
《创世纪·外篇十七(草稿)》
作者/黎正
可惜你和我一样都没机会再和阳间的人说话,否则此刻你就可以替我告诉白果,她错了,我最终在35岁的日子完成了对自己这场盛大冷静的谋杀。她觉得我懦弱胆小,觉得我只是耍嘴皮子功夫,你们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不敢,那就睁大眼睛看看吧,这个世界我是唯一的、独特的,只有我瞧不起你们这些小喽啰的份,何时轮到你们这些庸人来抬眼看我。贺拉斯说:“我憎恶并回避无知的俗人。”要我说,我要把“俗人”换成“所有人”。
人类真的会去理解别人么?你在人间的时候也是经常上网的,一个女孩被猥琐大叔偷拍,底下评论都是骂那大叔;或者哪个明星发表了歧视言论,网民们又能开心地过一次狂欢节。就说你怎么理解郭沫若这个人吧,狗腿子?谄媚文人?可你们真的有思考过曾经写下《女神》这样作品的人,为何到了那时不能像老舍那样用身体献祭崇高的灵魂?你们哪愿意真的去理解,当你们在网上看到群体狂欢时你们会做的只有两件事,要么跟风去批倒批臭,要么站到对立面把黑的说成白的,显得自己看得比别人透似的。都是傻逼。所以我一直很喜欢廖一梅《柔软》里那句台词:“人这一辈子,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遇到了解。”“了解”这两个字说起来太轻,轻到所有人都忽视它了,好像赶快建立自己的摩西十诫就能显得自己做人多么伟岸似的,每个人都急于证明自己是个有道德的好人,真的好可笑。
拜伦想重整乾坤,可一辈子也没走出缠绕在他身上的绯闻。他是怯懦的,他怕别人笑话他,自己都管不好自己还要为别人瞎操心,所以他一次次在插笔里为自己争辩——多么不必要却也多么叫人惋惜,本来他可以成为一个更伟岸的人的,那些风流韵事会随着时间消散,最多不过在史书里偶或提起一两句,大家记住的还是与世界一战的拜伦啊!然而我没有资格说他,我不能比他做的更好。
高中的时候,班主任组织了一次班级活动,去乡野摘草莓。温室棚的大妈看似热情,其实一肚子坏水,她故意把那些品相不好的草莓往我们篮子里塞,我旁边那女孩叫小燕,她一直拒绝大妈帮她摘的草莓,那大妈看那女生倔,就把那些坏草莓全塞给我,那时的我是个不好意思拒绝的人,只能等大妈走后我把她摘的偷偷拿出来藏到地里。
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走后,那大妈凶恶地叫小燕站住,我和旁的几个人也站在那看发生了什么事,大妈捧着我藏在地里的草莓说,这是你放的吧?小燕说,不是我,那大妈说不是你是谁,我都看到是你了,你是个女孩子诶,你们城里的女孩子现在都这样了吗?那大妈的丈夫这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也捧着一大把草莓,说这还有。大妈就不停数落她,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满嘴谎话像什么样子之类的,小燕气得哭了,她是看到我把草莓藏地里的,然而自始至终她也没供出我,只是说,陈欢你过来。然而我却只会站在那,大脑在那一刻宕机。其他几个男生上前跟大妈吵,说什么这不是我们干的,又说我们买下来行吧,然后这事就以其中一个男生把那些坏草莓买下来为结束。
我也一直没给她道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背后对朋友说这事——不跟人抱怨几句是不可能的吧,毕竟是那么委屈的一件事。那之后我总觉得大家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然而这也无可厚非,我做了一件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啊!哪怕我当时站出来说一句,内心的悔恨或许也就少些。
上大学后我竞选班长,我想我要在一个新的环境里重新做人。这一次我不要再对不起谁,我会用我的方式,为一个班集体奉献,将来为整个人类社会奉献——我已经在高三的暑假读了关于拜伦的书。
然而我不是拜伦也不是摩西,我做不了人类的牧羊人——我连一个班级的牧羊人都做不了。每次我有什么好的想法,总有人在群里辩驳我,渐渐我发现,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管大家的事,做个好好先生。直到有次被学习委员甩锅给我,大家居然一下就相信那些坏事是我做的,一个个都在群里匿名抒发对我的不满,原来从最开始,我连呼一口气都是错。我辞去了班长的职位,我失望了。
好在那时我遇到白果,她能够理解我。可很快,我们也彼此厌恶了。
和白果熟起来后,我发现我所有交往过的男孩也很喜欢她,我总跟白果说,你把那些男的删了吧,但她偏不,还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偶或提起我其中某个前任过得怎么样。我知道她的本意是想让我念着别人的好,别那么无情。然而我不会听她的,我需要的理解如果不能降临,那么我就是撕破世界的帷幕,摔碎太阳的暴烈我也无所谓。但这些小事都还没让我反感白果或怎么样,是那个男生——白果跟你说过他的,他拿刀抵着自己的心脏逼我爱他,被我嘲笑一番后,他拿刀扎穿自己的手掌,而我早转身走了。他打电话给白果,让白果过来看看他,不然他就死了。后来白果跟我说,“他那血流的呀,我看了都吓得腿打颤。你真是太无情了。我为了给你擦屁股,把他送医院为他跑上跑下的,忙活一晚上,自己还掏了小几千。你说我图什么,我只是在你成王者的路上为你扫清其他障碍——可如果我说我也想成为王者呢?我也不是劝你,你想你还有十四年可以活(因为我跟她说我要35岁时自杀),该玩玩,别总跟自己怄气,要跟自己和解。”
听完这番话,我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真不敢相信这话是那个一直理解我的女人说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很理解,只是我太孤独了,一下就相信了她。
白果也渐渐感受到我的疏远,可她总还愿意抱着最大的善意陪我玩,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内心躁郁不安,好像我多需要被人同情似的——为什么这世界已经堕落成这样了啊!所有人都在和平共处,所有人都是那么友好,可我,我却想像火星一样痛苦地往上飞。
我遇上一个又一个男孩,终于有那么一两个能懂我的野心,却也劝我“和解”。“和解”、“和解”,去你妈的和解!后来我就想,如果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我的话,那我找一个可爱、懂事的男孩子,一辈子也不把心掏给他看,就用空洞的爱填补我另一份人生,而在这一份人生里苦苦思索好了。这也不行。可爱的男孩注定是匹拴不住的野马,我又不想头顶一片青青草原,却又想挑战自己,好像如果能让他顺从地待在我身边我就是完成了一场了不起的战役似的。终于我还是输了这场战役。白果也说我,“真是看不懂你了,他是最不懂你的吧,你却反而那么喜欢他。你是狗吧,谁对你坏你就喜欢谁,谁对你好你就鄙视人家。”
我曾经和安哲讨论过一个问题,我问他愿意老去么,如果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可以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的话。那时我以为他会回答愿意,我看他也是个渴求知识的人,谁知他告诉我他不愿意,他说他更愿意永远强占着青春无敌,因为他喜欢被众人环绕、被众人喜爱的感觉,老了,就没人喜欢了,哪怕那时自己已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那时已通透圆滑,走在街上还是会有人嫌弃你身上的老年臭,出去坐公交还是会有人说:“死老头快点行不行,老子赶着上班!一大把年纪就别出门了!”
其实那一刻我挺受挫的,我受挫于他是如此狭隘偏执。不,是我不了解他,是我偏执,我只是知道他爱看书就以为他会和我是一类人,谁知道他是个把书读进屁眼里的人,他想要的镜花水月终有一天会暴露这个人有多么伪善与浮躁,当他老去后他会与我争吵,把岁月的无可奈何归咎为我的无用。所以我要及时止损。然而我正在思索如何开口与他说这些事,那晚他喝得醉醺醺回到家里,他还自以为是地说,跟我在一起之前经常这么玩,跟我在一起之后才收敛了,今天是有朋友从外地来。然后他像个傻子一样摸着我的脸说“我爱你我爱你”,我冷漠地推开,说,你去洗个澡好么。他去了,我坐在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疏远与陌生。波德莱尔把巴黎街头一只腐臭的老鼠泡到香槟酒里,一百多年后还有人把它一饮而尽然后说这是自己青春的绝唱,或者把别人的狐臭喷到脸上说这是最新潮的香水。他随便冲了下就从浴室出来了,身上还是一股酒气,往床上一倒,说,欢你也赶紧睡。然后呼噜声震耳欲聋。我看着他那副丑态,打从心底的厌恶,很快我就看穿了他的一生,他如果继续审美这份畸形,那他注定悲哀。我不想被他拖下水。
所以在他酒醒的第二天我说,我们分手吧,他明显懵了,他问我,你是不是昨晚坐在那打了一晚上的游戏没有睡?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休息了?对不起我下回不喝酒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天啊他的姿态为什么这么低!我用最狠的语气说,你真的懂什么是爱情么?他说懂,我说你懂个几把。可他又是求我,他求我我就觉得他或许有天想通我想告诉他的一切,明了我是在拉他一把而不是讨厌他。然而他从来没有改过。我真的倦,真的倦。我的每一任对象都在说爱我,都在说努力理解我,可如果他们真的有尝试去懂我一星半点,就请拿起一本尼采认真地看上哪怕一页两页,这他妈的很难吗?安哲可以半夜帮我出门买药,可以在下班的时候帮我带我爱吃的卤煮,可以记住我所有生活上的细节与喜好,却不能理解我说的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标点符号!这就是爱!这就是世界上所有人说的他妈的爱!这就是叫罗密欧与朱丽叶丢掉性命的东西,这就是所有人为之感动不已的东西!这他妈只是按照社会契约组成伴侣关系罢了!我他妈找个煮饭婆也比安哲强!操,真他妈的蠢,这个蠢逼的世界为什么还没灭绝!
与安哲分手后十多年,我经历的事都大同小异,遇上一个人,在一起快乐几天,然后分开。每一次白果都以为我遇上真爱了,其实她总希望我能解脱自己。这个人,她自己从痛苦与荆棘中走出,却用满溢的爱来装点她的伤痕。我总是说,你发飙吧,你打碎镜子吧,你朝着天桥下撒尿吧,很爽的。她说,我撒尿得蹲着,不方便,不像你们男生。
春去夏来,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我即将在下个月迎来自己35岁的生日。白果这时已经回了云南老家,结了婚,孩子马上就要上小学,她让我去找她玩。她看着我说,感觉你状态还不错嘛。我讪笑,当我成为英雄的那一刻我要你们为你们曾说的每个字后悔!她跟我讲她过得有多幸福,又问我怎么样,我说上年纪了,身体不行,最近操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她说,你好歹注意点,别真染上性病了。什么时候她说话像个中年大妈似的?哦她已经是个中年大妈了——真该死!这时我竟觉得自己有点像安哲。我以为我会更愿意老去,没想到我也会嘲笑别人的老态。可还是不对,这是一种庸俗的老法,不是我说的,在斗争与狂暴中与通透和孤绝于世融合的老法。
她带我家去,我见到她的女儿与丈夫——她的丈夫我早就认识,他还是那副好欺负的老实人模样,就是头顶长了些白发而已。这是岁月静好么?有那么一刻,我也想在这份愚钝的美好中安然沉睡——可这不是我的使命!
白果带我到处玩,到了某个地方她就对我说,你看这像不像我们大学时去过的什么什么地方,我知道她在用这俗世的依恋来阻止我成就我的伟大!然而无所谓了,我马上就能证明自己,马上就能……
所以我对她说,记得,那时候真美好。她笑了,还第一次听你说“美好”这种词。我说,是我以前不懂事,岁月多美好啊,我在人间这么多年目睹了那么多不可思议,可我却要用唾弃回报鲜花盛开的世界。啊满天星!我真爱这花。白果看穿了我的表演,她站在离我远远的位置,你真的打算去了?我杵在那,不置可否。她上前紧紧抱住我,我不阻止你,这是你的选择,就是觉得,认识你是我的运气。她哭了,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里。
最后几天我没吃饭,为了清空肠胃。至于死法,我早就决定跳楼。割腕的话我怕到最后我因为痛割不到关键的血脉,吃药的话现在药房早就不轻易卖安眠药之类的药物,要把药片攒够太麻烦,跳河的话从入水到淹死还要好长一会,如果那时被人救起就太没面子。只有跳楼这法子最好,就那么一刹那,而且不能太留恋天台的风景,不然看戏的和伪善的闲人很快就会在楼下围满。
我没有留遗嘱,也没有追忆自己一生,过去的时间于我已没意义。追忆,搞得跟追忆我就能得到什么似的。我这辈子除了痛苦我得到了什么?坠落的那一刹我还是抬头看了眼风景,残阳如血,真好看。我完成了,我盛大冷静地谋杀了自己。再见吧世界,我不需要拯救你了,你在你的烂疮里欣赏你的毁灭吧!也许风在托起我,我感觉到我的灵魂在急速上升,身体急速下坠,坠吧坠吧,这个世界都完了。太好了,我为什么非要等到35岁?我现在多轻松啊!我有多轻松我就有多爱这个世界!白果我爱你!安哲我爱你!那些被我操过的男孩们,我全都爱你们!反正这个世界完了!你们看在云的那端是挥舞翅膀的天使,他在为这个世界施福!他在救赎你们!你们会幸福的!你们的幸福就是无知!爱吧,彼此去爱吧!在我的葬礼上哭泣悲悼吧!在我的死亡上插满你们的反思吧你们这群垃圾!反正这个世界完了!
这个世界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