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的好人

1
周末。
天刚亮,阿飞就骑了单车上到西黔山顶。夏天很热,山顶的早晨却依然清冷。
阿飞扔下单车,打了一遍形意拳,微汗。山风吹过来,体外的寒意和体内的暖流交汇,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游遍全身。
西黔山向北,山峦绵延,云松叠绕,没什么看头。西南是来时的路,山下有街市,但没什么人,路灯已经暗下来了,更显得街面空旷,空旷得让人感到不安。向东望去,一片海湾,太阳还没升起来,深靛色的海水上空浮着一团濛濛的水雾。雾很大,日出自然又没法看了,但阿飞依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太阳的光芒穿透白雾,射到自己脸上——这时候,太阳已经离海面一人高了。
阿飞仰头看天。天已大亮,蓝得像酒。云不多,但飘得妩媚动人。云是不知道自己那么美的,阿飞想,这才是最动人的部分。
阿飞回到街上,进了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曲奇,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这个点太早,店里就他一个顾客,也许是第一个。服务生也只来了一个,是个小姑娘,短发,削瘦,在吧台后吃早餐呢。
阿飞看了下手机,7点50分,早的很,于是起身去到吧台。
“你们是这里开门最早的一家,一般都是九点才开。”
“啊,呵,你也是我们最早的客人,一般九点过了才有人来。”
“为什么这么早?还是周末。”
小姑娘神秘一笑,半掩着小小得意,并不言语,只是低头喝粥。
“那我猜猜看?”
“行啊,不过你肯定猜不着。呵呵。”
阿飞看她的神色,对于一大早来上班并没有不乐意,不大会是老板的无理要求。
“你喜欢早晨,喜欢看早晨的街道从空旷变得人来人往,所以主动跟老板申请提前两小时开店,是不是?
“或者,你有一天早晨偶遇一位帅哥,你发现他经常很早,于是请老板允许早开门,你希望那位帅哥能进来坐坐,喝一杯,是不是?
“或者,你发现这一片儿清早开业的除了早餐铺就是肯德基了,但是周末,也许有人需要来杯咖啡,就请老板允许早开门,看看到底是不是清早有客。老板也很大方,不但同意了,还说九点前的利润归你了,是不是?或者...”
阿飞不愿意猜下去了,越是诗意、越是理想的猜测,离答案越远;越是现实的猜测,离答案就越近,一般不都是这样么?世界的运转主要依靠商业规则,不大会依靠艺术家的任性。
想到这里,阿飞有些黯然,兴致已减了大半。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闪进门来,运动装,鸭舌帽,是芬姐,看见阿飞时已到身旁,在他肩头轻轻巧巧地拍了一下。
“你来得可真早。没打扰你们吧?”芬姐说着点了一杯拿铁。
“嗨,怎么会,闲待着。你到得可真准时。”阿飞学着她的口气回道。
“最近可真是,你看新闻没,离婚声明,受骗自杀,连环谋杀,各种骇人听闻。”芬姐说着跟阿飞又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
“真是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想想都觉得可怕。”芬姐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可怜,可悲,可恨。”
“你又不是第一天经见这些。一直不都是这样么?做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和亲友,也就可以了。”
“就是觉得不痛快,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可不想遇到这样的人。你说我平时总感觉身体被掏空,觉得要死要活,看到这些新闻爆料反而会有些小庆幸,自己这样无病无灾无人祸的,可真幸运,愿老天保佑我一直平安下去。”
“陌生人呢,平时注意点就好,不贪便宜不吃亏;熟人就很难说,只能说近朱者赤。再就是保护隐私,公众暴力、媒体暴力,摊上了可有得受的。”
“可不是,所以说跟你合得来么。我真是佩服律师和医生,不但佩服,而且崇敬,你说他们整天面对的都是人们最不堪的一面,看人情冷暖,看人性裸现,会不会心理承受不了?”
“生而为人,每个人都得承受和面对。给心多晒太阳吧。”阿飞不想继续聊下去了,“芬姐,咱们谈正事吧,我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好。”芬姐正色。“正事呢,已约好下个月为杨老先生拍私人留念纪录片。片子长80分钟,由先生的子女筹拍,时间呢,希望明年杨老生日前拍好——明年九月,作为先生八十大寿的一份贺礼。先生的著作、回忆录和相关资料都已经给齐了,你先看看,接下来再做几个访谈,与先生同食同住一个礼拜,按照惯例做好拍摄准备。
“另外刘老的片子已经剪完了,样片已经送给先生看了,很满意。刘老对你赞誉有加哦,还说片子不但拍得准,还拍得动情,非常好。酬金已经全付了,咱们约个时间登门道谢吧。”
“嗯。下周吧,和正式交片一起,交完了和先生坐坐。”阿飞道,“先生不喜欢被打扰,少拜访合他心意。”
“我本来还想和你商量,这周也约先生见一下,可是找你不到。你这样一说,不去倒也好。——你也真是奇怪,平时见不到人影,偏要周末谈工作。”
两人又谈了一些为杨老先生拍片的细节,谈完已经十点一刻了。两人约了晚上一起吃饭,白天各有各的事,忙。
“待会干什么去?”芬姐问。
“去图书馆看会书。”
“哈,真好,还有功夫充电。”
“你呢?还是麦田?”
“嗯。你知道,我的周末都奉献给麦田计划了。最近事情有点多。”
聊完二人双双离开,临走,阿飞靠在吧台上,看着服务生小姑娘,这时台后已不止她一人了。小姑娘走近他,“你只猜中了一半,是哪一半我也不会告诉你。”阿飞想,全猜中了也不好,点头示意,一笑走了。
阿飞骑了单车,直接到了一所学校旁边的麦谷书屋,选了两本书,一本《四十自述》,一本《佛教逻辑》,接着在阅读区选了个座位看起书来。
很快到了中午,阿飞出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回来接着看书。胡适的《四十自述》虽是自传,读起来更像小说,自己写自己,损溢褒贬很难说,但其中的一个观点还是很好的:总得说点什么,哪怕是错的,总比没有强。这和自己给颇有年望的老先生们写自费传记,拍家族私藏纪录片是一样的。细节里的真真假假,收放取舍关系不大,重要的是跳不出时代背景,跳不出认知范围——总有些东西是真实留存的,这便是意义所在之一吧。
阿飞接着看《佛教逻辑》,不大一会,感到有人在拉自己衣角,抬头一看,是涛涛到了。阿飞很开心,带涛涛到书屋后院。后院屋角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下有藤桌藤椅,他们一大一小坐了下来。
涛涛是阿飞资助的一个小孩。芬姐在麦田计划做公益,她不知道阿飞也在做——以自己的方式,以更低调更直接的方式。
2
在麦谷书屋的后院里,枝浓叶密的梧桐树下有几张藤桌,数个藤椅。其中一张桌旁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是阿飞,一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身体偏瘦,面目清秀。
阿飞叫了两杯奶茶,一盘点心。两个人坐着聊天。
阿飞道:“你今年刚上初一,感觉怎么样,和新同学玩得开心么?”
男孩道:“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他们都太闹了!我不喜欢。”
阿飞道:“看来不怎么开心呀,哈哈,你也可以闹一点么,和他们厮混厮混。”
男孩微微低了头,眼睛下垂看着桌角,道:“还是看书有意思,书里的人和他们不一样。”
阿飞道:“怎么不一样呢?”
男孩道:“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就不像我的老师同学。孔子教弟子,每一个人教法都不一样,有的弟子是暴脾气,很勇敢,孔子就说 ‘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有的弟子喜欢吹牛,夸夸其谈,孔子就说 ‘君子先其行而后从之。’ 有的弟子喜欢挑人毛病,孔子就说 ‘君子修己以安人’ 。其实孔子说的君子就是有很多好品德的人,那些弟子有的缺这个,有的缺那个,孔子就想办法让他们改正缺点,优点就不用改了。孔子真聪明。可是我的老师给每个人讲的都是一样的,很多东西我都懂,她还在那里讲,给不懂的同学讲,我还得听着,唉。”
阿飞静静听着,脸上挂着笑容,心里也很畅快。“涛涛你可真行。《论语》里的句子你随口就能道出,还懂得意思,了不起哟。”涛涛撇撇嘴,道:“《论语》又不难懂,《庄子》才难呢,好多生字。不过《庄子》更好看。”
阿飞道:“你这么小就看这些古书,一般人知道了还不惊呆了。不过我刚好在看胡适的自传《四十自述》,胡适讲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念完了《易经》《诗经》《书经》和《礼记》。可见看书不分年龄,人在小的时候脑子清澈,吸收力强,可以尽管放心地多看些书。不过你要记着——” 涛涛听到这里,挺了挺小腰板,认真地看着阿飞。“不能以为自己看一两遍就全懂了,你懂的只是你能懂的,好书不厌反复读,看新书的同时,隔段时间回头看看经典书,反复琢磨,反复思考,比看得多更有好处。” 涛涛点头道:“嗯,我记住了阿飞哥哥。”
阿飞又和涛涛聊了聊学校的情形,给涛涛一些建议,解答了涛涛提出的困惑和疑问,就起身带着涛涛回到书屋,让涛涛在书架上拣选自己喜欢的书。涛涛径直去了古典丛书,选了好几本,有的书直接递给阿飞,有的书问阿飞合适不合适买,阿飞就点评两句,供他参考。选好书后,阿飞去收银台买了单,骑单车带涛涛回到学校门口。
临别的时候,阿飞叮嘱涛涛:“你现在开始住宿了,周末还是要回家,这周没回去,你爸妈也知道。今天本来要接你来书店,你黎强哥哥路过,就让他接你了。平时要注意安全,不要落单的时候和陌生人接触。”
涛涛点头道:“嗯,我知道,我又有了这么多书,就在学校里看书,不会乱跑的。谢谢阿飞哥哥。”
阿飞道:“好,不过要记得约法三章哦!” 涛涛道:“嗯!保护眼睛、锻炼身体、和同学做游戏!”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目送涛涛进了校园,阿飞有些怅然。心里想:“涛涛这么聪慧的孩子,没我也一样会自寻了书看,一天到晚动脑筋琢磨问题吧。不过自己能给涛涛买书,也是好的。涛涛是不是很幸运呢?想想自己十几岁那会,老是缺书看,图书室东倒西歪的几架书几乎都看完了,而且都是童话寓言之类的少儿书,实在没劲。那会多想能有钱买书啊,也想有个有钱买书的人喜欢自己,给自己买书,长大了十倍还他一百倍还他都行的。”
阿飞骑了单车,去南园路楚湘街选餐馆。路上又想:“初二的时候看完《射雕英雄传》心里好不痛快,凭什么郭靖那么呆头呆脑都能遇到那么多好师父教他,我如果能遇到,学得肯定比他好多了!不过高中时有一天想通了,就坦然了,毕竟那是小说,不是真的。说不定金庸先生小时候也幻想过能有人慧眼识才,教他帮他。没人帮他,他就自己在小说里写,也算实现愿望吧。金庸能这样做,自己何尝不可呢!不但自己也可以写小说,写这样的故事,还可以真的就去帮聪明但又贫寒的小孩子。谁能说没有幸运这回事呢,自己不就在制造幸运么——只是当年自己没那个幸运罢了。”
这样一路想着,不觉已到楚湘街了。这条街是有名的美食一条街。川菜渝菜粤菜都有名家。阿飞看看手机,下午四点刚过,街上人还不多,不过有几家生意火爆的烧烤店,每天下午五点开业,门口已排起队了。
阿飞发微信给芬姐,说自己已经到楚湘街了,问看吃哪家,自己先去订座。芬姐说想吃牛肉,就凉川鲜牛肉吧。大约五点半过来。阿飞你去那么早干嘛?没事,我带书了,再说还要采采风,为接下来的纪录片拍摄做准备。好的,待会见。
阿飞又打电话给室友罗胖说给他带晚饭,自己今天约了姑娘在楚湘街吃,给他带回去一份,就不用叫外卖了。挂了电话,阿飞摇头笑笑:罗胖这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周末几乎都在打游戏,除非天好了去跑马场骑射,不然打死也不出来。
阿飞进了凉川鲜牛肉馆,跟服务员上楼选了阁子里的一个四人小座。下楼点了一斤牛腱肉,半斤牛杂,让先备着,其他蔬菜待会吃的时候再点。
阿飞出得门来,街头街尾慢悠悠地晃了一个来回,看着渐渐多起来的来往行人,年轻人居多,情侣居多,低着头玩手机的居多。正看着,迎面走来三个男子,快到跟前了也不避路,直朝着自己过来。阿飞定睛看时,两边两个高约一米八零的大个子,挺壮实,黑色T恤,脖子上甩着金链子。中间一个白衣男子,个头不高,面熟,原来是一起参加过“青摄杯”微电影比赛的青年导演黄益文。
“哥们好啊!这么巧,在这遇见你!”黄益文先开口道。
阿飞笑笑:“黄兄也是和朋友来这边吃饭么?”
“是,”黄益文道,“兄弟混得不错嘛。最近生意兴隆啊。”
“还好吧,不像黄兄是做大买卖的,我这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阿飞道。
“小打小闹!说得真轻巧。哈哈,我现在可是惨淡的很,流年不利。”
“黄兄谦虚了——那个,我朋友就要到了,咱们改天约吧,几位玩得开心。”阿飞说着扫了一眼两个大个子,舒了舒臂,准备走了。
“别急着走啊,”黄益文说着作势要拦阿飞,“跟兄弟商量个事呗!”
阿飞右臂抬起,轻轻一扬,甩开了拦路手,跨出半米。
两个高大个突然大步靠将过来,伸臂一架,拦住去路,稳稳地站在了阿飞斜上两侧。阿飞回身,正迎着黄益文,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三人的圈子里。
阿飞正色道:“这是怎么说?”
黄益文干笑道:“兄弟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我也不是不想约你,可总是约你不到。你说微电影比赛我拿了三等奖,虽然不大,但在这座城市里该是唯一一个了吧?比你没拿奖的要强吧?为什么给有钱的老头子拍私人纪录片,好活都是你的?你拍也就算了,为什么不按我们的套路来呢?你那样搞法,我们怎么做?你拍片子也就算了,写回忆录这营生你也敢干?今天没别的事,咱们都是干这个的,有饭大家吃,就请守一守同行规矩,别搞烂市场了。”
阿飞道:“看来你今天是有备而来,我说怎么会这么巧呢!真话直说,你的这一套太老了,要不要尝试新玩法?要一起做,按我的方式来,大家有好处,客户也有好处。按你这一套,才是真搞烂。你自己说,你这套搞法,能做出好东西么?”
黄益文怒道:“他妈的就是嘴硬!会不会玩老子不知道?你特么抢生意就抢生意,烂充什么好人!尽做费劲不来钱的事!你真个不和我们做?”
阿飞道:“你那一套我肯定不做,你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黄益文懒得再听下去,示意两个大个子,收紧圈子,拳脚向阿飞身上招呼过来。
3
阿飞双手护了头,身子曲了下去。拳脚冰雹一般实实在在地落在身上,阿飞左臂护头,右臂急舞,护住要害。
没护几下,头被一只手按住了,右臂也被扯住了动弹不得。阿飞疼痛难耐,借着右臂被扯之力,扭身舒展了腿脚,一个劲纵,飞脚踢中一人门面。只听的“啊吖”声响,自己也被大掌按趴在地上。
阿飞醒来,趴在街上,手机碎了,天已黑,身上脸上肿了好几块,但没出血,衣服蹭破了。挣扎着起来去到凉川鲜牛肉馆,已经打烊了。
单车在路边,骑了回去,罗胖在打游戏,看见阿飞灰头土脸的,吃了一惊,本来想责怪阿飞说带饭却很晚不回来,还打不通电话,依然叫了外卖吃了。
罗胖问知原委,恼怒得很,要去帮找黄益文算账。阿飞劝住了,改天再作计较。用罗胖手机给芬姐回了电话。芬姐急,道安无事。
晚上忍痛睡了,梦见自己在公交车上,人很多,自己站着,上来一对大爷大妈,大妈让阿飞给让座。阿飞说我没座呀。大妈不理会,一个劲地数落阿飞,要他让座给大爷。阿飞说我没座呀,也站着,怎么让?大妈硬是要他让,没奈何,阿飞说,好吧,大爷您坐!这时大爷大妈不见了,公交车也不见了,阿飞发现自己贴在一张纸面上。

〔 番外 〕
由于不可知的原因,阿飞和他的创作者风(也就是我啦)进行了一次对话。这次对话可以说是一次采访,也可以说是一次神交。当然,是交谈,不是交合。
PART1
风: 阿飞。
阿飞: 你今天可能要跳票。
风: 是的,我今天可能要跳票。
阿飞: 虽然有些事总是不可避免,但很多事却完全可以。
风: 说的对。跳票总是不愿意的,但也没办法。
阿飞: 你一定知道原因。
风: 是的,该死的Deadline,我总是赶着在Deadline前码完文字,包括写你的小说。
阿飞: Deadline也可以是好事,治拖延症和完美癖很绝的。
风: 完全认同,我也是这样用的——但是这次,你知道,稍微有些意外状况的话,要不碰线是很难的。
阿飞: 如果有别的必须要做的事,或者抢时间,就把原本留给杀任务的时间占掉一块,本来时间就很紧凑,这样一来,更是手忙脚乱。
风: 唉,这次就是,偏头痛还没好,又约了一位朋友——只能约今天。
阿飞: 你知道要怎么做,尽管很难。
风: 你很聪明,当然为了保险起见需要更早一点着手处理,不过拖延症很难对付。
阿飞: 咱们谈跳票就谈跳票,不用夸我,你这样会影响我表达的立场,反而不是好事。
风: 抱歉,我打住。
阿飞: 拖延症其实和完美癖经常结伴的,迟迟不开始,因为没准备好,但时间点在那,得要出活儿,所以只能直面不完美,交出“不够好”的作品,这很残忍,但也很能磨炼心性。
风: 事实上,作品永远都是不够好的。你知道,我除了写东西之外,还写程序。写手机程序有一个好处是,可以不断地改进,不断地迭代升级。乐观一点看,只要愿意,能够无限地迭代下去。这是缓解完美主义的非常好的方式——不用担心它是残次品,因为这次的版本不是终版,尽管不完美,但还可以改进,下一版会更好——所以就不那么焦虑。我想,文字如果也能这样就好了。
阿飞: 没有最终呈现,可以反复修改,当然是好的,但这也有点自欺欺人,如果一件作品的投入远大于它所能起到的效果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从商业的角度,不计成本是自寻死路。
风: 当然都懂,你有什么好的办法么?
阿飞: 要么放弃,无事一身轻;要么直面,享受这种痛苦。
PART2
风: 享受痛苦,简直不近人情。
阿飞: 这样说也欠妥当,应该说,绝大多数的乐趣都是有代价的,苦中作乐,如果没有那个苦,也就享受不到那个乐。所以其实是,承受痛苦,换来快乐。
风: 听起来多么公平!能量总是守恒的。
阿飞: 还真是这样,所以哲学和宗教那么难搞,却能使人解脱。
风: 所以这样看来,我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要挑战自己,要破冰,要拓荒,其实是在释放自己,如果不这样做,可能反而憋坏了——比现在还糟糕。
阿飞: 一点没错。不过这时候就要考虑度的问题,什么事太过度了总是容易出毛病,你们中国人讲“中庸”——抱歉,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设定是不是中国人,如果我自己来选择,我宁愿不是——尽管被玩坏了,但从它的义理本身来看还是很可取的。阴阳调和,动静相谐,天人一体,是非常高明的。
风: 呵,国籍问题,你没有国籍,但是你生活在中国,也是完全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人,所以和中国人也没什么不同了。至于中庸,我想另一个词会更好一些:平衡。不过要做到需要很深的道行。
阿飞: 关于国籍,还是有不同的。我是一个独立的有自我意识的人,这在中国当下是很奇缺的。我想你对我的创作也是有所期冀的,即中国大文化背景下的人也可以有像我这样的可能性,尽管还是一种尝试——我乐意做你的实验品。说回中庸或平衡,本质是一样的,但大众的感受就不同,尤其“庸”还可以是“平庸”,对此我表示呵呵。中庸之道有很强的系统性,有无相生,对立统一,这和欧洲的二元论还不同,在我看来,中庸的概念更科学。
风: 谢谢你,我希望你不会牺牲掉。你说独立意识,是这样的,现在呢,不少年轻人其实已经有所觉醒了,他们想要独立,想要尊重价值,但是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怎么拥有独立意识,也对独立意识的概念很模糊,这时候就需要点破,需要启蒙。
阿飞: 诚然,不过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你也酝酿,我也修行,看我在小说里的表现罢。我想问你,你这样忧患于国民,是不是也是一种病态?虽然说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要不得,像你这样的动不动就胸怀家国天下的人不是也很危险?
风: 被你看出来了,我确实是心有所向。而且我也意识到了这种危险性,我的办法是,在必要的时候不介意也拿自己开刀。我在年少的时候是很愤世嫉俗的,也愤青过一段时间。后来我发现,只是抱怨,只是指责声讨,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还伤肝动气,于人于己都没好处。于是我就开始想解决的办法,怪现状当然不好,但怎样才是好呢?明白了“好”,又怎么实现呢?总不能天真地寄期望于每个人的自觉罢?所以就很少激愤了,而是潜心研究问题,探索解决方案。而且,我越来越尽可能地低调,这一方面是务实,一方面何尝不是保护自己呢。
阿飞: 佩服你,所以我也是你的解决方案的一次试验。
风: 我已经有药了,你是药引子。
PART3
阿飞: 与君相知,其荣也甚。
风: 你看,你也来了。心会就好,何必多言——咱们是互相成就。
阿飞: 你在你的世界里有没有知己,总不会没有知己,你索性创造了我吧。
风: 我总是批判地看问题。知己,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享受这种孤独。
阿飞: 这你倒点醒我了。朋友相交、恋人相伴,能够有部分的共鸣和理解就很好了。如果完全相知,那两个人各自成长发展的可能性就削弱了,独立性也削减了,也就失去了乐趣和魅力。
风: 是这样。
阿飞: 这样看,那与你有共鸣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你并不孤单。
风: 我不但不孤单,还属于这样一个群体。群体的力量是巨大的,看你怎么用,孙子兵法里说,“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这里头的学问也不小。
阿飞: 明白。这个话题也打住,继续聊要敏感了。你写我的小说,最近的主题是“一言难尽的好人”,我不喜欢“好人”这个词。
风: 怎么,我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难道你还反我不成,哈哈。
阿飞: 别开玩笑了,你这冷幽默也是够冷的。“好人”本身没什么不好,你我都是。但你知道,谈好人,意味着有坏人;这样脸谱化的世界观不但非常幼稚,而且非常愚昧。在正常的社会里,好、善良、宽厚等等都应该是人人具备的最基本的品性,现在却把平常的东西拔高到道德高地,这是不正常的。而且在理想的正常的社会里,即使有人不具备这样的属性,或者故意要做出格的事,都没有关系,因为他的行为必然会带来他所要承担的相应的后果和制裁。也就是说,在这样的世界里,根本不会去区分好人坏人,善良邪恶,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对,就像动植物的自然界,没有赏善罚恶,只有物竞天择、互惠共生。这时候才好说,独立和自由得到体现,每个人完全遵从自我地做选择,并经历和承担选择的结果。而社会自有其内在的平衡机制,根本不需要一切它本不需要的东西。
风: 你说得基本没错,有些细节需要矫正,但无关大旨。可是你要知道,现在还没到那样的理想的时代,所以得要先就当下论,为解说方便、为理解方便,需要用现在的很多概念进行表述和过渡。而且你我也不会是大众认为的、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好人。
阿飞: 你这样一说,我就有些了然了。还是你看得深啊。
风: 废话,你虽然聪明,但我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准备过的,而且,还会不断地准备下去。我们都需要——时刻准备着。
浪人米修 2016.08.30~2016.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