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邹静之是常态,读了只是一个意外
文 | 行之
邹静之是个偏冷的名字,没听过纯属正常。他是诗人,作家,编剧,影视行业文胆式的文人,出脑浆子不出脸,面向市场,但市场又见不着他,圈内热,圈外冷。说起他编剧的作品,就都知道了,《铁齿铜牙纪晓岚》《康熙微服私访记》,还有张艺谋的《归来》,王家卫的《一代宗师》。
邹静之生于1952年,17岁那年,胡子还没长硬,随着知青上山下乡的潮流,赴北大荒劳动六年,后又在河南农村插队两年。1977年,返京,进了煤炭研究院基建科,做泥瓦匠、洋铁皮打水壶,给人做手工沙发,挨家挨户抄水表等各种工作。五年后,开始写诗歌、小说,当编辑,走向从文道路。
邹静之是南昌人,在北京长大。一千三百多年前,南昌还叫豫章,王勃在那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滕王阁序》,称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个灵气,邹静之没怎么沾,京城泡久了,更像北京人,身上闻不出南昌人的味儿。一肚子的杂学,像从北京和平门外琉璃厂里淘来的。只有眯着眼睛遐思时,才像个含蓄内敛的江西人。
江西居民大部分是客家人,多为晋唐时期,北方中原家族迁徙而来,骨子里受儒家“中庸”、道家“无为”理念影响极深,为人处世偏中庸保守,好处是忠实守信,坏处是开拓冒险精神薄弱。这些先民多饱受逃避战乱之苦,把安居乐业看的比大展宏图重。加上江西是典型内陆城市,自古吴头楚尾,山峦闭环,培育的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意识。这样的地方,出陶渊明这样的小农经济意识文人,野心没那么大,寄情田园,更在意个体的生命体验。
老话说“京民三品官”,北京的老百姓都相当于三品官,关心政治,见过一些波云诡谲的历史阶段。在北京待久了的文人,有历史的宏观思维,眼里有兴衰,即使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个人琐事,也带点俯瞰时代浮沉的史家气。
邹静之的《九栋》,是他个人的怀旧之书,“怀旧如怀春,其隐秘之处,得而复失”。书中有两部分,一部分是他于六七十年代的少年时期在机关大院的成长历程。那大院的楼就叫九栋,后来被炸毁,重新盖起了更高更大的九栋。另一部分,讲述的是他作为知青在北大荒的青春岁月。这两个部分,虽然都是个人的往事回忆,但同时折射出那个年代中国大陆独特的命运气息。
在历史的变幻中,大人物的命运被反复书写,而许多小人物的命运被迅速遗忘。在如此健忘的年月里,邹静之的《九栋》就体现了它文本意义上的价值。它不仅仅是一个文人的生活记录,更是一个时代的侧写。就像如果没有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我们真不太容易知道,五六十年代在荒无人烟的河西走廊,茫茫戈壁,几千名因言获罪的“右派”被迫劳改的命运。如果没有老鬼的《血色黄昏》,我们也不太容易知道,六七十年代内蒙古兵团战士的生活和心理状态。如果没有邹静之的《九栋》,我们也不太容易知道,那时候北大荒的知青们,是如何在一望无际的黑土地里安放自己的青春。
这些文本在有意无意间,成为另一种以小人物为焦点的纪传体史书,比起那些以大人物为核心,大开大合的风云历史,它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充满时间的体温。
读一个作家,先读他的出身。出身,即是他血液里的文化基因。但读邹静之,读懂江西人的性格并不够,因为他17至25岁这最年轻、最敏感的八年,属于东北和河南,而知青的队伍又是全国各地知识青年的混编,文化上的大乱炖。找他的文化基因,就像蹿进小径分叉的花园,很容易找不着北。
读邹静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有江西人的底色,被东北、河南熏染出辽阔,蛮荒,最后又被北京上色,成了半个人精的样子。
读书,我向往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隔岸观火,纯以专业眼光素鉴文字的成色,但终究是做不到。碰到喜欢的书,还是会陷进去,陷进去,像站在古塔的顶,下垂的日色和风慢慢合过来。喉咙涌动,为陌不相识人的命运,心弦震颤。
读邹静之的《九栋》,我最喜欢其中写北大荒的部分,尤其是关于死亡的片段:
《青蔓》里,连队中有两个天津的知青,在菜窖幽会。等发现时,两人赤裸地死在那里。他们死于生着的煤火炉子,一氧化碳中毒,尸体被拖出去,没人给他们穿上衣服,他们就那样被翻过来扣在雪地上。邹静之回忆起,写道:
“多少年了,我常想起这事,会想到那些并未见过的美妙过程,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也许这艺术般的死,不该让人觉得失望或悲凉,没有该怜惜的,谁配呢?”
《想起些人》里,不到十七岁的女知青死于痢疾,冬去春来,女知青的父亲来看她,跟连长借了把扫帚去扫墓。
邹静之形容那座坟“她周围什么都没有,朝南对着一天地的草坡,坟就像个失了神的眼睛”。女知青的父亲到了女儿的葬身地,就那么哭着走过去扫那坟,邹静之又比喻道,他扫坟的动作,“像给女人梳头一样”。
《破》中,收麦的李栓,肚子被马车碾过,喊娘来。娘来了,喊疼。娘掏出块大烟膏,粗碗里化开,李栓张开嘴,像婴儿小口小口喝那黑汤。
后来,李栓死在求医的半路,之前肝、脾全轧破了。娘一直抱着他,一直没哭。李栓娘原有一只假眼,她真眼假眼都没流泪,只是最后说了句:你走吧,头前等着。
叙述完后,邹静之又说:多少年后,我在美院看到一张临摹列宾的《伊凡雷帝》,我看见了那副夸张的画,我觉得儿子和父亲的表情该换一下,那才像我知道的李栓和李栓娘。我倒觉得伊凡雷帝的那只眼更像假眼。
……
在《九栋》里,邹静之最大的才华,是能让死亡和温情握手:
“每年去扫墓的时候,才能觉得春天来了。”
死亡在邹静之的笔下,像水银般安静流淌。你能感觉到,他作为旁观者,对死亡的态度,既没有站在高处的怜悯与安慰,也没有站在远处的幸灾乐祸,他只是持久的注视着那些小人物的悲剧,像一个老朋友陪伴他们,怀念他们。
邹静之的文字,有明清小品文的况味,笔触精湛,节制俊逸,常有闲笔逸出,而情到深处的正笔,却绝不赘述。五四以后的作家,绝大多数学的是西方的语言和叙述意识,接续自诸子散文传下来的汉文学气脉者,寥寥无几。汉文学的文章质地,苏轼概括为“行云流水,文理自然”,鲁迅概括为“意美感心,形美感目”,阿城概括为“好好说话,雅洁脱腔”。在邹静之的文字里,还能找见这样的气象。
读过邹静之后,我又读到作家阿坚对他的描叙:静之是一个没有宏大抱负的人,他喜欢艺术、诗歌,想过一种优柔的、文化贵族式的生活。他对手艺活很看重,比如精敲文字、学习美声尽量惟肖、构思剧本十易其稿,其工作作风十分细致。他不太适应现代社会,当下的生活可能让他觉得没有根。所以他看重他自己的古代——童年、少年以及诗歌青年期的纯真、干净、简单的情趣、清浅的思想。
这和我之前在文字里脑补出的邹静之完全吻合。作家没有秘密可言,他的文字会出卖他所有的内心独白。邹静之和他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江西老乡陶渊明,有着部分相同的隐士情结,只是陶明渊选择的是“归去来兮”,邹静之选择的是“大隐于市”。
他们都在不惑之年明白了“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从而给人传递出一种“没有宏大抱负”的气场。他们宁愿告诉你这是性格使然,也不懒得说来源于对政治的失望。
像邹静之这样有插队经历的一批作家,王小波、王安忆,张承志、梁晓声、史铁生等,笔下都有一种漂泊感,有“寻根”的欲望。后来年纪大了,接受了生如浮萍的宿命,不纠结了,但也不掏心窝子了,只有回忆起少年时,才露出久违的纯真笑容。
《九栋》是邹静之还在掏心窝子时写的,阶段过了,他说再也写出这样的东西。它是他的总结,也是他的告别。
《九栋》不算什么“必读经典”,也容易被人低估为闲书。从体量上,它像是文学盛宴里的一片清笋,没有夺人眼球的品相,但吃下去的那一刻,会让人联想到整个竹林的摇曳生姿。竹林深处,有人看到故事,有人看到历史,有人看到艺术。
书是本好书,编辑也是好编辑。编辑贾新栩的手记如此写道:
“《九栋》不该这么被淹没,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溜掉了。当然,也许,书出来后,它还是逃脱不了被淹没的命运,那就没有办法了。但至少,死得还像个样……”
这句“但至少,死得还像个样”,有点壮烈的味道。
写书最忌无市无知音,有市场,知价值,有知音,就有回响。好市场难得,好编辑也是一样。有些书,注定被淹没,但死得像个样子,已是难得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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