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夏生病始末:《养血清脑颗粒》我吃了头更痛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可以累病的,虽说我以前也看到过他人工作繁忙累病了之类的消息,但那些消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对此有过过多的考虑,可是今年夏天我终于尝到了累病了的滋味。
去年的两个学期我都是超负荷教书,因为学校突然取消了半时工作的教师,我必须多教一门课,于是我像一匹拉车的马一样,多套上了一个马绳,多加了一副重担。同时,因为学生不希望另一个老师教而坚持要我教一门课,我又多教了一门课,又多套了一条马绳,多了一副重担,我的教书量大大超负荷,加上参与学校的管理工作,我每个星期都要开两次会,都是晚上开,每次会议两个小时。
春季学期,我几乎天天都是一路小跑地上课,下课,开会,写材料,忙得周末都在办公室里。春季学期考完试的第二天,我就带着学生去中国做暑期项目,在中国一个月,事无巨细都要打理,加上我要教一门中国文化历史课,加上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又去南方参观,回北京前,在杭州的时候,我已经头晕目眩,杭州的绿,杭州的荷花,我觉得都在四周晃动。
在飞机场送学生回美国,我扶着小推车走,担心自己会摔倒了。他们走后,送我回家的司机跟我在车上说话,我坐在后座上,回答他的问题,同时我觉得世界就在我们的车外飘动,下车后,我走路都不敢走,好像随时会摔倒,随时会飘飞。我觉得自己如一张纸,在风中,脆弱而单薄。我上楼回到家,躺下来,几个小时之后,远在美国的妹妹坚持我必须去看医生,我才下楼去看病。
我去洋桥南边的医院——我曾经陪母亲去过那个医院——同仁医院的分院,可是缓慢地飘了一站多路,也没找到那个医院,我才明白,那个医院已经变成了幼儿园。我要往回走,可是我几乎走不回来,头晕得要摔倒。我看到附近有个公共汽车站,于是上了车,拿两块钱买票,意识到这路车会到四路通,想到四路通旁边也有个小医院,我就坐车,到了四路通,下车飘到那个小医院去。
医院已经快下班了,我被催促着挂号,到要下班的医生那里量血压:高血压160/80。我大吃一惊,我一辈子也没血压高过,这就是血压高的感觉?手里拿着医生开的药——西药苯磺酸氨氯地平片,出了那个小医院的门,我就吃了一片,连水都没喝。那个医生说你明天再来再做别的检查。
懵懵懂懂的,我只有一个信念:不要血压过高出现中风状态,如果突然中风(stroke),血管在头脑中堵住了,在中国我肯定是完蛋了,如果救助不及时,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我想到中风后的各种结局,那些我见过听过的中风后的结局,想到中文里“中风”这个词的不准确,什么风?为什么中文里会用这个词描述血管堵塞的突然的stroke呢?我感到害怕、恐惧、担心,我极度小心,慢慢地挪回了自己的公寓,感到自己随时会摔倒。
回到家躺着,我不知道这夜将怎样度过。如果夜里我突然觉得不适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中国的急救会不会救我?我想努力睡觉,只要睡觉,我就可能复原,我需要睡觉,心里很清楚我需要什么。可是头晕和恐惧让我无法入眠,我只好挣扎着起来,吃了半片安眠药,试图睡觉,试图用听广播的方式让自己入眠,终于,在BBC的采访里,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头还是晕的,我知道自己得继续去看医生,再去量血压。这次是去家对面的一个小医院,比较近,不用太走路。我进门跟护士说头晕想量量血压。护士说,今天专门管量血压的人不在,出去了。她把我引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医生那里,请那个医生给我量量血压。那个医生很不情愿地给我量血压:150/90。显然我的血压还是过高了。她说“你去挂号,我给你开药。”我说:“昨天已经开过药了。”医生不满地说:“那你来干嘛?”我说,“就是量量血压。”这个医生很生气,站起来,跟着我走到外面,对外面的护士嚷到:“你以后别给我不挂号就来量血压的病人!”
我吃惊地听着她的声音从我的后边传来,知道她不满意赚不到钱,因为我没挂号,也不需要开药。中国的医生大概现在都这样了,谁愿意跟一个不让自己赚钱的病人浪费时间呢?我想,抬头看看那个护士,护士走过来,故意不理会那个很不满意的医生,对我说:“您先坐一会儿,血压这么高,您要想开药,我再给您找个主任吧。”我点点头,侧头看看那个很不满意的医生,五十岁出头,一脸的横肉,是个看起来就很霸气俗气的人——人的霸俗是可以看出来的吗?
护士很友好地解释:“我们这里是六十岁以上免费量血压,六十岁以下交一块钱。可是今天专门量血压的人去开会了。您坐一会儿,血压要量几次才行。”护士很年轻,我感激地看着她,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口罩上,我突然想起曹雪芹说的:女儿一变成女人就很可恶——刚才的那个医生就是一例,有的老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可恶呢?
我坐下来,拿出手机看看微信,让自己平静。那个管量血压的护士也突然回来了。这个护士马上走出来,要这个人给我再量血压。她说,血压一定要量几次,要坐下来,安定之后再量才能准确。好吧,我听之任之,坐在那里看这个小医院。
看来北京的社区保健真做得不错,比美国的好多了。美国的社区保健真应该像中国的学习。我在杭州的时候,因为感到晕眩,也到灵隐寺旁边的一个社区保健所去量血压,当然虽然血压不高,可我头晕的要命,那个社区医生对我也毫不感兴趣。即使这样,中国的社区保健是一个非常好的方法。我想,比美国的方便,快捷。
我量了两次血压,间隔在十五分钟左右。血压逐渐降低,最后一次是142/82——血压正常了,据量需要的护士说,可是我并不感觉正常,我从来没有过高血压,平时的血压都在110/70左右,这种头晕在我身上完全不正常。可是我没心思解释,每个人的个体不能用普通的标准来衡量,这也是一例,可是我没精力跟他人解释,也知道解释也没用。护士要我跟主任医生问问怎么办,主任医师看看我的血压说:“不要吃药,你头一次血压高,不见得一定是血压高,所以,只观察,不吃药。”
这个主任医生说:“我七十多岁了,看过很多人不该吃药就吃药,你根本不必吃药。”我对这个七十多岁的主任医生很感激,因为我不喜欢吃任何药,医生说不吃药,好像是给了我一丸定心丸。
走出这个小医院,我充满了对这些善良的人的感激以及对中国社区保健的亲身体验,一个念头飘进我的脑子里:等将来退休就回中国吧,这里的社区保健方便。
街道上车水马龙,虽然没有马,但车像龙一样,我再次回到晕眩状态,从这些龙的中间穿过去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我左右张望,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在长龙的间隔中,我穿越过马路,回到家,躺下来,不知该不该吃药。昨天医生给了药,要我吃5毫克,今天医生说不吃药,我决定不吃药。
即使是在九楼上, 我也听得到外面大街上的喧嚣——汽车的轰鸣,三环路上的车流好像是洪水一样的滚滚涌来,九楼上的公寓好像是车流中的一个小舟,我在这个小舟里打转,头晕目眩,我只想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什么都听不到的地方去,我想听杨树叶子的哗哗声,想听听鸟鸣。我决定回到合作的学校去,学校的环境也许能帮助我恢复健康。
我搬回学校了,学校的专家公寓离校医院近, 我还可以在校园里吃饭、散步、可以静养。静养是我的主要原则,我觉得自己就是累了,休息就能好。以前也是这样,学生一走,我就大病一场,发烧等等,今年是血压高升,需要与让自己不平静的世界隔绝,静养。
那天已经是周五了,我到校医院看病,血压似乎正常:130/80, 这对其他人可能正常,对我就是头晕,就是觉得眼花缭乱的。从我的眼睛里看四周的世界,很奇怪的是,我的左右都像在一个弯曲的镜子里,镜像真实却三维弯曲,我觉得眼睛中的世界似乎被莫名其妙地弯曲了,我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这就是“眼花”或“目眩”。中文的成语是一种体验,此刻我体验的就是“头晕目眩”和“眼花缭乱”这两个词,每个字都有意义。
西医内科的医生给我的药是治美尼尔症的,我拿了药,看了说明书,与我的症状不相符,我没有美尼尔,我知道,我没吃这个医生给的药。内科医生觉得她没有什么办法,她建议我看中医。我就转身去了楼上的中医——中医医生是个中医博士,从学校毕业不久,很认真地号我的脉,她的判断是我“肝肾阴虚,肝阳上亢”。她的决定是给我开中药,汤药,她说汤药见效快。
我拿着汤药的药单子,在楼道里很认真地阅读:生地黄、熟悉黄、酒萸肉、山药、牡丹皮、泽泻、茯苓、党参、生白术、柴胡、白芍、炒栀子、菊花、枸杞子、天麻、灸甘草。我念着这些名字,好像眼前有一片中草药园,这些花朵都在里面开放,芬芳漫地漫天,我很兴奋: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喝汤药,我将亲身体验中草药的魅力,我将在这些草的相互作用下,好起来!
校医院也同时管熬药。我下午取了熬好的汤药,装在袋子里,一共十四袋,一个星期的药,我兴奋地打开一个袋子,倒在杯子里,黄颜色的汤药,不知是哪位药是这个颜色的,我喝了,一仰脖,挺好喝的,一点儿都不苦,还有点甜,我很高兴,好喝。
喝了药,就在网上查“肝阳上亢”是一种什么病。原来肝阳上亢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病的描述:对脾气急的人来说,几乎人人都有肝阳上亢这种病的症状:脾气急,觉得别的人干事干得不利索,不如自己去干——我的确是这种人。我又重新念那些草药的名字,不知哪位药治脾气急?世界上真有治脾气的药吗?
我很努力也很认真地吃汤药,每天就在房间里休息,上网,看书,下午见朋友。我期待草药的功效会慢慢让我的头晕消失,我期待放慢的生活节奏让我感到力气回到身上来。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并不觉得大好,头还是时晕时懵,虽然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校园里吃饭,散步,房间里躺着,我还是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好像一个病了很久的病人。
想到五月初来中国,我带学生爬香山的鬼见愁,热得浑身冒汗,爬上去也没觉得头晕。现在我什么都不做,就是浑身没力气,想起鬼见愁自己都发愁,想不出自己怎么爬上去的。
偶尔躺在床上我会想如果在美国,我的医生会怎么做。我的医生会跟几个医生互相协调,看给我什么药,当然在美国这是一个过程,会花好几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头晕得我无法工作,虽然手头上有好几件事要做。
一个星期后,我再去看医生,还是看的中医,还是同样的医生,那个中医医学博士。她给我看病的时候,一个女医生领来一位男士,介绍这位男士是医院的党委书记,过来认认人。我抬头看这位新来的党委书记,四方脸,皮肤粗糙,猛看像个打手,不太像党的工作者。一个小小的校医院也有一个党委书记,看来党的思想工作做得真好。中医医学博士站起来,握住党委书记的手,连连说:“谢谢您过来看我,我一会儿过去看您。”党委书记问:“看病人要花很长时间吗?”医学博士说:“这个病人要开汤药,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我一会儿过去看您,病人走了就过去。”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耽误了医学博士与党委书记的会面,也许挡了她被提升的路?
这位医学博士给的诊断跟一个星期前一摸一样:肝阳上亢症,但她给我开了新的汤药:柴胡、黄岑、法半夏、党参、大枣、赤芍、当归、川穹、天地黄、桃仁、生白术、天麻、茯苓、女贞子、麦冬、灸甘草。
我照样拿着单子,非常认真地阅读。我非常喜欢这些植物的名字,好像诗歌一样,音乐般的朗朗上口。她同时还给我开了《养血清脑颗粒》三包。我取了药,回家就开始吃《养血清脑颗粒》,看看说明书,这个药包含的草药有:当归、川穹,白芍、熟地黄、钩藤、鸡血藤、夏枯草、决明子、珍珠母、延胡索、细辛以及辅料糊精、甜桔素。
本着对中草药的虔诚——我以前根本不信中医,这次是我第一次对中医抱着信心,因为西医的医生素手无策,我把希望放到了中医身上。我认真虔诚地一天三次吃《养血清脑颗粒》,下午开始喝汤药。晚上的时候,我的头开始疼,我躺在床上,隐隐作痛的头让我更加难受,病情似乎加重了。
第二天早上我仍然很准时地吃中药,吃了三次《养血清脑颗粒》,喝了两次汤药。晚上的时候,我的感觉越发不好起来,头疼得已经无法控制,好像有人在念紧箍咒,头上的血管也蹦蹦直跳,我觉得头要爆炸了,我忍不住用双手搂住头,好像搂住头,就搂住了爆炸的可能。
那天是周六,我已经决定周日回家,因为我实在不能继续躺在等着病好了,我想在回美国之前去东北旅行,我想看看中国的最北方,想去北极村看,所以跟好朋友约好了,周二去旅行。现实是,我的感觉非常不好,头疼头晕,两个星期的静养竟然没有让我好起来,周日似乎状态更糟糕了。
我越发认真地吃药,感觉越坏。本来周日应该回家,可是我完全出不了门,周日的晚上我到了心脏狂跳不已,头疼剧烈的地步,我担心自己这一夜都不知怎么过去,似乎重新回到了学生走后的那天,那个夜晚。好朋友过来陪我。我躺在床上思考自己的病情:怎么两个星期没有见好呢?为什么周六周日更严重了呢?
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汤药的问题呢?我是不是该停止吃汤药呢?是哪位药让我不舒服呢?周一的早晨,我继续头晕,想到明天就要出去旅行,我决定去找我的中小学同学,一个著名的心血管医生,问问她我怎么办。我本来是不想打扰任何人的,可是在好朋友的催促下,我跟我的同学联系上了。
早上汤药和《养血清脑颗粒》我都没吃,就打车到了她的医院。她给我量血压,血压133/80。是的,是不高,如果用通常的标准衡量。与其他医生不一样,听我诉说症状后,她说;“你就是有高血压了,吃苯磺酸氨氯地平片就行,2.5毫克的用量,这个药全世界都在用,也没有什么副作用,你就到外面买点这个药就行了。”我问是否继续吃中药,她摇头:“别吃什么中药了。”
她说得这么轻松,我感谢地告别,从医院出来,到旁边的药店买了这个药,买一盒是七天的药量,我买了两盒,加上我手里还有五颗, 我觉得19颗药可以吃38天,也够了。当天吃了药,第二天又吃了药,感觉好多了,这个药如此管用,我第二天觉得头清目爽,踏上了旅程。
在旅程中,我也带了几小包养血清脑,但只吃了一次,似乎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一路上,我每天吃半片西药,虽说时时感觉不那么完全正常,有的时候状态还很不好,但总的来说,还能对付,平安地过了六天。最后一天我因为希望能跟朋友见面多吃了药导致我状态突然失衡,不得不平躺了两个小时。下午上了火车,晚上到了北京,回到家,第二天却突然好多了,好像昨天多吃的药突然拨开云雾一样,我感觉完全好了,如正常人一样了,这是得病的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感觉如正常人,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我,那个精力充沛的我。
第二天我飞回美国,继续吃2.5毫克的苯磺酸氨氯地平片。两天后我在纽约转机飞到法国,我还在继续吃药。在法国的最初几天,虽然我的血压一点都不高了,我仍在吃药。有一天我突然想,也许还是可以吃《养血清脑颗粒》吧,医生给我开了三包,我只吃了半包,两包半都带来了,中医既然治本,药不吃也白开了,那就开始再吃《养血清脑颗粒》吧,一天三次,一次一包。我忘了头痛这件事。
没有想到,一天之后,我的头又开始疼了,我很惊异,怎么又头疼了?老伴给我一颗强力止疼药,吃了也没用。我头疼得难受,又回到床上躺着去了,想到底什么原因引起我的头疼,突然我恍然大悟:是《养血清脑颗粒》造成的!只要我吃这个药,几次之后就头疼!这个药里有什么东西造成我的头疼!
我再次查看这个药的功能:”养血平肝,活血通络,用于血虚肝旺所致头痛,眩晕眼花,心烦易怒,失眠多梦。”这样的功能非常模糊,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药到底是治疗什么的。于我来说,这个药导致头痛是真的。
立刻停药,第二天我的头就不再疼了。
我干脆什么药都不吃了。十天来我既没有吃西药,也没再吃中药,每天三次量血压,血压完全正常了。重要的是我的感觉——我停药之后,感觉完全正常,好像上一个月的病怏怏的感觉都没存在过一样。
一个月的折腾, 从六月初到七月初,从血压高到血压正常,真正让我的症状好转的,是西药。真正让我恢复健康的,是什么药都不吃。
中药——两剂汤药到底是否起了作用,我完全无法证明,至少第一剂没有让我的症状得到缓解,第二剂我只喝了三次,没喝完,所以不能确定。这两剂汤药我花了差不多八百块钱。中药,不便宜。我唯一能准确地指出的是《养血清脑颗粒》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加重了我的病情。
2019年夏天生病的过程,让我不自觉地卷入中医与西医的争论。
我历来是不信中医的,虽说我出生在发明了《小儿七珍丹》的中医世家德爱堂沈家。父亲以前常说:中医治本,西医治表。这次我听了他的话,试了中医,吃了汤药。不过,是药三分毒,这也是他说的,我想他说得对,至少《养血清脑颗粒》对我就是毒。
今天进入七月下旬,三伏开始,沙峪洼的天气非常凉爽,摄氏二十度。我今天骑自行车,在乡间的公路上,沿着成熟的麦田,四周是麦黄的翻滚的麦浪,蓝天,白云,绿树,路边上到处都是美丽的罂粟花,我骑了好几个小时。
回家来在顶楼的天窗下写这篇日记,记录我这个夏天生病的始末和中西医药对我的作用。
2019年7月21日沙峪洼柳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