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龙”船上看动物的N种方式(四)
四、鹱与信天翁也能梦见彩虹吗
1楼船舷边,一只拖着白色、线状、悠长尾羽的海鸟向远离船的一侧飞去。那是我心心念念的鹲。
我们从北半球的冬天出发,所经海域上除了鲣鸟再无其他鸟类。直到越过赤道,在热带岛屿的边缘,天空中的气流升降机放飞了一只军舰鸟。
我转身离开船舷,要经过两道水密门,才能回到我在船上的暂居之所——1楼生物实验室。这间本应被各种实验仪器挤占的房间,因为尚未开展南大洋生物调查,现在只好空空荡荡。我占据了其中一张实验台面,摆开电脑和书,在那里写稿或者阅读。房间左侧有几扇圆形舷窗,透过这些敦实的玻璃,可以瞭望到左舷一侧的海面。海水平静的时候,舷窗变成一半白色、一半蓝色,中间留下一条海天分界线。这条分界线不会永远保持水平,你和船都在变换角度,舷窗也跟着变幻,就像一扇小小的教堂彩窗。


那不是“雪龙”船遇到的第一只鹲。飘逸的两根中央尾羽(central tail streamers),让它们仿佛海上的丝带凤蝶。常年海上漂泊的鸟类,无论鹱、鲣鸟、海燕、信天翁,又或者其他迁徙途中飞跃大洋的燕鸥、贼鸥、燕、鹬、鸻,多为短尾,少有长尾类型。鹲的线状中央尾羽长度超过30厘米,几与身体等长,似是两股天线,于茫茫海天之间发射着无端的信号。
后来我在一个队员的相机里,看到了同框的白尾鹲与红尾鹲,它们一左一右,或曰一前一后,定格在纯净的天空蓝里。这张神奇的“一石二鸟”照片拍摄于清晨五六点钟,“雪龙”起航离开上海的第三或者第四天,推断应该是在我国南海海域。我看到的那只鹲,则出现于南半球海域。


也许是鹲带来了启示,此后我将相机放到了1楼实验室,一旦舷窗外有鸟飞过,我便推门而出,去“追击”飞翔的瞬间。比起吹着暖风、躲在高高在上的驾驶室里,站在船舷边迎着海风,才能略微平视这些贴着海面飞行的“冲浪者”。

灰脸圆尾鹱、灰鹱、短尾鹱是最先出现的三位“冲浪者”,那时船已行驶在澳大利亚以东海域。即使用400mm镜头拍摄,它们在照片中也显得遥远。鹱有时从海面上荡起,挑出一记高抛物线,有时侧身俯冲,飞羽尖端被浪花在视野中抹去。在分类上,灰脸圆尾鹱被分成了两个亚种,分布在南太平洋的是真正名为Gray-faced Petrel的亚种,而另一亚种英文名为Great-winged Petrel,只分布在南印度洋和南大西洋上,不在我们航线的观察范围之内。



经过近半个月航行,“雪龙”船由上海驶抵澳大利亚东南的霍巴特港,接上后续抵达的队员,就要出发前往南极中山站。霍巴特港位于南纬43°,而西风带就在南纬40°~60°附近海域。这里缺少陆地阻隔,南太平洋、南印度洋、南大西洋环绕着冰雪的大陆,三大海域连通成一体,为地球上最强盛的一股“穿堂风”铺平了跑道。地球自转作用下,这片海域常年盛行5~7级西向风和4~5米高的涌浪,接连不断生成的气旋像是星系护卫着银心。暴风列队在西风带上,形成一道旋转的风墙。要想到达南极,必须穿“墙”而过。
在一张以南极点为中心、俯瞰整个南大洋的气压场和风场实况图上,你总能数出七八个深绿色的低压中心。它们或者趋于减弱,或者正在生成、强盛,那里代表着9级以上的狂风和5米以上的巨浪。“雪龙”船要做的就是,瞅准时机,从两个气旋中间穿过,这种航行被称为“穿越”。但总有那么几次,船速跑不过风速,船就会被气旋“吃住”,这时船将调整航向,甚至需要找到某个岛屿避风。


在西风带上能看鸟吗?驶入西风带之前,全船广播通知,关闭所有楼层通向甲板的水密门,航行中不得私自开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信息是,鹱与信天翁都是“风来疯”,它们专挑大风天活动。而此行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任何一种信天翁。
至少我们是能看到气旋的。卫星云图上,漩涡状的云臂伸展成灰白色的星云,扫荡着、覆盖着孤零零的海面。从船上向天上看,那巨大的旋臂演变为厚重的云层,海面被映衬为失血的铅灰。太阳似乎畏惧于西风的威力,一连几日躲在云层之后。海天之间的世界患上了抑郁症,茫茫然却飘下了治愈的雪花。

我被雪花蛊惑,终于走到舱外。海上降雪被庞大的水体吞没,像是无效的诉说;甲板上的“白霜”也会被风吹去,近似徒劳无功的努力。船舷边的海面不再平坦,高低起伏的波浪绵延成矮丘,在波峰与波谷间,神勇的海鸟降临,跟随船只逐浪而行。“雪龙”正以每小时15节(1节等于1.852公里)左右的航速飞速穿越西风带,船舶倾斜角度在10°以内,所遇最大浪涌不足4米,气旋边缘的海况还算平稳。
船往南方开,风从西边来,左舷就成为了背风一侧。我流连于1楼实验室外的走廊:一条位于船艏左侧的狭窄通道。这并非孤注一掷的赌博,我还是会偶尔爬上2楼甲板,从那里可以观察到左右两舷和船艉,海水像河流一样从视野两侧飞速流逝。

穿越西风带的3天时间,共有6种信天翁和6种鹱被我们的船吸引,拼接成一条南太平洋上的管鼻类海鸟彩虹。这条填充了主色调和渐变色的色带将由形态各异的鸟喙构成,由北向南跨越在“雪龙”的航线之上。
分布最靠北的白顶信天翁(Thalassarche cauta,英文名White-capped Albatross)对应着赤红色。它在喙尖上涂抹着赤金“唇彩”,主要分布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以南海域(南纬36度~52度),一旦进入西风带,它便消失不见。

在南大洋呈环南极分布的黑眉信天翁(Thalassarche melanophris),选择了用“肉桂红”装饰喙尖。它们喜欢从船艉跟随至船艏,接着一个转身向远端滑翔,脱轨一般流落到船艉后方,再次鼓翼,向前重复着这种特殊的折返跑。黑眉信天翁被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两个亚种,北方黑眉信天翁(英文名Campbell Albatross)活动于南太平洋、塔斯曼海和罗斯海,南方黑眉信天翁(英文名Black-browed Albatross)的种群数量据说是南大洋所有信天翁种群数量之和,但此次我仅在长城站(南设得兰群岛)附近海域见到。两者在外观上可以从翼下的黑色区域大小以及虹膜颜色深浅进行区分。


信天翁的英文名Albatross据说由葡萄牙语alcatraz发展而来,最初指任何一种大型海鸟;葡语词alcatraz又被认为源于阿拉伯语al-cadous,是鹈鹕的意思,总之是一种令所有语言印象深刻的大个子的鸟。现在信天翁科(Diomedeidae)下分4个属,其中Diomedea属即为“大信天翁”。成员包括现存鸟类中翼展最大(平均翼展可达3.1米)的漂泊信天翁(Diomedea exulans,英文名Wandering Albatross),在假想的管鼻海鸟彩虹中占据了低调的橙粉带,这也是其喙部的颜色。这种有着众多亚种的信天翁很少紧贴着船舶飞行。它们冷静而傲慢,多数时间在船艉兜着圈子。从新西兰以南至中山站海域,分布着至少三个漂泊信天翁亚种,分别是exulans(漂泊信天翁指名亚种)、antipodensis(安岛信天翁)和gibsoni(吉氏信天翁),不同亚种占有不同的繁殖岛屿。我还没有掌握从外形上区分它们的诀窍……




同为“大信天翁”的皇信天翁(分为两个亚种:Diomedea epomophora,英文名Southern Royal Albatross与Diomedea sanfordi,英文名Northern Royal Albatross)翼展同样可超过3米,与漂泊信天翁在外观上极其相似,最明显的区别是前者上下喙之间有一道黑色的咬合线。在这道海鸟彩虹上,它凭借淡粉色的喙部,可以算作橙与黄之间的过渡带。

灰头信天翁(Thalassarche chrysostoma,英文名Gray-headed Albatross)占据了中间的黄色带,在刀状喙的上下方各“镶嵌”了一道金边。在我们的航线上,它不如其他信天翁那么常见,是一种稀有的“金属颜料”。据说它会像鲣鸟一样一猛子扎入海中捕食,潜水深度可达6米。

南方巨鹱(Macronectes giganteus,英文名Southern Giant-Petrel)第一次出现是在穿越西风带的第三天傍晚,它在船艉晃荡了几圈后就消失了,我只从2楼甲板远远地拍到这只巨大的白色幽灵,那身杂有黑斑点的羽毛如一匹苍白的裹尸布。巨鹱个性嚣张,可以面无惧色地低飞掠过甲板上好奇的人群,时常还在驾驶室窗前表演特技飞行,贴着玻璃做出鹞子翻身般的九十度急转,在人们的视线里留下一团浓郁的阴影。队员们称呼这种鸟为“黑老大”,这是因为南方巨鹱的黑色型比白色型更为常见。它们的确也是南极生物圈中的黑社会,会捕食花斑鹱、南极鹱等体型较小的鸟类,也会在陆上品尝企鹅、海豹的腐尸。南方巨鹱的种群数量据估算是北方巨鹱(Macronectes halli,又译为霍氏巨鹱,英文名Northern Giant-Petrel)的3倍,可达3万多繁殖对。我仅在麦夸里岛附近见过几次北方巨鹱,两者在外观上的主要差别是喙尖的颜色。虽然都长有壮硕的金喙,但南方巨鹱选用了苔绿色的“口红”,北方巨鹱则偏爱暖褐。奇异的毒苹果汁般的绿色喙尖,是这道“彩虹”上不该缺少的色彩。



灰背信天翁(Phoebetria palpebrata,英文名Light-mantled Albatross)是青蓝色的代表,这源于它上下喙之间的靛蓝色咬合线。这是唯一一种当“雪龙”驶出西风带后仍能见到的信天翁。漂泊信天翁和皇信天翁作为体型最大的两类信天翁,也许是太需要风作的“冲浪板”了,不愿跟着船只脱离西风带的红利。体型中等的灰背信天翁反倒“自由散漫”,可在南半球的夏季活动至浮冰区。1月下旬,我在南纬66度记录到了灰背信天翁的成鸟与亚成鸟,当时我们的船正向长城站驶去。长城站所在的菲尔德斯半岛西海岸,有一座名叫平顶岩的连陆岛,四面都是悬崖峭壁。自1980年代以来,就有人观测到灰背信天翁在那里出没,因而怀疑崖上有巢。但有资料记载的灰背信天翁巢址,最近的也还远在1500多公里外的南乔治亚岛。直到2008/2009年度的繁殖季,科学家终于拍摄到了平顶岩上的5个巢,但没说是否繁殖。至少在接下来的三个南极之春,没人观察到确切的繁殖行为,惟有灰背信天翁依然成双飞过平顶岩,似乎是在举行一场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但对观众最想知道的秘闻闭口不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所有信天翁中,灰背信天翁是繁殖地最靠南的,并且和它的同属兄弟、划着橙色“唇线”的乌信天翁(Phoebetria fusca,英文名Sooty Albatross),同为在悬崖岩脊上离群索居、单独营巢的“另类”,而大部分信天翁是以成千上万的规模过着集体婚礼和婚后生活的。此外,因孵化与育雏时间长达八个月至一年,“大信天翁”(Diomedea属)、灰背信天翁、乌信天翁和灰头信天翁都是隔年繁殖一次。

鸽锯鹱灰蓝色的喙是彩虹末端的暗带,与其它鹱和信天翁相比,锯鹱属的鸟类体型瘦小如鸽,飞行轨迹诡异多变,时常在船舷边往复冲刺,在动荡的海面上集群觅食。成群结队的鸽锯鹱中混杂了微量、单只的其他锯鹱属成员,诸如蓝鹱、阔嘴锯鹱等等长相差别微乎其微的撞脸者。在《鸟的感官》一书里,科学家们解译了海鸟的嗅觉地图,认为它们在追踪气味时会逆风沿着“之”字形路线搜索食物。鸽锯鹱的确展示出了这样的飞行轨迹,它们以折线突进,侧身翻越一道道浪墙,与船舷的距离时远时近。信天翁的“之”字路线则更加大刀阔斧,好似椽笔挥就。

我见过漂泊信天翁“之”字的终点,那是在船艉处的一个发现,依照目前的进度,我需要再用一两个章节才能到达船艉。而我们刚刚费力搭建的这座鹱与信天翁的彩虹桥,在它的下方,是南极鹱、花斑鹱、银灰暴风鹱的护航。这三者巡游于冰山带与浮冰区,都有着海豚般隆起的额头,是船舷边最为忠实的模特。

穿梭于风暴之间的海鸟,偶尔也会穿越船边浪花激扬起的彩虹。虹是神与土地立下的古老约定,正如海是鹱类世代耕耘的良土。
五、我听见了一只鲸鱼的四次叹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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