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关注到的农村老年人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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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坐在门口竹凳上,望着院里的几只白母鸡与一大群杂色小鸡。他手里拿着个红色老式的小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这几天,儿女轮番来劝他出去,到城里房子去住。他不肯。他这一生是个有点懦弱的人,现在又是个讲话都支吾的老头子。可他固执,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他去年买了头羊,在乡下租了个没人要的破旧屋子住着,吃自己种的菜,用辣椒磨成面,做成酱,又封起来舍不得吃。儿女们有一次来看他,惊叹于满屋子的灰与脏衣服,七手八脚帮他洗净衣物,又七嘴八舌将他劝了出去,羊也卖了,卖了1/4买回的价钱。
回城里的车上,他赌气。他又想骑三轮车,但几个孩子好说歹说将他劝住了。他气愤得很,但他心底里是知道的,他们是对自己好。
回了家,他要儿子去地里把玉米收了。儿子说这么点儿玉米值不了多少钱,他急了,非要去。儿女们只好假装同意,背地里偷偷讲:不就是想让我们看看他自个儿种地也是有收成的么。
没几日,他的鸡被人偷得一干二净。他不得不离开那个小院儿,乖乖回去了。二女儿将他接回自己家里。那是个省会城市,一环内的小区,小区附近基础设施极好,应有尽有。他来过这个城市,喜欢从菜市的一条小路走到江边的公园去听戏。不过这次他发现菜市要拆了,为了修地铁。公园内的戏台子也不见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到处走走。有一次他走了很久,天色渐暗才回家。焦急的女儿将他痛斥一顿,从此只许他到小区花园里走走转转。但这不过瘾。
家里有电视,不出去的时候他便看电视。他常常按错键,以致屏幕上弹出些令人费解的画面来。家里人疲于教他,便帮他调好台才离开。起初他看梨园,整个家里响着拖长的唱调声与梆梆的板声。后来他又看了之前爱看的西游记、琅琊榜,射雕英雄传等电视剧。看着看着,现代爱情片和婆媳纠纷剧也成了他的乐子。这有些令人瞠目,但当家人们又给他调到梨园台,他黯然摇了摇头,不中听了。
他越来越少出去了。在这座城市里,一个路边摊的烤红薯都能卖到过去他想也不敢想的价钱,可待在家又只能看电视。他老了,腿脚需要活动,况且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成为累赘。有一天,他为了便宜5块钱而走了很远的路去理发,回来又被训斥了一顿。可他想,这太贵了,20块,实在太贵了。
不久他在城里呆不住了,要回去,回他之前养过鸡种过玉米的地方。儿子做生意忙,那媳妇他也不待见。他一个人待着待着便又坐不住,于是出去走走,一走便碰上了唾沫四溅的“讲座”。渐渐地,他成了讲座的忠实听众,每天都揣点钱准时到场。他饭也马马虎虎应付着吃,省下钱来买教授专家推荐的宝贝。
他不知道儿子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了女儿,一家人因此又好气又好笑。女儿说,总不能天天买这些玩艺儿。儿子说没办法,没空管他,这样挺好,他倒觉得划算得很。
他不知道这些,还是继续听着,买着。他摸到兜里一点点薄下去的钞票,看到墙角摞起的纸和纸箱,心想:又省了一大笔钱。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着,直到后来他跌了一跤,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这病做完手术得静养,但他偏不。他那固执劲儿又上来了。他天天埋怨护工,不配合治疗也不好好躺着休息。他说要他儿子女儿来管他。儿女来了,见他这样忍不住碎嘴几句,他一听就难过起来也倔起来,一个个讲起这几年接连走了的老人,说他不治了,跟他们一起去算了。儿女听到这话更恼火了,开始训斥他。他大喊大叫起来,那叫声带着凄厉的哭腔。儿女们见状语气放缓了许多,给他说各种好话。他这才肯坐下来,哭叫声变成低低的哀哀的呜咽。
终于他病情恶化,走了。他是我们家最后一个还健在的老人,现在也已长眠地下。我妈说他年轻时喜欢款待村里来家做客的人,一来人就杀鸡,一来人就杀鸡。家里本没几只鸡,小孩子吃不上,馋得流口水,看着故意总来坐坐的客人恨得牙痒痒。可他不在意,照样热情招待,一来人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今他老了,身边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试过去做护林员,试过找一个小破房子,养鸡种地,自给自足。可他不知道那样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他逃不出过去,也回不到过去。也许他心底是明白的,可他宁愿在田地里做着自己的旧梦,也不愿去融入充斥着太多新鲜感的现实,或者,也没人真正帮助他融入过。他老了,已经记不住太多东西。他终究成了时代的弃儿。
以此纪念我的外公,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和过去的亲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