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与楼兰
上 烟花
又是一个新年。午夜的烟花和礼炮四面响起来,像突然打起了遭遇战。鞭炮与轰鸣,火药与硝烟。放着晚会的电视机上雪花闪耀,像是被跟踪的战机抛下热焰干扰弹。狗狗呜咽着,夹着尾巴躲到床下。电视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老爸提了一万响的大地红和礼花出来,说你现在也是新家的家长了,该你去放,另外刚出院,也冲冲喜。我说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多年不碰烟花了。
是的,我还记得惹祸之前热衷于烟花的程度。不也仅是烟花,什么都玩得起来。那时候爸妈忙着田里的事,管我管得少。放了学我就沿着田埂子摸螃蟹泥鳅摸回家,书包忘在田里叫人家送回来;或者是一大群小朋友在无边的橘园里拿树上新熟的橘子打游击战;或者是在铁路旁的水泥坡上玩滑滑梯,爬上溜下把屁股上磨出两个大洞;沿着铁路捡气球洗干净吹了玩,结果刚找到就被霸道的高年级生抢走,后来我知道那是火车上扔下来的用过的避孕套,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以手加额心道妈的当时真是人品爆发了。至于寻常的爬墙上树弹弓弹子球陀螺滚铁环烟纸摔洋画更是家常便饭。
不知何时突然就迷上了火药,或许是因为在鞭炮厂当技术工的四舅公的缘故。最先是在红白喜事里燃放过的鞭炮纸堆里找未燃的鞭炮,再去爷爷辈的烟盒子里偷几根三游洞,一个打火机。三游洞是本地烟,多是老人在抽,三毛钱一盒,褐色烟纸,无过滤嘴,抽起来淡淡的,甜丝丝的还蛮过瘾。要么把鞭从中折断,点着了拿嘶嘶的氧焊一样的火焰烧蚂蚁和菜青虫,要么插在田埂子的泥巴里,一根接一根的爆破,最后炸出一个“矿坑”来。后来有了摔炮和刮炮,摔炮没意思,也就能吓吓人,听听响。刮炮就不一样了,刮炮的引线时间长,相对来说更安全一些,不会不小心遇到电光炮,鞭还没扔出去就炸在手里的惨事。我们抓了青蛙,把刮炮插进其屁眼里,点着了扔进水里,青蛙先生何曾受到过此等惊吓,猛蹬几下潜下水底,抱根水草忍着。片刻之后水下金光一闪,一只炸得稀巴烂的青蛙吐着舌头翻上水面;或者把刮炮插在路边的牛屎粑粑堆里,见到有人过来就赶紧点燃躲起来,路人被爆了一身牛粪,抹抹脸大骂道:“这他妈是谁家的小王八蛋!”
我后来在搜搜问问上见到有人问把学校炸掉需要多少刮炮?有人回答2吨左右。不知道有人试过没有。后来我就将鞭炮拆开,把火药捻进煤炉子里。细细的药粉燃起来,像夜空里蓝色的星星闪烁明灭。那景象深深吸引了我,我把搜集到的药粉全都小心翼翼倒进炉子,燃烧的煤球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大大小小的蓝色火花不间断地从上点燃,熄灭。飘忽的火焰灼热扑面,烤焦了额前的头发我也不以为意。那时觉得刺鼻的二氧化硫和硝烟的味道有种怪怪的香味,简直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很快我的兴趣就进入到了钻研火药成分的级别。我那时才小学二年级,当然不懂什么分子式之类的高段位知识,不过所幸我哥读高中,上过的物理化学课本都堆在书架上任我查阅,有什么不懂的我就去咨询我四舅公,他是专家。他告诉我鞭炮里银灰色火药的主成分是硝酸钾、乌拉邦粉和硫磺粉,传统的黑火药则是由墙硝、木炭和硫磺组成,俗话说“一硫二硝三木炭”就是指它们的比例。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啦?
我支支吾吾搪塞过去,就说自然课老师考我们的小知识。什么是乌拉邦粉?
就是铝银粉。我这几个月正在试验烟花的新花式,你放了学没事可以过来玩啊。
我确实见过一两回黑火药,有一次是在舅舅考取大学请客的时候。他们那里似乎还不流行放烟花,都是用的火铳代替。火铳的样子很像抗日时期的手榴弹,一个长长的铁柄,前面是外一圈内一圈铅笔粗细的圆孔构成的爆破部,跟左轮手枪的轮子有点像。顶上有个装药捻子的细孔。黑火药拿防水的油纸盛着,黑糊糊的与鞭药大不相同。用的时候把火药填进圆孔里,拿晒干磨细的黄土塞上,再用通条压实即可。点燃药捻子后赶紧将火铳伸远,铳就一个孔一个孔的炸响,震耳欲聋,跟现在的震天雷一模一样。吃完酒席小舅舅们手就开始痒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从油纸包里挖掉一小勺,跑到空旷地带点燃,哄地一声黑红的火焰腾空而起一丈多高,转眼就把二小舅的头发眉毛撩掉一大半,他顶着个阴阳头嚎哭起来,还带着一股焦臭味。大人闻声赶过来把人检查一遍,见安然无恙,自然少不了一顿暴打。
这玩意儿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我决定了,就搞一搞黑火药的实验,自己造个烟花看看。我终于翻出讲到火药的化学书,号召一群小伙伴,立刻行动起来。连猜带蒙地看了一阵我发觉化学书也不是很难懂嘛,就是取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反倒是这种不带拼音的课本让我头疼了好一阵,不过也没关系,一个字认得半边就够念了。
硫磺和木炭都容易弄到手,对门有家种蘑菇菌的四川人,他们用硫磺给买来的棉花籽壳熏蒸消毒,这样棉壳籽包的培养基就不会被别的真菌种侵占。夏天的时候也把硫磺点燃了熏蒸房屋,不仅能驱赶蟑螂老鼠蛇,还能防一个夏的蚊虫。硝石也不算太难,硝石又叫地霜,上了年代的墙角很容易找到。我发动小伙伴挨家挨户扫荡,把搜集起来的墙霜装在桶里。与此同时我也没忘了三天两头地往鞭炮厂里跑,无非是想偷我四舅公的艺。
小兔崽子,转悠啥呢?守门的是个老大爷,右耳朵后边挂着个大瘤子。到别处祸事切!
我小手往腰上一撑,是我四舅公喊我来滴!
你四舅公是哪个?
张家明张老四!
我四舅公在厂子里头听到我的声音就出来接我了,个狗日滴,张老四是你喊的?看门老头一把抓住我,把鞋壳板翻过来,看有没有铁部件,又扯我的裤腰带,检查是不是铁制皮带扣子。我穿的是松紧裤。好哒,莫在里头瞎猴贱啊。
鞭炮和烟火合称为花炮。爆竹,又叫炮仗,为旧时除邪崩祟,祭神用品,后与烟火一起转化为喜庆用品,年节玩物。四舅公一边带着我在厂子里转,一边就给我解释鞭炮和烟花的来历。
古人焚竹发声,称为“爆竹”。《通俗篇·俳优》载:“古时爆竹,皆以真竹着火爆之,故唐人诗亦称爆竿。后人卷纸为之,称曰爆竹。”由于火药的发明,人们用纸造的筒子代替了竹子,并用麻茎把炮竹编成串,成为“编炮”。因其声响清脆如鞭,故也称为“鞭炮”。随着民间工艺的进化,在鞭炮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又出现了烟火。鞭炮听声,烟火看彩,有生有色。
清人百一居士《壶天录》中写到:“京师人烟稠密,甲于天下。富家竞购千竿爆竹,付之一炬,贫乏家即谋食维艰,索逋孔亟,亦必爆响数声,香焚一炷;除旧年之琐琐,卜来岁之蒸蒸,此习尚类然也。”《淮南子》中有关于爆竹烟花的详细记载,而且已经细分了“含雷”、“吐火”两种,含雷,就是爆炸内部的能量。吐火,是外延,形容瞬间喷射出来火焰。到了宋代,民间出现了烟火爆竹作坊和匠人。烟火表演也丰富了起来。有了“起轮”、“走线”、“流星”、“水爆”、“地耗子”等名称。
你后头讲的“起轮”、“走线”是神马东西?
就是烟花的效果啊。“起轮”就是能让烟花在天空旋转,像个滚轮一样;“走线”呢,就是让烟花在天上窜来窜去,像条鱼一样游走。这里头的讲究蛮多,一下讲不完,我慢慢教你。
就这样,我一步步学到怎样卷筒子、打土的技术,摸清楚了彩星、哨子、发烟、分星、子母弹的原理,知道同样是火药,为啥会出现五彩缤纷的颜色。夜幕将近的时候他在空地点燃一支太平花给我瞧,火星哗地一下从纸筒子里窜出来,开成一棵火树银花的样子。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眼睛里很快被晃得生了耀斑。
看!那里面有人在动!我突然睁大眼睛,指着光华的瀑布大喊道。
哦?什么人哦?
有你!还有一个叔叔!
唉,一定是我看得太久,眼花了。
四舅公又告诉我他在试验像动画片儿一样的礼花。秋夜的晚上,我跟着他放过他做的各种各样的礼花,彩星在夜空组合成老鼠、兔子、鸽子、水牛和狮子的图案,那景象栩栩如生。也有别的景物,火树还有亭台楼阁。后来他的兔子在夜空绽开之后横射和分星的部件起了作用,兔子一顿一顿地向前跳动了好几下才消失熄灭在星幕之下。他说他要拿这些烟花来创造一个真正的世界。我看着他一个一个地试验到很晚,最后困得躺在沾着露水的草坝和清亮的蟋蟀声里睡着了,才被他扛回家扔到大床上。
与此同时,我自己的实验也在偷偷的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四舅公描述的那个火树银花的世界迷住了我,我决心也要做一个那样的烟花出来。木炭和硫磺被我磨成粉末之后小心地烘干,又倒了小半桶墙硝,拿个自制的简陋锅子将之溶解后煮干。我没防备煮到最后发生了暴沸,滚烫的盐滴溅出来,把手臂烫起了好几个泡,但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止我前进的步伐。一硫二硝三木炭,黑火药很快就按照比例配好了,我挑了一点试了试,效果很不错。接下来就是做能爆炸出特定形状的药柱了。需要的材料我都从厂子里偷到了。
努力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烟花做成了,虽然只是一枚简单的单筒礼花。我还记得我提着自制的土烟花偷偷去燃放的那个晚上,已经是将近深秋的时节,突如其来的北风卷动枯的杨树叶,黑影子一样飘过我面前。我找了个背风的陡坎,把烟花筒用力插入泥地。带着兴奋,小心点着引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叫上那些小伙伴,也许是出于独享胜利果实的喜悦,也有可能担心弄失败了丢了自个的脸。引信燃烧的过程显得无比漫长。
药柱带着蓝白色的火焰,像一枚小小的导弹冲上云霄,在夜空停顿一下之后炸开,一群灰白颜色的鸽子像是从发光的星星点点里蹦出来,我惊得目瞪口呆。是的,没错,是真真正正的鸽子,事实上大部分的鸽子都是白色的,仅有一只灰色的野鸽子。它们的脖颈上闪着靛蓝色的光芒,扑啦啦拍着翅膀飞走了,在夜空里留下一溜摇曳的白色影子。
鸽子群飞往的是鞭炮厂的方向。
我不安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夜空的云层闪了一下,远方传来一声巨响。
下 楼兰
我在茫然无措中醒来的时候,爸妈早已出门去了,妈在桌上给我留了条和钱,说他们去给四舅公送葬了,要我自己做饭吃。不知道他们为何不带我去扶灵。天气尚好,太阳带着晕,但仍然很暖和。我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阳阶下,几个村妇在不远处摆龙门阵。我听得有人说你们不晓得好惨哪,我昨儿八九点钟晚上过去的时候山脚下的厂子已经炸成一块平地啰,比厂子高十几米的公路上还看得到半截半截的腿子膀子,整个下坡路上都是血,听说死了有二三十号人……
我听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提着椅子,回到堂屋里头。一只老鼠窸窸窣窣地,从头顶的房梁上过去。扭开电视,里面正在放《西游记》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一集,要是平时我就钉在那里饭也舍不得吃了,今天却提不起兴趣。总之就是无精打采。好不容易晃到中午,肚子咕咕叫起来,准备淘米煮饭。揭开水缸盖子舀水的时候一股硝烟的味道从水面腾起来,扑在脸上,我受了一惊,手里端的高压锅掉了,白米洒了一地。歇了半刻,我扫了洒的米倒进潲水缸,又重新淘了米,洗了菜我在灶门口等着,高压锅的塞子突然被顶开了,嘶嘶的白汽尖啸着喷出来,像一支被点燃的太平花。我的胃里忍不住翻腾起来,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我也不记得折腾了多久,爸妈半夜回来的时候我胃里已经吐空了,后来呕的全是青黄色的苦胆水。他们吓坏了,先请了医生,后来不放心又请了阴阳婆来瞧。医生说感冒了不碍事,开了感冒药和退烧药,阴阳婆说是受了惊吓,需拿铜钱一枚,蘸香油上下擀背心,每晚一次,每次半个小时。另外取糯米半碗摆在床头柜,筷子一根,大头朝下插在碗里。三日即愈。
后来自然是痊愈了,也不知道是西药的作用还是巫医的功劳。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转移,大概三个月后我就基本上不在意这档子事了,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忘在牛栏屋墙角的大半桶墙硝,从那半桶墙硝里竟长出一株植物来。它的茎和叶都是纯白色的,表面生着细细的绒,花朵小小的,像兰花,也是白色。我后来就从电视里偷了个名字来,将它们都叫做楼兰了。我之前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但从此之后我便注意到房屋周围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楼兰。这就像你在校园里遇见一个很不错的女生,起初你惊讶以前怎么没有见到?可之后你就发现你遇见她的概率高了许多。我突然对它有了兴趣。
楼兰似乎只长在房子附近,甚至房子里屋瓦上阳台上。它们的种类其实相当之多,譬如纯白色楼兰在新房子周围生得多,铁红色的楼兰都长在老房子内外;还有带着金边的楼兰,像雪莲花一样的大朵楼兰。我很久以后才明白它们的生长自有其道理。我拿算术本子和铅笔,用自己拙劣的手法将它们描摹下来,又喊了我的小朋友们来看。可他们看不见,还说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还嘲笑我取的楼兰这个名字。“鬼娃子,鬼娃子,栽了盆楼兰看不见,娶了个媳妇是僵尸!”那时电视里正在放楼兰新娘。我妈也觉得我的表现很奇怪,怕我是不是上次中的邪还没好清白,就又把阴阳婆叫过来给我瞧瞧看。我后来就懒得跟他们讲这个事了。我当时还以为不同的人有个把特别的能力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圣斗士的技能不也各不一样么。
有一回我趁雨扛着鱼竿去钓鱼,突然注意到路边新生出不少浅黄色,像小向日葵的楼兰来。它们丛生着,却也不占多宽,横过土路,延伸进新栽的秧田里去了。过了两个月,就见有人架了三只脚的仪器,在那里丈量记录,听说是要修高速公路。我惊讶起来,因为工人们用涂了红漆的木桩和白灰标示出来的路基的领域,和楼兰的一模一样!这大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楼兰居然还有预言的作用,我开始认真地研究它们了。我发现铁锈色的像茶叶一样的楼兰预示着房子将要被拆除,而藏青色的像苔藓一样的则表示主人将要搬家,房子要空一段时间;白色茉莉花一样的表示房子环境很好,房屋主人的家庭气氛也不错,紫色像小蘑菇一样的则表示房子阴气很重或者家里会有矛盾了,我觉得这些东西很奇怪,蕴含着一些说不出的道理。楼兰在生物上的分类位置也很奇怪:它们能长在屋顶的炎热并且毫无寸土的水泥台子上,也能倒长在天花板的角落里,又不向光又不背地生长,似乎不是植物;看它们不避阳光不怕旱,长得又毛毛糙糙的样子,又不好被归入真菌类;要说它们是自生矿物倒是更像一些,可它们又是看不见的。我不自觉又开始对玄学和风水感兴趣了。
初中毕业时我就因为成绩太烂辍了学,随即开始跟着隔壁的陈姑爹干起了泥瓦匠。不得不承认学手艺当徒弟是件相当辛苦的事情,最初我就重复地做提砂浆、抛砖头、推斗车倒土这种费体力的事情,常常把手脚打出一串水泡来,累得腰酸腿疼,晚上回工棚就倒在床板上,澡也不洗就直接睡着了,工资又开得很低。那时我就很怀念学校的生活,又恨自己当初不好好努力。后来就好多了,我学得很快,还经常能在房屋的设计上提些恰到好处的意见,我师傅也蛮看重我。那时我们农村都是自建的私房,混到半个包工头之后,就能包吃包喝每天还管一包黄鹤楼烟,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我时常在想,人生的前半部分就好比烟花一样,虽然绚烂但转眼即逝,人生的后半部分就好比深谷里的兰花,沉闷而且孤单。
再后来我就自己做了包工头,有了自己的建筑队并开始接些大一点的工程。不过我们是挂靠在正规的建筑公司下面,自个还没有资质。与此同时我还炒炒房,也在我们大老板的楼盘里入一份股。因为我认得楼盘里长着的楼兰,它们的种类能告诉我这套房子是涨还是跌,数量能告诉我涨多少,跌多少。我常常在这些毛胚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售楼小姐也不知道我在干啥。我虽然不比那些腰缠万贯的温州炒房团,但我也从未失手过。我猜应该有建筑业的同仁也看得见这些楼兰,否则怎么会发明卖“楼花”这么精妙的词?
大约在半年前,我记得天气正要热起来,有个姓许的售楼小姐来找我汇报业务,不知怎么报着报着就抱到床上去了。我正在奋力把床摇得咯吱作响,她正在下面娇喘连连,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找了个空档突然问,李老板嗯嗯,听说你炒楼嗯,嗯嗯……一定有什么嗯……秘诀吧?我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宾馆墙壁上正在快速枯萎的白色楼兰和迅速漫延的铁锈色楼兰,愣了一下,就突然软掉了。
我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几乎跑遍了国内所有城市,无论是普通商品房还是经济适用房还是高档别墅,无论是CBD还是LOFT还是SOHO,楼兰传达的只有两个词:暴跌,毁灭。我把手头上所有的房子都抛出去了,把正在做的几份标书也停了下来。这情形让我困惑不已,仿佛又回到了放烟花的那个深秋,我心神不宁地等待着。其实我应该能避免这次灾难的,如果我找到另一个看得见那些楼兰的人。可网上关于这个词的都是玄幻小说和耸人听闻的秘闻,真正需要的信息被重重淹没在其中了。是国家调控还是银行垮了?或者房地产商的资金链纷纷断裂?或者国际资本捣乱?毫无头绪。内部消息也没有任何苗头。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东京宾馆。我记得我睡着前还在继续琢磨那些虚无飘渺的问题。大概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被浓烟呛醒了,按了一下床头灯,没反应。我意识到发生了火灾。果然,我爬起来的时候走廊里已经浓烟滚滚了,我从窗外向下望,有三层窗户向外飘着黑红的火光和烟,而我他妈的在十八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点一点想起了初中学过的火灾逃生指南。
首先是扯一床被子,浸湿,毛巾也打湿,捂嘴和鼻子用。我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忍不住骂开了,日他奶奶,停水了!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那个水龙头是感应的,我砸了。水量最开始还蛮大,但很快就没了,管子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被子才湿了一小半。我将就着披在身上,推开门,俯着身跑过走廊,外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们。过十五楼的时候我的被子和裤腿着了,我忍着痛,一路冲过火场。我被什么绊倒了,两颗牙在腮里打滚,被我一口唾了出去。绊我的是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十五楼的时候发生了踩踏事件,我扔下被子,带着火星从人群头顶爬了过去。
出宾馆大门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大量的警察,消防车还有围观群众,本应该喧闹的场景我却很奇怪地觉得异常安静。其他的高楼上也有各种颜色的火和黑烟滚滚地冒,楼宇在火光中飘摇着,显得很不真实。我拦了一辆仍在正常工作的的士,让他送我去机场。我买了明早的飞机,然后就穿着我的烧成半截的裤子,在候机厅里坐了半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以往笑容甜美的空姐今天也显得一脸木然。机舱里坐满了,我拿的是站票。我头一回知道飞机原来也卖站票的。飞机上照例很安静。抵达武汉后换乘汽车回家,武汉也几乎变成一片废墟了,新楼倒塌了,露出很多城中村和古旧的房子来。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高速公路很颠簸,路边新种上冬小麦的地方绿油油的,冬天荒下来的地里在焚烧秸秆,灰色的烟柱直上天际。
夜色下我家的房子倒塌了,立在废墟上的是那栋十几年前就拆了的土墙的老屋。大门上贴着对子和年画,已经脱了色。门口是我的四舅公。那个死了很多年的四舅公。他仍旧带着那种亲切的表情微笑着,肩膀上各歇着两只白色的鸽子。我认得它们,就是那夜从烟花里飞出来的鸟儿。我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我已经死了,死在发生火灾的宾馆里头。我看到那些预示灾难的楼兰,实际上是在反过来提醒我,将要出事的不是它们,而是我自己。只可惜没有人与我对证和交流,否则就会发现我们两个看到的楼兰并不一样。
四舅公把手摊开,上面立着一只太平花,他说,还记得这只烟花不?
我点点头。他拿火柴把它点燃了,一棵火树从中生长出来,我看见光幕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四舅公,一个是七岁的我自己。
看!那里面有人在动!那个小孩突然睁大眼睛,指着光华的瀑布大喊道。
哦?什么人哦?
有你!还有一个叔叔!
唉,一定是我看得太久,眼花了。
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顺着脸颊淌进嘴角,泪水咸的很难受。
四舅公说,要谢谢你啦,不是你碰巧造出这几只鸽子,我还在不知道要在那些笨办法里摸索多少年咧!也不至于弄好你看到的这个世界。他咧开嘴笑起来。鸽子从他肩膀飞起来,飞上半空突然炸开了,彩色的烟花从夜空缓缓降落。房子,树,池塘和远山也跟着炸开,明亮的光芒晃痛了我的眼睛。
“他醒了!医生快看哪他醒了!”是妈妈的声音。
光芒黯淡下来的时候我看清了白色的床单和枕头边缘,心电仪,然后是挂点滴的架子,白色天花板,最后是爸爸和妈妈激动的脸。
我注意到天花板和墙上干干净净,那些楼兰已经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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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卷卷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7-27 00:5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