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普及系列文第一篇。

（沪）大剧院艺术中心约稿。

作为古琴系列普及的第一篇，我想先这么解释几句。围绕着一件乐器，要说明的事情实在太多。诸如它的历史 ，它的构造 ，改良；它的记谱法 、指法；或是拓展开去的意趣或通感借鉴，或是 琴人如何相续相接才得以形成今天所见的流派 ，而它庞大的曲目库，又如何在一步步实践和理论的砥砺下有了今天的样子，等等 ，不一而足。

所以不少细节会说得笼统，一带而过，请大家多担待。

从汉朝开始我们已经有了古琴文献，记载里琴的创始者分别是伏羲，神农等等，但这些历史人物是否真是造琴者还不好说。 而古琴最早的客观图像记载是在汉代石刻上，我们能找到与之相仿的琴的外形样式；《史记》与《战国策》里都提到了“琴” ；而民间说法中，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是和古琴曲目《广陵散》联系在一起的....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能确定：古琴音乐素来与我国儒家和道家的关系密切。不难理解，琴曲的主题，以及其音乐结构与历代所推崇的“琴韵”，都是能与儒、道二家追求温柔，敦厚、优雅、滋润和恬静的意象方向达成一致的。

假若就算不熟悉古琴，你应该更熟悉书法吧。中国书家崇尚自然 ，但凡字之结体与整体之布局 落在法度内，方可以称之为“美”的书法；山水画也是这样的。笔法之间必然有起承转合，时而 密度大，气势恢宏，时而用了疏落清淡的笔墨，映照出不同寻常的岑寂——例如，你什么也望不见，但分明知道画面远景处画的是浩渺云天。

古琴音乐也是一样的。此中的气息舒合，旋转变化，一言难尽，却自有法度，方在多听之后才能体悟。 从材料角度看，我国最早在多产竹材的南方各地方便地利用竹子制作乐器（东南亚竹制乐器也很多），因为它空心，是再天然不过的体鸣乐器。之后，慢慢有了金属和细致的木料工艺，人们才将金属材料和木类材料智慧地合并到了一起。 古琴是弹拨乐器，也称弦鸣乐器。前人常以桐面梓底或松杉面底为主要的古琴制作用料 ，特别在面板的选材上要求严格，而对弦的挑选同样有讲究。

不过既然论及一件乐器的起源，从别的方面再观察才更为客观详尽。例如乐理：周朝之后乐理开始发达，弦的调律便开始细致化。

重要的发明是徽制。十三徽是古琴的重要特点之一，它排列之合理匀齐。也是古人对乐理准确深刻体悟的一个反映。 十三徽在干什么呢？它们是分割弦音的标志。十三徽所对应的弦长分割点，在数学上对应着泛音的音位。 汉代琵琶有十二柱制，与古琴对弦的分割是类似的思想。

如今的古琴有七根弦。最早人们觉得五弦不够用，就尝试增加了两弦。汉朝有过七弦琴，在汉末 蔡邕 的《琴赋》里还写过"九弦琴“（ “尔乃间关九弦，出入律吕，屈伸低昂，十指如雨” ），可见，人们对弦数多寡有过不少思考和尝试。

补充一句，现存珍贵的唐琴已经不多。 博物馆里，我们可以发现历代好琴的踪迹，其中 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 与浙江省博物馆都收藏了质量很好的琴；各省市的民间琴社都有不少世代托付的好藏品；在日本的法隆寺和正仓院，若无弄错，也有数张唐琴收藏。

尽管琴的样式有多种（如图一），在图二里我们还是可以看见基本恒定的乐器结构：“琴体”、“雁足”、“琴弦”、“琴轸”都是必要的部件；在琴体最右边的部分叫“琴额”，“琴额”上镶嵌着“岳山”，“岳山”靠额一侧镶有“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穿系琴弦。其下有七个用以调弦的“琴轸”。琴弦从 “岳山”起，通过“琴颈”、“琴肩”、“琴腰”、“焦尾”到达“龙龈”缠绕在“雁足”之上。琴头侧端，又有“凤眼”和“护轸”。而十三个徽就是先前说过的泛音振动点标记。

古琴底部有大小两个出音孔，位于中部较长的称为“龙池”。位于尾部较短的称为“凤沼” 。

就演奏技法而言，古琴共有三种音色。一是散音，即右手弹空弦时发出的声音，二是按音，也就是实音，即右手弹弦，左手同时按弦所发出的声音，三是泛音，即左手对准徽位，轻点弦上，而右手同时弹弦时所发出的声音——泛音频率的发声点，该手法在其他弦乐器上也是十分相近的，只不过古琴将之强调为“十三徽”了。

所谓的散、泛、按三种音色里，再可细分，如按又分实按和滑音两类，是对音的形态的区分。 这么想来，一个简单的按音就可以形成点线面的结构，而一连串音则有了更复杂的组合。像是书法， 单个字当然很重要，但不必去僵化固执地理解哪一个乐句（哪一行）里有哪几个音（哪几个字），否则反而会忽视这些音（字）之间的关系、承接和转换。 音的“气息”在 不同时间和力度层面里的运行变化，才是古琴之妙的根本。

据统计，古琴的左右手指法共计一百种作用。左手指法还可以分为主要指法，装饰指法和说明指法三类（参见 王光祈《翻译琴谱之研究》）， 从视觉里观众一下子可能捕捉不到，而复杂和微妙的听觉却是不会骗人的。

律制 方面，古琴有纯律和三分损益律。按三分损益五声音阶定弦，是便于转弦换调。 在它（ 从最低一弦散音到最高七弦一徽按音，是四个八度加一个二度 ）的音域里有散音7个，泛音91个，按音100多个。

是不是越听越复杂？

别急。古琴演奏中所最显而易见的品质之一，大概就是：“静” 了。就算声音轻微，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噢，是在古琴哟！——当然，这里说的“静”绝对不止是安静的“静” 。

古琴素来被视作君子修身之道的工具而加以尊重，却不适合在大场合，或与其他大音量乐器合奏的根本原因之一，正在于其气质特点：琴声弱且静。同时那弱静中也存有高度的微妙，能传达一种堪言“弦外之音”的意境。这一点，许许多多的西方乐器都难以望其项背。所以，我们这里说的“静”，更多的在于操琴者与乐器的精神契合方面。

琴师想要弹得神游于悠然自得，首先应该自己静，即去己燥气。此一条在琴家那儿基本都会认可，就如同燥者打不好拳的道理。熟悉中国文化的读者想必知道，操琴时的动静结合，和其他事情（譬如太极拳）无疑有着相似之处， 起码考验到琴者的调息功夫。 古琴的运指还类似于书法中的运笔，变化万端，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初学毛笔时无法驾驭，就好似初学古琴者遇到的问题：慢弹就变得气郁不舒；快弹则气促而不适。

在下一篇中，将简要介绍古琴的记谱法（图三）和打谱；丝弦和钢弦的对比；那些最重要的基本古琴著作（如《溪山琴况》，及选段两则）；近代几位重要琴家与几个重要流派，新出版的一些古琴普及书籍（如严晓星的 《近世古琴逸话》和《梅庵琴人传》 ；杨晓编撰的《蜀中琴人口述史》，如图四、五所示 ）；至于著名的古琴唱片系列“老八张”，以及雨果公司曾为古琴录音作出的卓越贡献，也都是不可忽略的话题。

须承认，中国灿烂古琴文化的另一面是：它向来是一件较难掌握，技法体系亦主要流传在知识分子间的乐器。 按照音乐学的规范说法，乐器传习可以口述化，也可以书写化，古琴兼而有之。前者，要求口传心授的学徒制，在现代以班级为单位的教育习惯中成为小众；而后者适合对较复杂的技艺作归纳，但阅读它们，都需要处在一定的理解文字标准之上，门槛一直不低。 诚然，随着岁月的流转，古琴技艺的传续变得融合化、国际化，但这并不代表着它易为普罗大众接纳。我想，未来古琴之普及，将要遇到的难点还不止这些。

关于数不清的民间琴人轶事和有趣有味的斫琴故事，日后可以有机会再提。

附一个难能可贵的唱片豆列：

https://www.douban.com/doulist/176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