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记王月生
翻《南华录》,见有一段说王月生,忽然想起张岱《陶庵梦忆》中亦有一节专门写她,忙找来查看,果然。
张宗子说王月生这个人“性情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其实但凡这样乍看倨傲的人总是有他的一番性情,若是投缘,可与之相交,定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一个叫闵老子的人即享有这种幸运。月生好茶,因与闵老子相善,只要兴之所至,便无论天降大雨还是身有要事,都要前往老子家中饮上几壶。而所结交的人当中,若是有正合月生心意的,相约再见,地点往往也都着落在闵老子家中。这番情谊显已超脱简单的友情或爱情,而为他二人所独有。
但在他人看来月生却是既不可望更不可及。南京是留都,城中多有勋臣贵戚,平日里相互宴请,饮酒作诗,自少不了名妓作陪。月生出身于南京朱市,朱市出身者,向来为妓坊中人所鄙夷。然而宗子却赞她“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月生善写楷书,会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只是少有人能令她开口。这样才艺兼备且声名在外的人物,若是能请至席中与众人相伴,那便不仅是一件美事,亦是能使主人大涨颜面的快事。可惜这些勋戚大老们虽是“力致之”,终还是“不能竟一席”。至于富商权胥们,自然要比这些勋戚更能低头,他们邀约月生,先一日送去的书帕,亦即礼金,非十金或五金不敢亵订。若想合卺,与之共度良宵,则必要下聘于一二月前,不然虽终岁亦不可得也。
然而,即使是这些不吝钱财的豪客,如月生不喜,则纵然坐在对面,也不会得其一眼相顾。曾经有位公子与月生同寝食达半月之久,却始终不能得其一言。一日月生突然口嗫嚅动,公子养的闲客既惊且喜,忙跑去禀告曰:“月生开言矣!”凡在座众人无不哄然,皆以为是祥瑞,奔去月生处伺候。月生见状赧然,便把话咽了回去。公子再三请赐言,月生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该说一说月生的相貌了。宗子笔力极佳,当照搬原文才能使近四百年后的今人约略领教月生的风采。“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 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月生的沉默宗子也有描述,“ 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 ”说起月生的风姿则又要提到她的知己好友闵老子了,老子的邻居是位有名的大贾,常在家中聚集十数位曲中妓,环坐纵饮,相与欢笑。而月生间或在闵老子家的露台之上,倚靠栏杆,或停或走,面带羞涩。邻家的诸妓女见之,无不气夺,只好去往其他房间避开。月生就是这样的光彩照人。
以上诸事皆出自张宗子《陶庵梦忆》一书,明亡之后,宗子回忆前尘往事,如梦似幻,“ 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 ”又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因而作是书。只是可惜在宗子手书王月生这一节时,月生却早已香消玉殒。
《南华录》上讲月生后来跟随了桐城出身的名士孙克咸,二人曾于栖霞山下的雪洞中共度了一段时光。其后有官员者曰蔡如蘅花了三千两银子买通月生父亲,将月生纳为妾室。公元一六四二年,亦即明崇祯十五年,张献忠破庐州,而此时的蔡如蘅恰担任安庐兵备道一职,身处庐州,为献忠俘获,月生则被献忠临幸,“宠压一寨”。只是后来月生不知因何事,触恼了这位八大王,被其下令斩首,尔后蒸熟头颅,置于盘中,供部下分食。
然而鉴于明末清初之时,明清双方对于张献忠的评价往往易趋于极端,又结合着月生本人的性情,我更愿意相信月生最后的结局是余瑞紫《张献忠破庐州纪》中所述的那样,兹录相关内容如下:
只见张亦出门外,黄伞、公案左右,剑戟如林。叫带过蔡道来。蔡头扎包头,身衣蓝绸褶绫,袜朱履,不跪,直两头走,以手摩腹,曰:"可问百姓?"八大王责曰:"我不管你。只是你做个兵备道,全不用心守城。城被我破了,你就该穿着大红朝衣,端坐堂上,怎么引个妓避在井中?"蔡道无言可答。其妾王月手牵蔡道衣襟不放。张叫:"砍了罢。"数贼执蔡道于田中杀之。王月大骂张献忠,遂于沟边一枪剌死。尸立不仆,移时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