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的乡愁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如是说。不管历史学家秉持如何客观的立场,他都需要一个用以回望、思考与探索的支点,即他所处的时代,所谓的“当代”。他必须处于这个时代,且身负时代面临的问题,去探索历史。因此,他所书写的历史一定是“当代史”。对此,阿诺德·汤因比表达了强烈的共鸣,他认为历史研究,一如天体物理学家观察星球,他所观察的立足点,即地球本身就在无法避免地运转。因此,不存在通常意义上的“客观的历史”,或者说,无法做到。
有意思的是,在我短暂而浅薄的阅读经验中,我发现,如果说,“当代史”只是来自时间对历史学家研究视角的规定与限制,那么,对于具体的特点的历史学者,他还不可避免地受着来自个体经历、教育背景和个人感情的限制。为简单形象着想,我愿意把这种限制称为他们的“乡愁”。
是的,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属于自己的乡愁。多少人思念故乡的或小桥流水或黄土高原,并非它们是全世界最美最好的景色,而是因为这一切构成了他们的生命底色,从而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乡愁。出身传统知识分子家庭并受教于钱穆的余英时,一生都在孜孜探求“士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时刻不忘彰显传统士人对社会的引领、改进与教化作用;年轻时投笔从戎抗日并经历了国民党内战失败的黄仁宇,不管是对明朝财税制度的研究、还是“大历史观”,都在心心念念中国近现代社会结构的“数目字改造”;而那位出自巫文化盛行的湘楚之地的李泽厚,就要通过”由巫到礼“的角度来探索中国传统社会治理方式的起源与形成;至于最近风靡一时的贾蒙德·戴蒙德,则处处强调环境对不同种群历史发展的规定性,这与他生物学家的出身可谓不无关系。
谁的结论又是绝对真理呢?没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关于历史的研究,存在一个终极答案么?没有。无穷无尽的探索,历史学家的观点或许可以被驳倒,被反证,却很难被验证。关于对未来发展的预测,有必然的结局么?没有。历史学家带给我们的,只是一种关于未来的多种可能性或不可能性的设想。同时,在拓宽我们的眼界,让我们的思维更加丰富、具有延展性,让读者为之叹息也为之迷醉。
对一个国家、社会乃至个人的认知,犹如对一棵树的认知,当你初见它时,你见到的是它的或繁茂或萧瑟,或挺拔或曲折,但当你去深入地了解它,去认知它的来龙去脉,它的种子与根系,甚至它的土壤与水分,你就会深深地懂得它何以为它,并从而同情它、理解它乃至爱上这独一无二的它。你可以把这一个过程叫做“历史的同情”,你也可以说成是“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所以,关于这份“乡愁”,不仅作者有,连读者也有。
而我手头的这本《美洲五百年》,就是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的乡愁。百度上关于此人的资料很少,只知道他是英国人,任教于伦敦大学学院,且担任BBC的节目主持人。但从他的名字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着西班牙血统的拉美裔英国人。在这本书里,他试图扭转人们关于拉丁美洲(我认为那是他的故乡)的偏见,他向读者解释美洲何以成为美洲,美洲的庞杂、相异与趋同乃至未来某一天南北美洲之间的殊途同归。我读到的,不仅有事实与脉络,还有无法抑制的感情。是的,一如对于智利诗人聂努达而言,“他的美洲就是他的情人”,同样,对于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而言,《美洲五百年》是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