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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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一直很想吃螃蟹,不是市面上流行的什么“阳澄湖大闸蟹”或者大大的海蟹,而是小时候自己在沟里捞来的小河蟹。虽然个头远不及大闸蟹或海蟹,但肉质同样鲜美,更别提沿着清溪浅草摸蟹、岸边垒石搭灶,有种扫叶徬林而炊的野趣。
小时候,一放暑假我就会去到外婆家。那是离县城几十公里远的一个土家村落,三面环山,惟有南面露出一方豁口,来自北面的两条河流一路迂谲而下,在豁口处汇成一道,流向镇里去。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河,这里的山、树、石头、稻田……一切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都会少了多少灵气。且不说别的,外婆村子的人,无论姑娘,还是小伙子,生得健康而又机灵,眼睛亮晶晶的,大概因为青山绿水养目;身形也均匀苗条,可能是常下河游泳的缘故。
这儿的水不仅养人,那些清浅分明、看似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水里还沉潜着多少生命,上演着多少我们看不见的昼伏夜出、生息繁衍或惊心动魄的瞬间……?为了跟水里那些狡猾、机敏的生灵打交道,这水边上的人家里都存了五花八样的工具,什么钓鱼的杆子、捕鱼的卡子、捞虾米的撮箕、捉鳝鱼的网子.......唯独到了螃蟹这儿,好像什么工具也没有,人们需要徒手伸到水里,跟螃蟹上演一番“肉搏”。
那时在乡下,我们常去一处很深的水潭游泳。那里人际罕至,四面竹树环合,从高山细罅里流出的泉水一路经过林木乱石,在山石间荡漾出三道清凌凌的泉潭,上潭水声激越,铮铮淙淙,水面闪烁着翠鸟羽毛般的翠蓝色;中潭形如一尾梭舟,全石为底,清幽狭长;下潭最为宽阔,其境也最清,微风鼓浪,鸟儿投下倏忽即逝的影子,潭心的白云也变得绿悠悠的,像把仙境倒置在了人间。(如果前一晚下了大雨,第二天一早来到潭边,会看到潭水全变成晶莹剔透的宝石蓝,不掺一丝杂质的纯净,更叫人难忘。)
有一回,我们照例从潭边游泳回来,在离水潭不到百米的地方,有一道草木遮蔽的水沟,我的小伙伴“幺儿”(家中最小的被叫做“幺”)停下说,这个水沟跟潭水是一道流下来的,水清石多,草又那么茂盛,肯定有螃蟹。依据后来找螃蟹的经验,我才知道,这种河蟹对水质的要求可高了,一定要生活在清澈又寒凉的水里,不知道是不是嫌水域开阔的地方人多,这里的螃蟹大多长在杂草丛生、窄而曲折的水沟、山涧中,有些还长在井里,但那是村里人用来喝的,总不好意思把手伸进去、把脚踩进去吧——没办法,想要吃到螃蟹,只得去钻那些山沟沟。(话说这里的井很受动物青睐,有次我们舀水还舀上来一个特别大的林蛙,连见多识广的外婆都说自己没见过这么大的,我们把它养在大缸里,有天趁大缸水满了,它浮上来自己跳走了,后来表弟说他又在井里看见那只林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这不,我跟“幺儿”和两个表弟也钻进去了。水沟上方尽是凌乱的灌木枝丫,我们时不时得弯着腰前行,并当心脚下的荆棘矮刺。走了一段,腰杆有些疼,干脆在水沟边坐下,水里有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石头,日光下澈,颤动的流水闪闪发亮。
“幺儿”告诉我,螃蟹大多就藏在这石头底下或自己挖的洞里。那些易碎的或者扁扁的鹅卵石下一般没有,要瞄准那些又大又坚硬的石头。翻动石头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翼翼,一来防止惊动螃蟹,二来石头掀得太猛,底下的泥沙忽地冒上来,水一下就会变浑,趁你看不见,螃蟹就逃之夭夭了。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轻轻地翻开一块大石头,什么也没有!再掀左边那块看看——还是没有!偏偏正懊丧的时候,表弟面色一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脚下,我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一只大螃蟹正举着两只前螯,骨碌转动着触角上的两只复眼,好像谁打搅了它的清梦似的,对接下来的厄运浑然不觉。表弟熟练地摁住它的圆壳,螃蟹背后受敌,措手不及,这才慌乱地挥动起两只螯足,只可惜这双螯足不能扭到后面去,且很快又被我表弟擒住,两只“钳子”被按得死死的,从水里提溜出来,螃蟹仍挣扎地挥舞着其余6只脚,但它们细得跟竹牙签似的,一点也起不到威慑。啪嗒便被甩到干干的地面上,一下子没了脾气。
见证了一场教科书式的抓捕后,我继续锁定螃蟹可能藏身的石头,准备精准埋伏。事实上,摸螃蟹的一大乐趣就在这“摸”字上,跟“薛定谔的猫”似的,即便经验能让你大幅度提高命中率,但具体到每一块石头上,依然要靠赌博式的运气,如果底下藏着螃蟹,便有中奖般快乐。
运气好的时候,我这个初学菜鸟比表弟这些老手抓的螃蟹还要多,真叫人“生气”。
很多的时候,你翻开了螃蟹,有的只看到个小影,就像一阵风似地爬走了,留下你在原地愣神;有的先是伫立不动,倏而横行疾走,若你围追堵截,它便依据地形,在石草间绕来绕去,寻找掩护。
“看见没啊?”
“在这里!”
“又跑这儿来了!”
我们左顾右盼,不放过视线里的任何青黑色,待螃蟹被逼到浅水处或岸边,无奈地吐着泡泡,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之后我们又去了好几次那个山沟沟,还去了水潭的源流——一个叫黑洞沟的地方,收获前所未有的丰富。那时候正值7月盛夏,水里有些壳还软软的小螃蟹,应该是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就把它们放了。之后找来了好几片宽大光滑的蓑衣藤叶子或芋头叶子,把滴着水的螃蟹挨个放进去包好,再随便扯根树木藤子扎起来,鼓鼓囊囊地带回家去。
螃蟹抓得多了,我也有了些足以为外人道的经验之谈:比如那些壳青黑的,就是年轻螃蟹,壳稍红的,就是老螃蟹了,年轻螃蟹机谨,有时一翻开石头就见它横着身子溜掉了,老螃蟹气傲,非但不逃,还气势汹汹地挥着两只大鳌,只可惜英雄迟暮,最后多牺牲在餐桌上了;万一不小心被螃蟹夹住,可不要试图挣脱它,你愈挣它愈用力,这时只要把被夹的手轻轻伸进水中,螃蟹自然就“松手”了。还有的时候,螃蟹会躲在岸边的洞穴里,这时可以找个小木棍,上面栓一条它最爱吃的蚯蚓,趁其大快朵颐之际,一把提起,来不及松“手”的螃蟹便又落入我们手里。
不过,村子里的人很少会在4、5月份的时候去捉螃蟹,尤其是母螃蟹,捉到也会放走,那会儿正是它们的产卵生崽的季节。
有时候,我们等不及把捉来的螃蟹带回家去吃(其实是就抓得几只,回家人一多……),便差遣飞毛腿表弟,穿到河对面的家里,拿了油和盐过来,我和“幺儿”在水潭边用石头搭好了“灶”,捡了些细柴,生起小火,又在水里捡了几块大大的河蚌壳,架在石头上当“锅”。放油、慢烤、撒盐,香气渐起,螃蟹烤成了叫人垂涎欲滴的金黄色,众人不嫌手烫,抓起螃蟹,卸下两只前鳌,嘎嘣一咬,香脆无比,再细细扯下壳子里的肉,酥嫩嫩的,还能吮吸点回香满口的汁水来。
跟江南一带的精细吃法比起来,我们的螃蟹个虽小,做法却粗放,符合山里人的个性。等油兹拉冒泡后,葱姜蒜辣一股脑丢进去,炒得香气四溢后,再把去壳的螃蟹扔进去翻炒,让鲜浓的汤汁渗透进肉里。偶尔,我们也会清蒸螃蟹,把大大小小的螃蟹放进蒸屉里,一个个排列得跟小坦克似的,蒸上半个小时候,等壳变白变软,可以揭掉的时候再拿出,拆作一胛一胛的,蘸着辣酱吃。
螃蟹不仅犒赏了人们的味蕾,也丰富了当地人的语言库。比如,我们形容谁机灵,就叫他(她)“螃蟹骨碌眼”,因为螃蟹眼睛总是动来动去,像人活泛多窍的心思。
前天跟我爸打电话,他回忆起小时候捉螃蟹的情景,又知顺口溜一则:
“一个螃蟹八只脚(jio),
两只眼睛那么大个壳(kuo),
夹又夹得紧,甩也甩不脱。”
“然后呢?” 我问。
那边沉吟一会,“但是大家都要把它捉!”
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一句一定是我爸自己加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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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8-14 14: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