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 地球,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 | 7.31
与地球人类不同的是,我们这一族人的体型要小得多。按照地球上的计量单位,我们成年人的身高平均在六十厘米左右。我们的星球也要比地球小得多,但很不幸,就是这样小小的星球,因为战争,毁灭了。
侥幸逃出来的几百人大多是当时住在后方的老弱病残,为数不多的健康成年人基本都是后勤人员和文职,生存是最大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们意外发现了地球这个适宜居住的好地方,暗喜之中,在地球上重新建立家园的计划很快得到一致认可,劫后余生的我们将在这里重启繁衍生息的平凡生活。
但这种行为在地球人眼里无异于入侵。他们用各种方法试图阻止我们,由于天然的身量差距、主场作战和亡命天涯之间的资源差距和人口的极大差距,我们始终难以接近地面,还折损了不少人。但好在,面对地球人,我们有自己的优势:我们会飞。
于是经过多重考量,我们的营地终于在平流层边缘建起来了。地球人的常规作战手段还到达不了这里,但为了保险,我们仍然在营地四周建立了包裹性的防护设施。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族人们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包裹着营地的防护设施有两个与外界联通的口子。一个是人人(包括地球人)都知道的正门,用来兑换物资、谈判,或许有一天可以让居民正常出入。另一个后门则隐秘得多。确切地说,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使用它。它外表看起来就是我办公室兼住所房间的后门,但实际上直接通往营地之外。走出这个门,就是地球浩渺的云层,再往下,则是一片雪山草原的无人区——美丽、宏大,并且绝对荒凉。
我的工作部门美其名曰战略资源局,实际工作就是收集人类和地球情报的探子。因为人手稀缺,战略资源局常年往返的探子实际上就我一个人,所以我干脆就把后门装在了自己房间里。
一开始,我出门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去各地收集资料、观察人类活动、收集资源样本。但地球的自然环境着实太迷人了,光是门口这一片雪山草地我就怎么都看不够。于是到后来,更多时候我打开后门,为的是享受一种我自创的娱乐活动。
这项娱乐说白了很简单:从平流层上方的后门出去,飞行到雪山顶部,然后沿着雪山山坡表面加速俯冲至接近山脚处,减速、滑翔,然后拉升回到高空。
极限的刺激和孤独的美景是最大的乐趣。虽然因为是无人区不存在被人类发现的风险,但运动本身的死亡风险就足够大。但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每一次,我都在试图挑战最低能压到多接近地面再拉升,到目前为止,最低记录是距地面6米。
在极限的刺激中,我对周边的自然环境越来越了解:植被和动物都会随着一年中雨季与旱季交替变化,秋日草地上摇曳着的草尖金黄的野生小麦,春日紧贴着地面摊开着绽放的粉色无柄花;山脚偶有一些灌木丛,里面躲着无数我未见过的动物;山腰上的岩石和草地互相点缀,一种叫山羊的动物成群出没。甚至,压到极低的时候,我的身体能够触碰到草木顶端柔软的叶片,我的眼睛能看到树丛中散落的小花和动物,就好像,我也可以成为这样的自然中的一部分,我也可以在这片大地上长出自己的枝繁叶茂。于是每多一次在这样的美景中俯冲下来,我内心“就这样死了也值得”的感叹便多一分。我心里隐隐地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死在这里,然后因为机密的后门和无人涉足的荒山而在死后几十年都没人能找到我的尸体。——但这样或许也不错呢。——烂在这片美丽的大地里,然后阳光、雨露,重新发芽。
但转机很快就来了。
技术的革新为地球人类向我们发起大规模战争提供了契机。我们的营地迎来了最猛烈的一次进攻,防护设施大规模损坏,一些人类士兵甚至直接冲进了营地内部。
我当时正在最靠近营地大门的一间屋子里,突然有人叫喊起来:“巨人打进来了!”只见防护网门户大开,主干道上已经有几个人类士兵和我们的巡逻兵在交火。一个从巡逻兵那儿脱身的人类女性士兵冲着我所在的这间房冲来。而我周身除了一截绳索外没有武器,她却全副武装,一对一显然我必死无疑。我只好利用我唯一的优势:灵活地上下飞跃佯装逃逸,利用她的视觉死角和房屋的结构,绕到她背后突袭,最终成功用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一招锁喉,她就成了我的人质。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我方虽然是遭到突袭,但营地建造时就尽可能地考虑了应战相关,加上会飞的优势,我的同胞们虽有受伤,却没有被俘的。相反,由于充足的备战,我方俘虏了多名对方士兵。我带着俘虏,表达了谈判的意愿,攻击很快被叫停。
第一次,我坐在了主场谈判桌上。
俘虏的分量加上我族要求的实在不过是生存,低威胁性的老弱妇孺们和高含金量的技术转让放在人类官员面前,结果显而易见,谈判进行地异常顺利。与地球人类共同生活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整体谈判结束后,我和几位人类官员接洽了未来合作的细节,用一位黑人人类官员的话来说:“这次商谈就像小学英语考试那样简单得令人愉悦。”
回房间的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地都在庆祝。主干道边已经临时开设了办事窗口,按地球人类的要求登记每个人的居住信息。我向窗口走去,办事员是我的女朋友。她并没有笑着与我庆贺,而是开口便生气又担忧地说:“我看了你的飞行记录器,我知道你在偷偷出去玩俯冲,战争和流浪的创伤很深你需要刺激我都明白,但你压得太低了。这太危险了。”“万一拉不上来,你就是在冲下去自杀。”“6米,你知道6米意味着什么吗?5米是最低纪录,但那是在我们自己的星球!”“你会死的。”
我知道。我会死的。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相对沉默中,倒是坐她身边的同事突然开口问到我们在说什么。介于与人类关系的正式缓和,后门便不再是机密,在地球的活动也不再是危险行为,我对他简单进行了说明。未曾想,他竟大感兴趣,非要跟我一起,“去试试是有多刺激。” 我原本便是为了享受孤独的乐趣,加一个人总是觉着有些别扭。但女朋友异常爽快地替我答应了,还要求我务必带上他。
大概是希望我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收敛一些吧。也好。那就带着他吧。
我带着他从房间后门出来。为了测试他的飞行能力,我与他沿着雪山山脊飞行了许久。大多数我族人虽然因为宣教和最初的接触对地球环境有大致的了解,但因为多年战争状态的持续,很少有人能有机会真正切身体会地球之美。而这片雪山无疑给了这位年轻人极大的震撼。我看他目中神色,知道他此时正体会着我第一次在高空俯瞰地球时的感动。几十年间,我们浪迹与星球之间,始终难以找到合适生存的家园,空旷却孤寂的宇宙里充斥着或冰冷或炙热的星球——但,没有一个是家。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良久,他眼神里激动的颤抖慢慢平静下来,我向他演示了一些俯冲飞行时必要的沟通手势,确定了大致飞行方向,我便与他一同沿着雪山山坡向下俯冲而去。
远处山顶的冰川反射着阳光,混杂着凉意的空气砸在脸上身上。再向下,雪顶之下露出了山岩本身的颜色,浸透着雪水的岩石闪烁着晶体的光芒。再向下,高山草甸薄薄地附在岩石上。然后是灌木,然后是针叶林阔叶林然后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到山脚的时候我示意减速,在树顶上飘荡了一会儿,最终在一片草地上方停了下来。我告诉他,那种一群一群聚在一起悠闲自在地啃着草的动物,叫羊。人类有诸多分类命名方法,但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品种,在我眼里,他们是地球有趣生物的一种。而这样的生物,在地球上成千上万。更不要说地球人类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生物。
我想他并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他仍陷在俯冲下来时沿路看到风物的狂热的兴奋中:“原来这就是我们不惜战争也要留在地球的原因!” 我想了想,笑着说:“不全是,地球还有很多很多很美很好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带着你慢慢看。”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望着前方闪烁着的眼睛,心里响起一句话——地球,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