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表制度
1.
我,一个68岁的退休历史教师,像借了人形身躯的古堡幽灵,在著名的风暴网站兼职,潜伏了近五十年,现已混成该网站著名专栏的主持人,勉强还算有用,因此得以通过量表检测,暂时免以送往人道毁灭的西部集中营。
尽管一直苟且偷生,但我仍是量表制度的拥护者,并认为人类的高级使命理应是自我终结和养育适宜生存的优秀后代。幸亏我没有孩子,也不需要为他们奉献体力和经验,我坚信,这是自己这辈子干过的最对最勇敢的事。
我的母亲曾经害怕我会孤独终老,甚至在垂垂老矣的某一天,来不及求救就先失去知觉,然后一命呜呼极为苍凉。所以,在我成年后,她几乎用尽余生来唠叨,不断劝我要结婚生子,要走一条传统的生活路线。可我和伊坂幸太郎的观点一样,每当想到不经过培训和考试就能随心所欲地为人父母,实在是让人心慌得很。
为了避免麻烦,我还是选择了老无所依,选择自行终结与自己有关的一切。虽然不能控制自己被送入生命的电梯,但至少能控制不随便送他人进电梯,这也算是碌碌无为的个人对环境的一种贡献吧。何况这种电梯是封闭拥挤、氧气稀薄的,不管是谁,上去以后都会身不由己,会被酸甜苦辣、四面八方的生之业力充分挤压,又何必给他人和空间增加负担呢?
在神话的轮回传说里,人是因为对世间有所眷恋,才想着要投胎再次为人的吧。
现实的人间的确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但目前并没有哪样事物能让我足够流连,虽然我还是尽可能地活着,但这完全出于人类的本能。如有下辈子,我并不想再次成为什么活物,如果一定要有个载体,那就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吧,看上去不痛不痒、灰飞烟灭的就挺好。
半个世纪前,我刚参加工作,每个月有了自己的工资。我常会带着崭新的百元大钞去市场买菜,若找回来的零钱是一堆脏旧的纸币,我会用纸巾把它们包好,再交给母亲,告诉她,我排斥这种物理上复杂的脏,正因为钱有价值,不能浪费,所以才烦请她帮忙花掉。现在,这种思想已升级为,如果因想达到正极而不得不忍受负极,那么宁可什么都不要。
成为不存在的东西,这才是终极的酷。
但有这样无畏的念头,就算得上是勇敢的人吗?不,我不否认自己也自私自利、贪生怕死,是懦夫,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不想负责的怂人。
幸好,量表制度颁布时,母亲刚刚去世,那时我就应该率先递交出老龄量表,但又觉得还没有考虑透彻,不宜武断。生命就像买了一张游乐园的门票,还没尽兴就要出去,莫名有些可惜与惶惑。何况,到时他们按级别补偿我的一笔巨款,也实在不知怎么花好呢。
的确,有不少经济困难户的爹妈选择主动上交量表,把换来的款项交给孩子后,就欣然走向西部地下的再造城--那个实为等死的集中营。比起一辈子蜉蝣无望地挣扎,也不能为孩子挣来宽裕的生活,这种行为既让自己脱离苦海,又能为后代羸弱的人生添上最后一把薪火,不能不说是飞蛾扑火般的悲壮。
2.
当今地球正值资源急剧枯竭的时候,联合政府针对人类结婚、生子和老龄问题,适时颁发了量表制度,大大减少了垃圾人口对资源的浪费,并对适宜生存的个人及家庭带来生存的助力。
同时,地球极端实用主义思潮高涨,在这种影响下,当今社会的主要矛盾已变成了无用者与量表制度之间的矛盾。说白了,就是想活下来的闲人与量表制度之间的矛盾。最受争议的是老人及闲人,如何介定他们的可用存活率,得依赖量表规则及量表监测。于是,想活的造假者与不想好好死、好好活的反社会者成为社会的最大不安定因素,围绕可用存活率发生的违纪事件,比如恐怖、暴力、贿赂、造假等,则成为当今社会的新型案件。
而严格的评价指标体系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法制。
量表评估合格证成为新的身份证,人们需要出示此证,才能购买到生活必需品,这有点像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某些发展中国家采取的措施。
是否符合结婚生子的标准也有严格的机制评估。人口的质量和数量被严格控制,男女性成熟后不限制两性接触,但必须强制接受医学避孕仪器的封锁约束。量评不合格者不予发放结婚证与生育资格证,而且每一次生育的开放时间必须是有报备的,私自生育的双方以刑事犯罪论处,量刑与走私偷渡罪接近。
根据个体未来对社会的回报率,在人权的仁慈之下,不合格者允许自生自灭。但其实,他们没有量表合格证,就会失去生产资料,除了再次参加评选测试,达标并重获生存权利以外,剩下的最有价值的行为就是主动去西部集中营,根据自身的综合价值换取一笔相应的抚恤金,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各种轻如鸿毛的死法。这种制度变相地宣告一个事实:除非努力成为符合社会的有用之人,否则就会被无情地消灭。
婚姻量表、生育量表、老龄量表这一系列有苛刻要求的制度,导致了职业的重新分化。有大数据广泛成熟的应用,社会的方方面面被高度准确地预测:就业率、结婚率、出生率、成才率,还有幸福指数、健康遗传指数、社会贡献指数⋯⋯有了这些强有力的量表估算,人们的生活变得高度程序化,传奇的戏剧因素大大减少,一切显得缺乏悬念且无趣,人们思想匮乏,仅为本能而活。文学艺术已然遭受重创,几近毁灭,作家这一行也理应面临灭绝。当然,诗歌早已先卒久矣,现在的诗歌和歌词,几乎都由AI随机堆砌而作,新人类要表达情绪时,也很少遣词造句,他们更喜欢用一目了然的图片和心领神会的动图方式。
不得不承认,尽管微小处千差万别,但从宏观上来看,一切皆有固定的程序。世间的一切,包括宇宙元素,像被囊括进一个巨大的的排列组合数--C,人们早已耽于表象,迷失了对公式中已知项的感知,让那个庞大的数值越发如迷难昭。
所有成分的组合方式构成了这个世界,因此印证了:存在即可能。
人们被一套生存和繁衍的程序㩴住,行尸走肉般地执行命令。就算失去灵魂多年,肉体仍可因各种理由而滞留,就像一堆离开土地的大白菜,面对命运,曝晒萎缩还是腐烂消散,抑或发酵成恰到好处的酱菜?
但怎么变形都逃不出去的,这是一个宏大的组合数,或因已知项太过庞杂,导致貌似因素缺失,又或因数过大,用公式计算超出人类所及,所以,这个值无从精确,求知的过程只不过是顾此失彼、盲人摸象。每个人都在黑屋里被扼喉屏息,每个人都在睡梦中喘气。
轻扣那扇门,后面是时间与洪水,人类只是点缀,是在宇宙时间中,瞬间滴落的雨水。哪有什么历史,哪有什么极乐天堂,它们只是谢了又开的花朵,是游离浪荡的水蒸汽,是所有物质与精神的无穷循环。
与此同时,敬老却成为了当今投资的新风尚。某些流浪汉或孤寡老人也会被人当宝贝捡回去,当亲人在家中好生侍奉。毕竟有某些知恩图报的老人,过上几年好日子后,会主动去集中营,用自己换回一笔抚恤金,来报答当年从量表筛查中挽救过他的好心人。当然也会有人把救助有价值的老人纯粹看作是一项投资,更有些心怀叵测的投机者,利用老人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钻制度的空子。
所以,我想阿纳塔的赠者很可能也是出自类似意图,毕竟我已年近古稀,加上目前的履历,的确可以被看成是一大笔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