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

我第一次喝咖啡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年是昭和十四年，距今已有半世纪以上了。
     或许是因为我老家在神户，家里的饮食习惯也多西式，可是不喝咖啡，总是喝红茶。
     “虽然有点苦，要不要喝点儿看看？”
     附近乌龙面店的小哥一边将黑色的咖啡豆放进盒子里，一边转动摇柄说道。
     “我不怕，我喝！”
     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好，让你喝一杯，可是不能告诉人家哦！”
     我答腔应道：“嗯！”并且竖起小指。
     “对谁都不说，勾小指发誓。”
     我当时真的想保守这个秘密。但却从大人那里听到：
     “那个小哥是共产党，虽然帮面店跑外送住在那儿，那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要小心哟！”
     听人们这么说，心里不禁质疑为什么要小心呢？实在搞不懂，我不认为他是大人所说的那种人。小哥总是会说些新奇的事给我听，我真的很喜欢他。
     “怎样？好喝吗？”
     小哥笑着问道。
     “习惯了涩味后，我想应该会喜欢上的。”
     我稍稍忍耐着说道。
     让我听藤原义江唱的歌剧唱片的也是小哥。
     “像风中的羽毛一样......”还教我唱这种具韵律感的歌。可是当时的我既不晓得这首歌是歌剧《弄臣》里面有名的咏叹调“女人心”，更不知道作曲者是威尔第，仅有的印象是歌声是男的，但是歌者的名字却叫做“藤原义江”，好像女人的名字。
     “像风－－－中－－－的羽－－－毛一样－－－”
     歌声嘹亮，我则是边骑着脚踏车追着小哥跑，一边跟着大声附和。
     到了晚上，店打烊之后，我会跑到他二楼的房间去，请他放唱片给我听。他房里的架上除了唱片以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书呢？对小孩子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有天深夜，突然听见“哔－－－”的尖锐哨声。
     “那里！在屋顶上！”
     我被一阵阵喧闹声吵醒。从二楼的窗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对面屋顶上有4个像猫一般的身影，我马上明白那是小哥。
     小哥正被人追。
     从晒衣服的地方爬上屋顶、穿着黑色服装的三人是警察。
     “别再跑啦！”大声地呼喝推挤，前前后后将小哥包围起来抓住。
     听到一声“抓到了！”之后，就看见小哥的身影消失在屋顶的另一边，然后整个安静了下来。
     隔天早上，邻居都聚集在一起，纷纷窃窃私语：“果然是思想犯。”
     我一问“什么是ム ェㄤ ㄈㄢ？”大人突然都停止说话，用一种恐惧的表情看我一眼，“别这么大声说！”好像害怕什么似得，并往四周瞄了瞄。
     小哥不在以后，我寂寞极了。
     两年后，开始跟美国打仗。当时我小学五年级。后来战事变得激烈起来，4年后我家也遭空袭烧个精光。隔天早上，翻整烧过的地面，捡拾地上的茶碗等物品时，我没来由地唱起《弄臣》里的“女人心”，突然间泪水便涌了出来。
     家被烧毁的5个月后，战争结束。我15岁。
     从孩提时候就喜欢画画的我，虽然想成为画家，但碍于经济因素，只好放弃进美术学校就读的念头，中学一毕业后马上成为画广告招牌的小学徒。那间招牌店是由多位画家聚集起来经营的，一到晚上把油漆收拾干净之后，就化身为包围着模特儿作画的画室。月薪虽然少，但是很快乐。
     我用第一次领到的月薪跟旧货摊买了一台中古的咖啡磨豆机，就转呀转地磨豆子来煮咖啡喝。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可是没有当初小哥给我喝的那么苦。
     21岁时，因为担任大阪“朝日会馆”剧场的设计，画了些宣传海报等东西。偶然间，我画的歌剧海报被藤原义江先生看到，便建议我：“要不要到东京来？”我随即飞奔而去，并且进驻他家，成为一个食客。
     实在无法想象我竟然能见到小学时爱听的《弄臣》的演唱者，并且还跟他住在一起。
     两年后，藤原义江忽然要我帮他作歌剧的舞台设计，而且第二次的作品就是《弄臣》。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是从事舞台美术设计的工作。藤原义江先生已经去世很久了，可是直到今天，脑海中仍然时常会浮现面店小哥放给我听的、混合着摩擦杂音的唱片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