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解剖情节
果如所料,她还想在死后控制这个项目。她希望在“被切”的过程中播放古典音乐,房间要放满红玫瑰。她想把她的泰迪熊也冷冻起来,跟她一起被切成片。
——摘自Cathy Newman《不朽的尸体》

我现在依然认为在医学院的那几年对我影响最深的只有三件事儿:希波克拉底宣言、站在台上讲话、解剖课。也不是说其他经历对我来说就没有用,只是经过时间验证,我依然能记得清楚细节的就是这三件事儿。其中,解剖课让我直到现在依然纠结、彷徨、悔恨。
我们上解剖课是在大一上学期,教我们解剖课的是一位女老师,对于这位老师,我已经记不起太多细节了。只记得她常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崭新洁白如西岭雪山上的雪一样的白大褂,中长发常常扎成马尾,俨然一副严谨干练的医学工作者形象。
女老师的理论授课很枯燥,但当时大家都凭着对人体的好奇,努力在课上去理解人体的各种解剖面,记住矢状位是什么样,冠状位又是什么样。解剖课的理论授课中,教室中始终会摆着一具人体模型,人体模型经常放在讲台右边的窗户边儿上。晚上路过教学楼下,应急灯光下,窗帘被风吹开,依然能看到人体模型在窗边伫立着,一如白天一样安静、沉默。
解剖课分为理论授课和实操,实操大概只占整门课程的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至少我现在记得起来上解剖实操课的时间屈指可数。解剖楼和教学楼是分开的,单独成栋,矗立在学校西南角的树荫下,不管春秋还是冬夏,解剖楼总是透着丝丝寒意。
女老师提前一周通知我们下周就会上解剖课的实操课,我们将到解剖楼去近距离观察人体。大家都对下周的解剖课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听以前的师兄说,解剖的尸体大都是监狱的犯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文龙扒拉在阿才的肩上问道。
阿华转过头来看着大家,一脸神秘地看着大家,声音低沉哑涩,“是不是犯人我倒不知道,但之前听大我们两届的师姐说,有人晚上透过宿舍楼的窗户,看到解剖楼这边有红色影子在飘着。”
大勇忍不住丢了一个纸团到阿华身上:“你个瓜娃子就鬼扯吧,鬼片看多了吧,不知道建国以后都不许成精吗?哪来那么多魑魅魍魉?”
周五上午十点,我们班上四十来号人,身着白大褂,拿着口罩和手套,跟着女老师来到了解剖楼下。女老师交代了几句,大家就一起跟着上到了三楼。印象中,解剖楼是一栋老式楼,墙面斑驳,铁艺窗户,走廊悠长,两边透风,有着一切恐怖片应该有的元素。
跟着老师到了三楼,还没打开解剖室的门,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道便已传出。大家低声嘀咕着,女老师挥手示意安静,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一进门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屋子中摆着的一张解剖台,长约2米,宽约1米。台上平躺着一位被透明胶布包裹的人体。整个房间充斥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是靠近解剖台气味越浓,浓烈的气味让大家的眼睛和鼻子受到刺激,人群中一阵骚动。所有人自发地聚集到解剖台周围,里三圈外三圈地环绕,女老师站在人体的头侧。
女老师环视了一圈,一言不发。大家默默戴上厚实的口罩和手套,双手抬起与胸齐平,呈胸前拱手姿势。女老师环视一圈,点了点头,然后让我和阿才各站一边,慢慢掀开人体上的透明胶布。我和阿才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捏住了胶布的边缘,戴着口罩的脸上看不见表情,但双眼认真盯着胶布下面的“大体老师”。胶布裹了两层,掀开第一层,大家能模糊看到最下面一层的红色肉体,同时防腐药水的气味浓烈得呛鼻,人群中发出骚动。女老师面不改色,眼神示意我们继续,我和阿才对老师点了点头,然后双手放在最后一层胶布的一角,拇指与其余四指捏得紧紧的,缓慢却又镇定地掀开了最后一层胶布,终于,一切都暴露在大家的眼里。
所有人屏住呼吸,一是因为气味着实令人难受,二则是因为这恐怕是所有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肉体接触尸体。展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具没有皮肤的尸体,从头部到足部,从手臂到腿部,没有一寸皮肤,全身的肌肉、韧带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整体呈现暗红色。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锁定在“大体老师”的生殖器官,想判定这位老师是男性还是女性。从生殖器官来看,这是一位男性“无语老师”。(我们学校将遗体捐赠者称为“无语老师”,就像冯唐在《万物生长》中将他们解剖的尸体称为“大体老师”一样,这都代表所有医学生对医学生涯里如此重要的一位老师的尊称。)“无语老师”的面部因为没有皮肤,眼睑闭合,所以多少显得有点恐怖,胆小的女同学发出一声惊呼后立马想捂上嘴巴,结果手一抬起才想起戴了手套和口罩,于是赶紧闭上了嘴,瞪大着眼镜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无语老师”。女老师移步到“无语老师”的右肩处,双手抬起,同样与胸齐平,一语不发,环视在场同学的表情。
女老师咳嗽了一声,大家安静下来,目光从“无语老师”身上转移到女老师。女老师看着大家,缓慢讲道:各位同学,这是为大家打开医学殿堂大门最重要的一位老师,大家可以称呼他“无语老师”,我知道大家都对人体解剖很感兴趣,大家待会也都要将这大半学期学习到的系统解剖知识在无语老师身上一一对应。但在这之前,需要大家和我一起先感谢一下我们的“无语老师”,因为有他的指引,我们才可以在医学道路越走越远。”
女老师停顿一下之后,看看在场同学深以为意的眼神。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看着大家说道:“各位同学跟着我一起向“无语老师”鞠躬,然后致谢。

女同学抛去恐惧的心情,男同学整理表情,一脸肃穆,所有人双手继续保持胸前拱手姿势,跟着女老师一起对着“无语老师”鞠躬,然后轻声说道:“谢谢您。”
女老师移至无语老师的左侧,指着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块块暗红色肌肉和关键部位的骨头,然后缓慢说道:“这些就是理论课上跟大家讲的肌肉和对应的组织,大家可以一一对应熟悉一下,大家都带上手套了,可以亲手来感受一下,有一些课上讲的重点,比如“鹰突”和骶骨大家没什么概念的可以好好找一下。但大家记得一定要保持对无语老师的尊敬。
听完女老师的话,大家点了点头。胆大的同学开始向无语老师伸出了双手。我伸出双手首先触到了无语老师肱三头肌的位置,隔着手套,手指微凉,有点微黏的感觉,除此之外和在菜市场猪肉摊上选猪肉时的手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抬头看了看无语老师的眼睛,眼睑依然闭合,没有任何表情。我定了定,继续去感知其他组织和器官。无语老师的胸腔和腹腔是可以开合的,有同学已经打开了他的胸腔和腹腔。一股更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扑鼻而来。大家目光先聚集在无语老师的胸腔里,左边暗红的与解剖教材上的心脏一样的东西应该就是无语老师的心脏,心脏两边萎缩下来的是肺,心脏下方则是肝脏,肝脏再往下则是肾,肾的最左边的位置则是脾。所有器官都已萎缩,颜色暗淡,同学们带着好奇,一一翻动着内脏。那个场景让我一度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看乡亲长辈杀完年猪后,将其剖膛开腹,认真翻动处理年猪内脏的样子。接下来我们再往腹腔看去,腹腔里的大肠小肠呈现着干瘪、暗黄的形态。文龙和另外一个女同学争辩着哪一段是乙状结肠、哪里又是十二指肠,手摸着无语老师的大肠小肠,双眼认真地争执,一度让我好笑又感动,心里想着数年后他们在手术台上看着开腹患者的大小肠是否也会想起第一次的手抚肠子的感觉呢?
我暂时离开了解剖台,因为腹腔打开后,那股福尔马林味道隔着口罩,进入鼻腔、进入耳道,甚至如有形质充斥双眼,眼泪止不住得流了下来。缓了好一会,我抬头看了看周围,身边同学不停眨眼、流泪,宛若都面对的是一桌切碎的洋葱。趁着这个间隙,我环顾了一下解剖室。整个屋子大概有四十平,除了正中央的解剖台之外,四面墙边都立着一个个木架,木架上放着一个个玻璃罐子,罐子的形状不像我家里腌泡菜的那种坛子,而是圆柱形的。每一个罐子里都泡着一个组织或器官,我从门口开始环视,看到浑浊又清亮的药水里有肝脏、有心脏、有大小脑、有手掌与脚掌、还有男性生殖器、还有一个数月大的胎儿。我仔细观察了胎儿标本,它紧闭着双眼,黑色的胎发漂浮在液体里,全身蜷缩在一起呈弓背形,无法判断出性别。


“你看他刚才是不是睁眼了?”一位女同学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心脏一紧,视线赶紧从胎儿的下肢转到他的眼睛,发现和之前并无两样,转身向那位女同学翻了个白眼,然后回道:“叶子啊,你再乱讲,估计今晚他得来找你了。”
我重新回到解剖台旁,继续观察着无语老师的下半身。手掌捏着大腿伸侧的肌肉,循着腘窝和胫骨一直到踝骨,最后到脚掌底侧。之后再来到无语老师的左侧,沿着锁骨到桡骨再到手掌,手掌抚过,手指捏着,最后握住了无语老师的右手,我的左手紧了紧,就像平常和其他朋友握手一样,也许能感受到朋友的手掌也一紧,但这次那只冰冷黏腻的手掌并未给我任何反馈。我依然握着无语老师的手,视线从手掌一直往上移到了他的眼睛处,停留了大概一分钟。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亦或是在期待什么,但无语老师依然保持安静、暗红。
之后太多的细节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天中午解剖课上完后,我就和阿才他们去了食堂。看着食堂阿姨面前的菜,还是和往常一样散发着味道,催促着我们上午五节课后已经发出警告的胃。但今天我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一个蒜苗炒肉和一个豆芽,端着餐盘找到位置坐下,然后拿起筷子看着两个菜发呆。
“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吃。”阿才在我对面边吃边看着我说道。
坐我旁边的文龙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用筷子指着我的蒜苗炒肉,“诶你看这个肉的颜色有点暗红啊。”
我仔细看了看餐盘里的肉,发现和往常一样,便知是文龙在开玩笑。我没有理他,自顾夹起了一块肉,闻了闻,是正常猪肉炒熟的味道,然后放进了嘴里。嚼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端起餐盘,牙关紧咬,一动不敢动,一路狂奔向食堂门口装剩菜的垃圾桶,留下阿才他们在餐桌上面面相觑。
时隔五年,5月的一个下午,我在上海图书馆的杂志区,找到了华夏地理的一本专刊,关于医疗新技术。其中一篇文章叫做《不朽的尸体》,来自德国的老太太苏珊.波特决定在死后将其尸体捐给人类仿真中心,由中心主任维克多.斯皮策将其尸体在-26℃的环境中被冷冻,然后被切成2.7万片,再以数字尸体的形式“复活”。以下为那篇杂志的几张图片,请谨慎观看。









“死人教活人”是一个崇高的医学信条。花了半个多小时看完那篇报道后,我脑子里又浮现出了第一次上解剖课的画面。在我离开学校,离开行业后,我决定我应该做点什么记录一下,趁着还能记得住无语老师身体的颜色和福尔马林的味道。
受专业和兴趣所向,我经常思考死亡。观看死亡题材的电影与书籍,大学时期用文字记录下来对死亡与活着的思考(具体可见文章“活着与死亡”),科研选题“死亡焦虑”进行研究,行走墓地与相对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医院。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探究的深入和年龄的增长,竟然越来越恐惧死亡,这和我那篇973例调研对象得出的结论有点相悖。我没办法再从信仰、文化程度、性别、财富等维度去探索与死亡的相关性了,但正视死亡、思考死亡是我愿意去做的事。感谢无语老师、感谢苏珊.波特、感谢每一位捐献遗体的老师,我没办法保证临暮之年,我能和你们做出同样的决定,我深感愧疚,只希望能用文字记录下死亡的形而下。
最后,用冯唐在蛛网膜下腔出血后的了悟来结束这篇文章:
要及时行乐,要尽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常是常,就在门外,就在路边。那些恨我的人,请继续,甚至请更加凶狠。那些爱我的人,请不要悲伤,尽快快乐起来,生命中充满无常,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失去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我真挂了,请尽快快乐起来。这才是生命的本质和我最真诚的愿望。

本文优先发表于个人公众号——秋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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