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直面疾病和死亡1
一年前,父亲因病治疗无效离开了我们,享年61岁。
人生三字才开头,疾病和死亡的沉重课题突然砸到眼前,是未曾想到的。父亲确诊治疗的这段时间,我很少向他人主动提及,甚至父亲自己也未曾向家人以外的人提及,我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的面对方式,跟性格相关,跟无法面对相关,跟大痛无言相关。父亲走后,我强烈的想把一切记录下来,怕遗忘,总觉得得留下些什么,虽然一切形式不形式的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徒劳而苍白,可活着的人得做些什么自我抚慰,才显得人间值得吧。
生活的顺逐,常给人以错觉,觉得死亡离我们很遥远,绝症这件事存在于电视剧和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即使也有闻曾经的同学或邻居突然患病过世,产生短暂的对生命脆弱的感触和危机感,但都是不真切、不深刻的。
虽然人生在世,迟早得面对这一遭,但总觉得那也是至少十年以后的事情,何况父亲一直身体不错,很少生病,生活规律,不熬夜不喝酒,吸烟算是唯一的不良习惯,但量也不大,虽是个寡言之人,但性情却最是温和,虽不擅表达,但一直是个乐于付出的人,性格偶尔很倔,但即使到六十岁也在不断学习自省中和我们相处。
我和姐姐从小到大的日常生活、学习等大小事务几乎都是父亲在料理,姐姐生了小孩,父亲也手把手带了两年,在带小孩方面,他经验算是丰富,即使如此,我待产的时候,他仍愿意认真研读我买的育儿书,对待养育小孩方面的一些分歧,也愿意交流、接纳和改变,这一点品质实在难能可贵。
父亲确诊之时,吉多才一个多月,我两边兼顾,总有不周全之处,然而父亲治疗期间,状态好时,总会亲自给吉多洗澡按摩、换尿布。吉多那时也很粘外公,出门总要外公抱着,治疗后期,父亲已抱不动吉多,吉多就常常瘪嘴大哭。然而这些时光终将随着他的成长,在他幼小的心灵慢慢流逝,直至再无印象。
癌症的可怕之处在于,你眼见着生命被一点点消耗殆尽,这个过程充斥着渺茫的希望和绝望的对峙,而那些能得以早期发现的,算是这场对峙中的赢家,是不幸中之大幸。然而,父亲得的小细胞肺癌却是较难早期发现的类型,早期都易转移,恶性程度高。父亲确诊时,病程已到中晚期,原位癌在左肺上,从CT影像看,肿瘤不算大,但却紧挨大动脉,全身骨扫描高度怀疑骨转移,需施行全身化疗,手术切除必须左肺全切,于后期治疗不利,综合判断无手术指征,加之小细胞肺癌尚无靶向特效药物,留给我们的只有放化疗这一条路可走。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无法手术,只通过放化疗要达到真正的临床意义上的治愈是希望渺茫的,但至少有一条路可走,虽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父亲走之前,经历了六次大化、25次放疗,每次放化疗之后,还要每天输各种营养液、针剂长达半月之久,如此循环往复,恶心、呕吐、疼痛、乏力、高烧、掉发……接踵而至。他很努力的配合治疗,配合饮食、保持心态…然而仍阻止不了癌细胞向全身转移。我想最苦并不是忍受治疗的不适,而是不知痛苦何时结束,也不知终点又是何路,是希望的逐渐泯灭,是还想活着的韧性面对时日无多的无力。
他很少言苦,好像他没生病一样。这样一个极朴实又心如明镜之人,却在人生进入安稳享受的阶段,没有真正享受到多一点人生的福祉,在和癌症的抗争中,受尽苦痛后,仍无可避免生命的终止,这是我始终无法真正释怀的症结。
关于死亡和疾病这件事,过去常常抱有一些幼稚的想法,觉得该来的总会来的,必定能泰然处之,坦然面对,可以去旅游去玩乐,去享受最后的人生。可真正面对它时,平凡世人,又有谁不想活?就像极疼痛时,只会想着如何止痛,这是生存的本能。当然,那些所谓乐观、勇敢、积极的精神,适当时也许能发挥慰籍心灵的作用,但在绝对的死亡面前,顶多只能是隔靴搔痒罢了。
于诸世间,有三种法,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这才是疾病和死亡的真实面目。而有幸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或者做一些什么,让健康活着这件事更长久一点。而逝去的人,愿那里真有天堂。
记于父亲逝世一周年之际
2019年农历六月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