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塔之下。它或许是被命名为什么吸引游客的名字,高塔下人来人往。我发现我赤身裸体,瘫软在花岗岩的地砖上。我感到羞耻万分,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看见眼前这个身材走样的人,衣不蔽体,满身酒气,小腿正在流出黄色的脓液,大腿连向鼓胀紫黑的生殖器,他整个儿倒在在六月的黯淡的夜里。
说实话,在这座城市,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穿不起衣服的人。人们在猜想,他莫不是梦游的裸睡者?显然人们很快就推翻了这一结论,从家中梦游的人,往往还闻得见沐浴露或香皂的馨香。而这个人却携带有城内一切可能的病菌。随即,有人猜想这是某院溜出的精神病人。这个人现在,睁大了眼,露出惊人大小的眼白,目光伸缩如蜗牛的触角,而不是精神病人那般愚蠢模样。
事实上,人们从未见过精神病人。正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才做出这样武断的结论。我记忆中的精神病人,往往有着非凡的天才,查房时,我发现一个人赤身裸体,出现在住院部三楼的专家会诊室里。没有人怀疑他,因为他穿了白大褂。他用最精准的术语分析了自己的病情,也分析了其他老病号的情况。许多病人在墙外旁听,无不击节赞叹。我的医生同时们回来,仿佛一切听闻过真理的人,统统丢失了魂魄。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天才,几乎所有人都成了他的信众,然而他看起来却比其他病人更加平平无奇。
我开始怀疑他是否是逃逸的艺术家,正在进行一项新的艺术活动——新闻上说,两个月前有一名南方城市的艺术家声名大振,他随即受到市长的驱逐,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到了哪里。南方城市的市长通知了全国所有市长对所有艺术家严防死守,理由是这将破坏城内的公共秩序。假如他是一名艺术家,我变成了他作品的一部分;假如他不是一名艺术家,他是我的病人。
此般错乱颠倒并非一时一地的特例。在什么时候?我听闻一个柏柏尔乞丐爬上城池的高塔,发表了许多骇人听闻的言论。不久,城内就流言四起,声称他就是二十年前在战乱中丢失的王子。他穿着白色的袍子,胡须枯黄干裂,一直蓄到腰间。我在一个风沙扬起的午后,我曾去看过他。他倒在烈日之下,台阶之上。我屏住呼吸,从依靠连在一起的三根缰绳,一步三回头地爬上去。他坐在一个圆台上,双脚从塔的边缘垂下,触碰到我的肩膀。
那时,我的父亲死去,国师出关,他一刻不停地说了好几千字。而我还不被允许踏出城门半步。城门逐渐关上,国师还在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然而关外的风沙从门缝吹进我的眼睛。我也忘了,他究竟说了什么?再问起当时在场的人,他们只是像死刑犯那样睁大了眼睛,缄口不语。他们既没有说国师说了什么,也没有说国师什么也没说。仿佛国师只是花了半天,在我面前穿上骆驼趾特制的靴子,随后就消失在沙漠里。
我总是做梦:城内又扬起了风沙,像极了国师离去的那一天。然而没有人认得出他。他潜伏在城内的市集中,兜售东方的神秘香料,等待随贡献给皇宫。新的国师告诉我应该逮捕城内所有的乞丐和香料商人。我总是做梦,梦见我马上就下令逮捕了这些人,搜查骆驼趾做的靴子和香料。很快监狱告诉我,除了在高塔塔顶的那个乞丐,所有人都被逮捕,然而一无所获。关于高塔,传言是:一世国王受到流亡艺术家的蛊惑,杀死了一批巫师,让高塔顺利建起来。然而这是流言,它不过是用来证明高塔的不可触碰,以防有人爬上那座高塔。大多数人,似乎只是在塔下的集市里为香料、茶叶、象牙和蓍草奔忙,无人有闲心抬头仰望。他们人头窜你懂,再高塔下呈现出蚂蚁的形状。但是,与其说人们无暇观摩高塔,不如说是人们害怕高塔,倘若有人爬上高塔,就必然引起全城骚动。
我爬上去了,我发现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只不过穿着一身一身衣服,衣服里都是冰凉的沙子。这并非考虑到政治影响而编造的谎言,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带人形的沙子从高塔塔顶坠下下引发的骚乱。那一袋沙子冰凉,腐烂在烈日之下。国王驾崩了,整个城市开始了狂欢。我借由沙子的功劳,已经去过无数台盛宴。宴会上,人们在吞食花朵、骆驼和葡萄酒,酣畅时与距离最近的人接吻、拥抱、脱光衣服,四处性交,相拥跌入盛满葡萄酒的泳池里。
人们不曾谈论起国王,尽管一切都与国王有关。狂欢仍在继续。只是现在总是让我疑惑不解:高塔是否并不重要,你觉得呢?从前,人们从未登上过高塔,就像高塔从未存在。甚至连国王是否真的登上高塔,也用不着在乎。新的国王已经出现——传说他是邻国的王子。他面容英俊,身材高大,像一批马一样迅捷,像一只鹰一样迅猛准确。但是他对于高塔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开放禁令,在高塔旁建起另一座高塔,在两座塔的塔顶建立了联通的电梯。所有恐高者,不恐高者都过去了,他们站在透明的水晶廊桥上,俯瞰自己伟大的城市。这比登上某座古老的塔顶更加有趣,那座古塔也无人问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