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白茅
人至而立之年,忆起少时种种,最先漫上心头的竟是那些在山坡田野间寻觅茅草的景象。
茅草即白茅,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初春之时,于山坡杂草丛中,望见片片茅针,拔开杂草,采茅草嫩芽,剥去外皮,取其嫩心,投入口中,滋味甜软甘润。宋朝范成大曾在《四时田园杂兴·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一诗中描绘茅针的香软可爱:“茅针香软渐包茸,蓬蘽甘酸半染红。采采归来儿女笑,杖头高挂小筠笼。”
茅针的生长周期很短,只有初春时短短十余日,且采下的茅针,保存时长不过半日,因此采摘茅针便成了春日一项紧俏的活动,那几日,便可常常望见山坡上下,一个个攒动着的小小人儿。
待到三四月份,茅针便老了,此时茅针里的嫩芽冲破外衣,开白花成穗,结细细的籽。至夏日白茅抽长,白花茸茸,远观似雪,至秋日而枯,孩子们便只能期待着下一个春日的再见。
渐渐,人生的识见从田野转向书本之中,发现这长在山坡低洼之处,野外荒僻之地,被孩子视作零食的茅草,在远古的岁月里,曾被人那样的看重过,尊崇过。
《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一个痴情的男子与心爱的姑娘相约城角楼上,姑娘故意躲藏起来让他找,他急得抓耳又挠腮。焦急之余,回忆起心爱的姑娘,送了自己一枝红彤管,鲜红彤管有光彩,颜色真鲜艳。又想到,心爱的姑娘在郊野采了荑草送给自己,荑草美好又珍异。在这爱情故事中,男子对受赠的普通荑草大赞“洵美且异”,是因为这荑草是心爱的姑娘从远处郊野亲手采来的,物微而意深,一如后世南朝宋陆凯《赠范晔》诗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中赠的梅花,也如王维《相思》中的那几枝红豆。自此之后,每每说起“荑草”,总感觉有爱情的味道。
“荑”便是白茅的嫩芽,白而柔。因此古典文字里形容美人的纤纤玉手,也常借用此物。《诗经·卫风·硕人》描绘卫庄公夫人庄姜的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言庄姜的手指细长,白嫩。这样的比喻较之后世常言的“指若削葱根”,要脱俗清新不知凡几。
《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英勇的男子从田野猎得了一头野鹿,他用白茅包裹起猎物,赠给爱人。用洁白、柔顺的白茅包裹起猎物,这既是对自然馈赠的敬意,也暗藏着对心仪女子的珍惜与爱重。
除却民间用白茅包裹物品表达爱意,在王室之中,白茅洁白柔顺,象征圣洁、吉祥和生命力,白茅的柔顺也代表了子孙对祖先的尊敬和顺从。因此成为周代重要仪式盛典中一种必不可少的祭品。
茅在古代祭祀中有两用,一是用作茅藉,也就是茅席,用来衬垫祭品,“凡在各种重要的盛典、祭祀、进贡等场合,或即使个人方面的活动中,皆以白茅为铺垫,为包束,才足以表示最大的尊敬、最高的虔诚和获得吉祥平安的信念。《庄子·达生》:“十日戒,三日齐(斋),藉白茅。”说的就是古代重大祭祀或斋戒活动中用白茅为垫席。
二是供祭祀缩酒之用,以供神灵饮酒。在古人的信仰中,神灵食用人间的食物,需要借助工具,白茅草就是这种中介工具。祭祀之时,子孙将酒淋到茅草上面,酒渗过茅草叶,然后洒落到地上或者神坛上,经过这一过滤后,就当是神仙和祖先喝过酒了。因此,在这样重要的祭祀场合如果缺少了白茅这样重要的缩酒之物,是极大的事故。《左传·僖公四年》所载齐伐楚的理由之一便是 “尔贡茂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以供祭祀。”说的是楚国没有及时向周朝进贡包茂致使周朝不能祭祀。
在这样的背景下,白茅的身价倍增,地位越来越尊贵。《尚书·禹贡》:“四方各依其方色皆以黄土覆之,其割土与之时,苴以白茅,用白茅裹土与之。”分封诸侯时,用白茅裹着的泥土授予被封的人,象征授予土地和权力,所谓“裂土分茅”。
茅草代际相传,岁月流转飞逝。这样曾被王室尊为祭品的白茅却渐渐被它的廉价易得和实用功能所遮盖,到了战国时茅草的形象开始下滑。屈原一句“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便给茅草定了性,一种与荃蕙这种高洁芳草相对的低贱之物。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更知茅草成为了寒士的标配,尊贵不再。
然而,这样地位的斗转,优雅尊崇的失落,却让我更觉出白茅这风羽之物的美来。苏轼于人生失意时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这不正是这小小茅草所明示我们的吗?上可为王室所供,下可为寒士所用,从未慢待任何一个接近它的人。

汪曾祺先生曾于《人间草木》一书中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时隔十数年,隔着岁月的屏障,再去注视这山野一蓬白茅,只觉轻的飘上九霄,重的直戳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