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名媛的青春不可绵衣夜行

《创世纪》与《连环套》都是张爱玲的“弃作”，从结构上来说，《连环套》尚算完整，收的也恰是时候，而《创世纪》真正是个残篇。像一个浑沌小孩学步，临时起意走了几步，站在当地四处张望片刻，跌跌撞撞往另一个方向又走了几步，然后突然不走了，于是不管不顾就地趴下。

让我想起一个不知在哪看到的一个传说，上帝造人，用泥巴来捏，一开始满怀爱意与耐心，轻拢慢捻抹复挑，个个精雕细琢鲜妍可人，后来累了，不耐烦了，用鞭子沾了泥巴随便甩，落地啥样就长啥样，所以人有高矮美丑富贵贫穷之分。写作如同造人，或者用“创世纪”来形容亦不为过，因为是从完全的虚空里生造一个世界，一开始都会怀着美好而壮阔的信念，而过程往往是不受控的，最后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虽然这是一个并未打磨精熟的作品，却依然有着独一无二的张氏魅力，它的结构是蝴蝶形的，翩翩两片蝶翅代表的是两个女孩，一个叫潆珠，一个叫紫微。

潆珠是一个少女，紫微则是潆珠的祖母，在这个年纪本应被称为匡老太太的，可是作者交代了，虽然那些有资格能叫她名字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了，但是她的名字是紫微。因为她是一个赍志以殁的美人，空掷一生的美貌阴魂不散，叫她的心不能老去。

这个故事由紫微的生日作为节点，前半是潆珠的故事，后半是紫微的一生。两片翅膀共生于一个躯体，花开两朵，有着截然不同的风采，并各有各的悲欢。

潆珠有幸生于一个贵族家庭，不幸生不逢时，到她出生的时候，这个家族已经彻底没落了。这种没落，往大了说是国家的沦亡，金丝绣成的万里江山化为黑白照片上的残垣焦土，先人的清贵声名幻成一场前朝旧梦。往细了说，那就十分琐碎而难堪了。比如点不起灯油，烧不起炉子，剩菜舍不得倒，拨拨拣拣又吃几口，煤球放在厨房里怕被偷，当家的想喝一口莲子茶而不能，儿孙多到养不活，仆佣比主人还要凶，动不动就耍大牌撂挑子走人，主人也不敢说什么。诸如此类。不单是戚家和匡家没落到底了，亲戚们也大都不行了，他们找不到工作，结不起婚，集体出门拜寿坐不起黄包车，走着上门，去了以后还吃不上席。

如果是在这个家族的全盛时期，潆珠必然重任在肩，等着她的将是贵族豪门之间的政治联姻。然而，在如今这样的背景之下，潆珠的青春百无一用。可她本人是不甘心的，再傻的女人也知道，人只活一回，也只年轻一回。因此，尽管生活再怎么艰难，潆珠心心念念的只不过是一件雨衣。她费尽心机找了一份工作，工钱拿到手里立即买了一件雨衣。这件雨衣是“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潆珠穿起来很漂亮，最神奇的是，它冬天还能当大衣穿，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既能防风又能防水，看起来还有点品质，兴许是漆皮的？

总而言之，她对这件雨衣非常满意，对于雨衣护体的自己也十分满意，满意到随时可以接受一个男子的邀请去看电影那种，只恨买完雨衣之后雨雪天就少了。这件雨衣是她心事所系，也是她生活的隐喻，在窘迫到几乎无地自容的现实里，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件雨衣而已。仿佛就为了满足她穿着雨衣去约会的心愿似的，一个叫毛耀球的男人出现了。

这个男人长得不帅，没有像样的出身，英文也说不利索，唯一的好处是有一爿店。要是搁在紫微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人家给她们家提鞋也不配，可这是紫微的孙女的时代，拥有一爿店的男人已经足以让潆珠和她的母亲想到将来的时候松一口气。

女人若得不到男人的爱，也就不配得到同性的尊重。祖师奶奶这话过于尖刻，但确实在某一部分人（不论性别）的世界里通行。起码潆珠是吃这一套的，作为一个有几分知识的女性，她不能没有爱过就嫁了，那等于是没有活过就死去。她能够认识某个青年男子并发生恋情的机会太渺茫了，药店的这份工作也是岌岌可危的，随时可能被剥夺。在这十分有限的自由里，出现了毛耀球这样一个男人，虽然他不够气派，出身寒微，但是好歹有两个钱。最难得的是，他穿过潆珠那样穷酸的外表看上了她，对于他的出现，她的内心只有感激。

她不忍心让自己的青春锦衣夜行，所以，这场恋爱势在必行。但是，她又绝不能将这念头表现出来，她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毛耀球身上，都是他百般求恳，万般纠缠，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赏他一点甜头。

爱是热，被爱是光。她当然是被爱的那一个，她要的就是那点光，光以外的阴影部分她是不要的。

她声称自己不爱他，她将他们的交往都归咎于为了家庭。她如果嫁给毛耀球，是为了家庭——因为家里穷了，她不得不“下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他。她如果跟毛耀球分手，也是为了家庭——因为家族门第不允许她与这样的男人交往。

她的快乐悲伤烦恼痛苦，都不是发自内心，是她自演的剧本所安排。一切只是为了在最后那一刻——一个没落贵族少女人生的戏眼——为了家族荣辱牺牲自己。就像她的祖母紫微，为了成全父亲的清名，嫁给完全没有感情的一个男人。

这样自虐的情境无疑是冷酷的，可是她喜欢，就像她喜欢这寒冷的天气，“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这是她在爱情中的自画像，圣母的样子，美丽、圣洁。然而她始终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管不好她自己，她心里想着是一样，嘴里说着是一样，可是做着又是另一样了。她认为自己不过是怜悯他，嘴上把他说的讨厌得很，实际上却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对方的“套路”里，搭讪，暧昧，表白，约会，直到身体接触，一直到最后一刻，不得不叫停了。她终于拿出了准备已久的贞烈面孔，像小说和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挣脱他的怀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掩面逃走。

在潆珠的自我审视里，这样一个结果虽然略显狼狈，但她临走打他那一耳光仍然是漂亮的，颇有几分爱情电影里女主角的亮烈与决绝。然而，让人泄气的是她的宝贝雨衣落在了他的家里。她遣弟弟妹妹去讨竟然没讨回来，不得不亲自出马带着妹妹专门去讨还，否则是要被家里骂的。作为一个穷人，她可以大义凛然舍弃一段爱情，却无法痛快舍弃一件雨衣，恋爱不费钱，而雨衣来之不易。

对于潆珠这段上不得台面的爱情，紫微完全是嗤之以鼻的，毕竟隔着两代，她无法体会到孙女的窘境。比如，紫微的贞烈是如果在路上遇到匪兵就自我了断，而潆珠的则是大义凛然同心术不正的青年断交。在紫微心里，这是有云泥之别的。

张爱玲在给友人的信中亲口承认《创世纪》写的是她家亲戚的事情，故事中的戚文靖公是她的曾外祖父李鸿章，紫微则是她祖母的妹妹。紫微的出身、她所受到的教育以及她的见识，都是她那个时代最尊贵的，同时，她的美貌与时尚也是最上等的。父亲的晚年只有她伴在身边，她陪着父亲读书，陪他喝酒，是一个可爱而贵重的宠物。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在上房翻译电报和家信，俨然持家主妇，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因为父亲是个伟大的人，所以她也占有伟大历史的一角。紫微每次想起这个，都有一种如梦的惆怅。

这样的女孩子是值得所有男人钟爱的，但爱情于她却是绝缘的。虽然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思乱想。用一间铁屋子把少女春心锁起来，不给你光，也不浇水，这样就不会发出春芽、开出邪花、结出恶果，就可以清清白白地保持贞洁，直到父亲指定的那个男人来破它。

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女，留到二十多岁都没嫁，一嫁却嫁了个小县令的儿子，无功无名也就罢了，小她六岁，还是个不成器的孩子。她不能发表任何意见，毕竟这是父亲的安排，并且她还要顺着父亲的安排，立志要做一个贤妇，这是每一个传统中国女人的归宿。紫微的一身锦衣，根本没有机会惊艳世人，就这样投入了婚姻的暗淡长夜。

旧时普遍将婚嫁视为一个女人的归宿，因为嫁了人便意味着穿衣吃饭有了着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可是在紫微的人生中，她才是整个家庭的宿主，她的使命是以一己肉身饲养整个家庭，一大家子人都挂在她的乳头上，吸她的血为生。

她的丈夫霆谷和儿子仰彝命好，一生被妥善收藏，细心包养，是一辈子的孩童。虽然生逢末世，却没吃过苦受过罪，家道中落的后果不过是令他们的享受打了折扣而已。

紫微的生日里，厨子辞职，没有像样的茶点可以招待客人，又逢收皮子的商人上门来验货，父子俩丝毫不觉窘迫，只是同声跌脚叹息今年没喝到像样的莲子茶。若只是这样置身事外还算了，霆谷还要帮着皮货商人压价，至于仰彝，商人前脚一走，他立马找母亲要零花钱去。

父子俩的关系也是畸形的。虽然辈份不一样，在紫微面前的姿态却是一样的，同为乞食者。只是仰彝乞得天公地道理直气壮，因为他是儿子，随时可以掀起衣襟钻到母亲怀里要奶吃，做丈夫的却断不能如此。一个丈夫要想这样做须得跟妻子十分恩爱，可是一个毫无能力和气节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得到妻子的爱。所以霆谷只能气恨，恨自己不是戚文靖公的儿子、外孙而是女婿。于是，他便铁了心地各种浪费，故意帮客商压价，不肯早睡，一定要点很贵的油灯熬夜，坚持看报，订好几种登着同样新闻的报纸，人都吃不起肉的时候捞鱼丸子喂猫，一生气就要单独生个火炉。他无疑不像个父亲，也不像个丈夫，只是一个年龄与身份暧昧不清的捣蛋的影子。

虽然仰彝自己也各种浪费，却看不得父亲这样的瞎造，因为那些钱都是他的。父亲所耗费的一毫一厘，都是他将来的遗产。这个老货多活一天，便多花一天他的钱。正如紫微对孙辈一样，对于他们的活着她根本就是不赞成的。正常家庭是多子多福，在这样一艘沉船之上，多一个人，意味着要多消耗一份口粮，碍着血缘的关系，你又不能大义凛然地断了他的活路。只能任他活着，看他吃着你的饭，花着你的钱，给你添着堵。

亲戚间谈话时，一个沈太太说到时世艰难，顶好是做有钱人的女儿。紫微马上就觉得这个话不成立，她不正是有钱人的女儿吗，日子过的又有哪一点是舒心的呢。正经说起来，像仰彝这样做有钱人的儿子是最幸福的。有钱的时候赌钱玩女人，钱少的时候看看电影下下馆子也不错，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也早就想好了，上城隍庙去摆个测字摊子玩儿，叫两个大的女儿去当舞女，并且他对于自己女儿的姿色是相当有信心的。

若说霆谷是天真的可笑，那么仰彝可以说是可耻了，可就算是这样，他母亲依然是护着他的，只要他要，只要她有。他的品行败坏也只怪没有一个聪明媳妇来规劝着他，像她管着霆谷一样，管到死为止。

紫微一生安分，最惹人非议的不过是有一个时期痴迷看戏，可她只是痴迷故事而已，包戏子轧姘头这些事情是没有的。而她麾下这些人却个个都不让她省心，变着法儿地花钱，怀春，生事，给她增添一样一样的麻烦。她喜欢看戏文，看小说，也喜欢看爱情故事，可那些都只能发生在书上，不能发生在她的生活里，尤其是潆珠与耀球这样的劣质故事。

潆珠是紫微的复制品，但是复制的十分不成功，美丽不及她，智慧也不及她，完全走了样。她拿着祖母传给她的那点美貌，仗着开放的风气，谈的却是下等的恋爱，把紫微气得够呛。

她从戚文靖公那儿继承来的高贵完美的基因编入了匡家不争气的乱码，生出来一堆“不肖”子孙。因此，气极的时候她总是说“你们匡家如何如何”。在她内心里，她还是戚文靖公的女儿，端坐相府上房里绣花的千金小姐。后来的这荒腔走板的大半生，被称为“匡少奶奶”和“匡老太太”的人生，宛如一场噩梦。她宁肯一辈子是紫微。

故事的末尾，紫薇在童话书里看到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里渔夫的故事，渔夫捡到一个瓶子，打开以后冒出许多浓烟，浓烟变成了一个魔鬼，要把渔夫杀死，聪明的渔夫想到了一个点子把魔鬼重新骗回了瓶子里，然后把瓶子扔回大海，于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紫微的婚姻就像这个瓶子，从瓶子里（她肚子里）冒出来的这些人，这些事，像魔鬼一样蚕食了她的美丽与财富，她亲手创造了一个毁灭她自己的世界。她多想把它们关回那个瓶子里去。这样，她就还是紫微，坐在相府陪着老爹爹读书，绣像一般活在伟大历史的一角，永远不死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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