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一）

豆瓣“日记”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以前我从没花太多时间去看别人的“日记”，因为其中大多数更像游记、书评、文学创作，大都难以打动我，刚刚看了一篇随机推荐的日记，开头和我过于相似的经历轻轻触动了我，这是我使用豆瓣11年以来写下的第一篇日记。

我文笔不行，创意有限，在回国之后由于工作和对手机碎片时间（主要是沉迷于在same的碎片式表达）的依赖使我更加失去了长篇幅的表达能力，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下，如果对写作抱有兴趣，放弃那些在手机上就能完成编辑的只言片语。简单一段话能获得几十上百的赞固然能轻易获取成就感，但在那之后当你面对电脑和键盘发现自己一句话要停顿20秒，整理3遍语言，而以前那种拿起键盘就文思如尿崩的体验再也没出现，就像一个男人再也没有体会过梦遗一样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已经被虚荣和碎片化摧毁了。

写了这么多都没进入正题，大概是我不敢面对自己文笔退步的事实，且对自己能否活灵活现地讲述那段日子有着强烈的怀疑，更重要的是，我还没下定决心要跟那段回忆告别呐。那是我青春的尾巴，当我某天半夜惊醒，迷迷糊糊中发现许许多多跟那段回忆有关的关键字和人名正迅疾地向我脑后飞驰而去，而我连其中一个都来不及抓住和辨认的时候，我明确地体会到，我的青春正在与我告别。那是一段超现实的体验，支离破碎的词汇总量大概多达1/4本新华字典，我就像是《值得》MV里的郑秀文，奔流不息的词语将我推来挤去，我愣在原地表情呆滞。

那天老李一大早送我去机场，我嘱咐Ben不要送我。前一晚下过一场小小的雪，在地上结起一层冰，用老郭的话就是“说湿不湿，不湿又滑”。因为前一晚相互抱头痛哭到深夜，Ben和我都没睡好——我记得我们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哭累了我们就迷迷糊糊地说话到凌晨——我嘱咐他上班开车当心一点。然后我们都笑得天真又很客气，天真得仿佛我回国工作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客气得仿佛前一晚抱一起哭的不是我俩。我说了特别多轻松无比的话，比如哈哈哈老子回国先吃好吃的之类的逼话吧，我实在记不得了，但我的人设让我觉得我肯定说过这句。然后我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老李的车，我在后视镜里看到Ben狠狠地转身走了，好像偷偷抹了一把脸，这个场景不能进入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回忆Top3，因为Ben是个太爱哭的小男孩。但我还挺有良心，终归是记住了。看完这一眼后视镜我扭头对老李说，咱走吧就你这车技我怕赶不上啊。老李哑然，因为他用余光瞄到了我努力遮掩却无能为力，最终狰狞浮现在嘴角的一丝扭曲的笑。

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我终于离开Ben了。但是，我真的不是因为开心才笑的，相反我非常的忧伤，在我极度忧伤和悲痛的时候，我经常没有办法地浮现出狞笑。

我和Ben这一群人认识，其实是我妈逼的。10岁那年她跟我爸一块来了美国，我爸在国内已经是双学位毕业，当时律师界的翘楚了，我妈是天生学渣，少年失业。所以分工很明确，我爸读正规大学，我妈读野鸡学校，半工半读供我爸读书。据说那段日子她一个人打三份工，住在别人家的地下室。我当然肯定是不知道这事儿的，我在国内一边被人骂没爸没妈的孩子，一边在我爷爷的溺爱和我奶奶的溺爱+偶尔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中，在每天和我堂姐互相辱骂，拳脚相向的体育生活中茁壮成长。她骂我智商以后只能卖白菜（偶尔在她对未来的畅想里我也卖卖花生），我就骂她妈是狐狸精，哪怕我当时根本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总之，我妈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想了想我妈稍微有点壮的身形，我还是改为郡主吧——拼死累活地把我爸一把屎一把尿地供成突破了数值上限在教堂经历神圣转职的那种SSR六星人才，然后我爸一点儿都不辜负我们伟大的祖国，一拍屁股回国了。我妈呢？我妈当然傻眼了，天天打完三份工就开着车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上一边哭一边嚎。哭是流泪，嚎是制造噪音。那种痛苦，她只给我描述过仅此一次。

不过我爸那边倒是另有说法，他说无论他怎么劝我妈，我妈就是不愿意回国，就是想在美国把绿卡熬出来（好为以后让我出国先铺好路），我琢磨了一下我爸确实没冤枉我妈，我还真就结结实实的八九年一面儿都没见过她老人家，另一方面我妈这个苦衷又足够伟大，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闹不明白，我到底应该埋怨她呢？还是应该感谢她呢？还是应该边埋怨边感谢呢？一直没闹明白。但我倒是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那段母爱缺失的童年岁月，记忆当中也就两次，不是我厚道，主要是因为我即使把这段搬出来当平底锅三级头，我妈也能拿一个AK47咣咣两枪给我打个对穿。不管用，我妈真是一个内心强悍的妇女。

总之在我爸阔别4年回国跟我度过了一段为期2周不到的蜜月期后就开始了互相憎恨上蹿下跳的这段日子里，我妈终于遇到了良人，我叫他叔叔，一个特别爷们的北京汉子，在我们那大学里当教授，替祖国接待和培育了一批又一批的IT人才，真正的桃李满天下。他俩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兴趣相投，互为soulmate。唯一一个缺憾就是我来了，我亲生爸没给我出一分上学钱的那个我来了，在我妈没有收入的情况下只能我叔叔出钱供我上大学的那个我，来了。

我这人由于从小受到的辱骂太多，又特别随我爸，骨头和脾气都是又臭又硬，自然没有一份寄人篱下的自觉。其实我叔叔真的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纯好人里的一个，可惜我当时以为日子还长，我们有机会互相了解，互相亲切。我妈天天骂我不会来事儿，不会嘴甜，我他妈的也很委屈啊——卧槽，我在国内读了三年大学眼瞅着（因为学习差再留级一年）就能毕业了，我爸和我后妈俩人一合计把我踢出来重读本科，我也很迷茫啊。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经历前前后后十几次被拒签，我爸次次骂得我狗血淋头说我没用之后要背井离乡来这么一个农村包围城市的破地方啊？但没辙，我就是来了，我不光来了，我还花我叔叔的钱读书一花就是三四年，我吃他的用他的，搞得本来就吃他的用他的的我妈特别焦虑，别看我前面说他俩这么好那么好，我妈比我更有一种拿人手软的不安感，于是在我上了半年学，被我妈在耳边轻声说“你快去打工吧！！”无数次之后，我终于推开了那里的门。

抬头一看快八点了，视力越来越差，先就此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