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蒙古国艺术圈游记(上)
这注定是一篇流水账,拖了整整一年才写出来。因为回来后很久,我都沉浸在“乌兰巴托后遗症”里。但后遗症最大的红利就是,我和Alla创办了“贪生艺术季”。虽然之前也曾把整个夏天花在藏区,新疆或西北地带,但中国实在太现代了,我们饥渴的寻找游牧的痕迹,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经失去它的精神内核。
由内而外的游牧自由,是去了蒙古国才第一次体验。

去年的今天,我选择坐火车去乌兰巴托。好友策展人Alla受邀当年的蒙古大地艺术双年展,已经在乌兰巴托的郊外的艺术家工作坊待了两周。她隔几天会爬到山坡上,用微弱的手机信号给我发一条消息。我们商议8月8日,我坐火车去乌兰巴托找她会合。
需要带什么吗?不用了,带两条中南海吧。

说一下此行的目的,我是纪录片导演,对于当代艺术可是门外汉。可是我们节目的大策划Alla是一位艺术家,这次去乌兰巴托我预备在她的引领下,拍摄一期关于艺术旅行的节目。

01
强烈推荐从北京发车开往乌兰巴托的这班国际列车。因为第一次坐国际列车,独自一人开往未知的蒙古国,我买了VVIP的头等舱。票价1980。十分感人的是两人一间的包房是有独立卫浴间,花洒喷劲很足,我留意了下,卫浴品牌是TOTO。包厢格局一边是上下铺,另一边是丝绒包裹的红色单人沙发。毫无“厕所焦虑”“洗澡焦虑”,独立卫浴是旅程淡定的基础。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火车车厢里享受这份淡定。VVIP的车厢上座率很低,我的二人包厢只有我一人,一个移动的私人空间,从北京到乌兰巴托。感受地理的渐变,在慢车轨道声里入眠,睁眼已是八千里路云和月。


这趟车普通软卧的价格在1000不到,所以坐VVIP的车厢的基本都是欧美老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是陆路旅行爱好者。左边是一对新西兰老夫妻,右边是一位独自旅行的荷兰女士。他们的旅行线路大致相同,飞到北京,坐火车到乌兰巴托,停留玩耍,继续火车去莫斯科,然后沿着欧亚大陆到欧洲,或坐陆路巴士到荷兰等地。


我们一起穿越草原的奇观,讨论火车沿线的垃圾,吐槽蒙古菜的单调。从北京发车的33个小时,意犹未尽。大部分时间我在包间里听音乐看书,穿越中国北方的峻岭,穿越戈壁,直到扎进外蒙没有边际的草原。有时候也约着新西兰夫妇一起去餐车喝个咖啡。餐车的好处是四周都是几乎落地玻璃,整个人像被包在一个移动的透明箱子里,在夏日通透的日光中,在草原上匍匐。我只能用“匍匐”这个词,因为国际列车是标标准准的慢车,与咱中国速度的高铁无法同日而语。但正是这匍匐的姿势,可以仔细品味沿途的细节。

在一个半夜,火车开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市。这趟国际列车会在这里停留三小时,除了正常的过关手续,据说火车会在这里换几节车厢。我在这个边境的夜市游荡了一会,点了一份酸菜炒粉丝,回到车厢呼呼大睡。早上起来,照例约隔壁邻居去餐车喝咖啡,却发现本来餐车的位置不是餐车,我们一直走过好几节车厢,走到车尾才意识到整餐车换成了蒙古车厢。从那一刻起,所有的咖啡都带着一股牛羊的味道。

听说冬日的外蒙是全球空气污染最厉害的地方,但夏日的乌兰巴托真的很美。城市边缘是被称为“贫民窟”的蒙古包群,于清澈的天空下,白云压得很低,时时都像一副画。后来看资料才了解到,乌兰巴托市集中了外蒙1/3的人口。城市化的过程中很多人无法承担市区高昂的公寓租金,就在郊区建起了蒙古包。这些蒙古包没有统一的水电规划,远看很美,走进才能感受到野蛮生长的无序和粗粝。
02
因为人生地不熟,我在网上订了一辆专车直接去往下榻的公寓。从火车站下来,一头扎进乌兰巴托的汽车尾气里。城市堵车非常严重,公寓在城市边缘的一处居民区,是前苏维埃风格的建筑,墙上有很酷的暖气片,我觉得可以在此拍一部电影。公寓女主人有欧美留学的背景,说了一口好英文,把房间也打理的十分西化,有西式厨房,咖啡机,吧台,冰箱里放满了奶制品。房间巨大通透明亮,但社区的感觉旧旧的。十分安静,门口有一处小学,仿佛到了80年代的中国,或者前苏联的某个小镇上。




安顿好之后,开始我的城市巡游。
乌兰巴托的初印象,很方。
所有的建筑如果不是规整如人民大会堂般的长方形,就是蒙古包形的混凝土建筑。阳光很烈,空气极度干爽,每每走到街上都睁不开眼睛。这是一种辨识度极高的体感,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夏天都绝无雷同。



但是依然找不到一杯好喝的咖啡,即便是走进叫做cafe的店里,也只提供速溶咖啡。美好的羊肉味道倒是充盈街边的食肆小店,这个城市获取优质蛋白的成本真的很低。只是做法实在单一,使我接下来的十几天里被动接受了吃肉减肥法。

整个外蒙的建筑,生活方式都受俄罗斯影响很深。包括他们在使用的新蒙语,保留蒙语的发音,但文字都是用斯拉夫字母拼写。倒是我国的内蒙古还保留着古蒙语的文字。乌兰巴托,就像是一群草原上走来的汉子,十分勇敢,十分粗糙的建了大量四平方正的房子。若要享用一些精致的东西,只能去韩式咖啡馆。蒙古人非常哈韩,韩国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摩登的。代表一种与游牧文明对应的城市文明。蒙古女孩追求着韩式的妆容。韩剧,韩餐,韩国的电器,韩国文化的渗透在蒙古毫无阻力。他们排斥大多数外来文化,唯独对首尔亲切得要命。

03
与Alla会合后的第二天我们一同去参加了蒙古大地艺术双年展的开幕展览。之前的日子,来自17个国家的23位艺术家们已经在蒙古国肯特省(Khentii Aimag)Murun Sum,距乌兰巴托五小时车程的成吉思汗出生地完成了他们的作品。蒙古大地艺术双年展由蒙古艺术家Dolgor Ser-Od与德国艺术家Marc Schmitz共同创立于2010年,为了以当代艺术为媒介,搭建一个国际交流平台,通过空间视觉艺术探讨自然、文化、社会政策之间的关系,提升对可持续发展、游牧文化、环保等议题的认知。
双年展的具体内容可以参考Alla这篇博文
贴一件我最喜欢的艺术作品
荷兰艺术家Ronald Van Der Meijs作品《游牧双折记》
从阿姆斯特丹出发,艺术家驾着老旧的吉普车,驱车14000公里,途经丝绸之路中亚段到达蒙古,沿途考察游牧文化,同时收集游牧民族的传统乐器,然后装上现代科技装置,在太阳、风等自然力的驱动下,使它们演奏出旋律。
“这与人类回应自然的方式很相近,我试图让现代与传统携手,寻找一种跨越国界的语言。”


作为旅行纪录片导演,怎么能不喜欢Ronald 的这个作品。因为这个作品,我甚至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有过长江源头雅鲁藏布江畔的生活经历,此时住在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我熟知长江上游那些小镇的气息,也热爱长江下游六朝古都的故事,为什么不能以长江为线索,做一个艺术季呢?一个沉迷地理渐变,寻找人类痕迹和线索的人,自然会坐着火车北上乌兰巴托,从西藏顺流浮游到上海。
另一我喜欢的艺术家是一位长居加拿大的南非女嬉皮士。她的作品与游牧主题有着天然的贴合度。

加拿大在住南非艺术家Tanya P. Johnson作品《故事守护者》
最先的两天,艺术家写了七首诗题献给高山,然后从蒙古古老的“鸟人Galbinga”传说中获得灵感,用找到的物品和自然材料创作了装置作品,并发明了“词语地图”,所包含的文字有:歌曲、呼吸、故事、笑声、梦想等。
“我的作品源于我在蒙古的所见所闻——寺庙里的供奉、用牛奶向大地献祭等仪式,结合我的宇宙观,来表达与不可见事物之间的关系,就像穿针引线一样把作品各部分融为一体;而故事本身也像一条红线,将世界聚合起来,将人与人以及他们的文化和土地连接起来

运气如此之好,到乌兰巴托的第二天,我就参加了双年展在蒙古国立美术馆的开幕展。把20多位艺术家在草原上的创作一起看了,晚上又加入了艺术家的谢幕晚宴,在全城最高的酒店露台,见识了这座城市十分迷人的瞬间。


一个优雅正统的晚宴结束,接连而来的是蒙古当代艺术圈无休无止的伏特加派对。此时,我和Alla的乌兰巴托之旅才算真正开始:以草原巡游,艺术家工作室探访,伏特加派对组成。

虽然身在草原腹地,却遇到了无比奇异的一群人,打破国界的自由,毫无修饰的天性,无穷的思想激荡。反观在城市里这几年看的那些办在大堂高阁的艺术展览,此时“艺术”像被拆除了所有的包装,让我第一次触摸到它的本质,以及它带来那份真实的愉悦,如何成为驱动我们人生的力量。
04

蒙古女陶艺家Odmaa推荐我们去那达慕大会。我的理解是这是一种草原上的赶集,或者时髦一点,类似我们北上广喜欢搞的“生活节”。整个大会分成三部分:赛马,游乐场,小吃市集。



我和Alla征服乌兰巴托的公交系统,终于从市区到了大会现场,当然征服本身也乐在其中。近两个小时坐着乡村巴士到达,此时赛马大会已经结束了,但小吃集市和游乐场还沸沸扬扬。



盛装的蒙古人从草原上各个牧场赶来,打望他们本身就掉入了奇妙的异域。我们大口嚼着美味的羊肉炸饼子,喝着大瓶装口感如“无糖养乐多”的马奶酒,不知道与多少个“成吉思汗”合了影。

另一个傍晚,常居德国的蒙古女艺术家Eya开车带我们去乌兰巴托市郊一个蒙古包里吃一顿正餐。同行除了我和Alla,还有英国女艺术家Cam,加拿大艺术杂志总监Sebastien。


这个蒙古包餐厅位于一片供城市人度假的蒙古包群里。装修豪华,食物难吃,价格不菲。羊肉馅的炸饺子,甚至都不如那达慕大会街边摊。大家一定都是和我一样,为了去宫殿一般的蒙古包大堂打卡拍照,才愿忍受难吃昂贵的食物。


因为去了那达慕大会,见识了原汁原味的游牧盛会,这类供城市人周末休憩的精致假游牧,显然是满足不了我的。同行那些游走世界的艺术家,更是习惯了野生模式,刚从成吉思汗出生地草原工作坊回到城市,fine dine成了他们最无法忍受的“中产情趣”。但,凡事总有惊喜。


惊喜总是突然而至,在吃晚饭的蒙古包边上,我们乱入了一家别人的蒙古包。我们到达时候是傍晚,草原上灯火通明,放着劲爆的音乐,每个蒙古包里都热闹。路过其中一个蒙古包时,Cam发现正当中的餐桌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猪头,好奇走了进去,这个蒙古包是被乌兰巴托的一个医院包下过做员工团建。医生护士们盛情邀请我们吃猪头肉,干酪和马肠汤。

出乎意料,Sebastien对马肠表现出惊人的兴趣。作为艺术媒体人,他不像其他艺术家那么可以随意在草原上乱滚,这个平时比较讲究的白人知识分子,拿起一碗别人刚喝过的马肠汤,用牙签戳着马肠子津津有味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笑眯眯推荐我们吃。蒙古包的餐饮礼仪就是,一块大干酪,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当地人这么做,如果介意就无法融入,也就体会不到这种“幽门螺杆菌高危交互”的乐趣了。
To be continue。。。。。。

蒙古艺术圈的派对文化,不是去什么特定娱乐场所,也不像藏族人那样去树林草场包个帐篷过“林卡”,而是提着伏特加和吉他去艺术家工作室聊天,唱蒙古长调。烈酒,音乐,雕塑,绘画,在苏维埃建筑里彻夜。下篇里我将细述探访乌兰巴托各个角落里,蒙古当代艺术家们的工作室。

enkhchuluun曾在蒙古国立艺术大学任教,现在在中国武汉读艺术博士。他不是乌兰巴托人,老家在乌兰巴托郊区的一处乡村——宗哈啦。我提出了拍纪录片的想法,他便乘暑假探亲的机会邀请我去宗哈拉,说是见识“蒙古真正的草场”。
我再次跳上了绿皮火车。

与内蒙隔着大戈壁滩的外蒙,有着相似的风景,却仿佛在两朵平行宇宙里。大部分人身处极度广博浩渺的空间,对现代文明最多的想象来自俄罗斯和韩国。本土艺术家生长于此,所见最多的是绿色地平线,空无一物,思维显出集萃的灵光,他们的独特来自于历史上无数时间流所汇集当下的这个点。而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带着自己的经验和目光,解读他们心中的Mongolia ,那是什么?

欧美陆路旅行爱好者过去在自己国家,吃了多年的“假蒙古烤肉”——那些加入甜面酱的美式烤肉加以Mongolian grilled的概念就显得无比高级。而他们必须要选一个夏天,坐着火车,充满仪式感地进入这个早已空无一物,被伏特加灌醉的成吉思汗的家乡,蒙古的意像还有多少?

十分感谢enkhchuluun带我在见识乡村,下篇里我将继续记录这次非凡旅行。

摩尼朱文字和图片皆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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