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作•小说︱江河入海流

一、 盖茨比的凝视
即便已经退伍三年,小李的故事在我们连队里依然长盛不衰。新兵欢迎晚会结束后,连长便迫不及待地给我讲起了他。如果说普通士兵的天职是与进犯的敌人战斗,那么咱们警卫连的工作则需要与漫长的时间战斗,“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不断地蚕食着你,和你打消耗战,你们新兵一般都会败下阵来。
每天四次,每次两个小时,我的工作与前辈们一样,在老首长家属院的大门口站岗执勤。眼前的信号灯若是绿色,则说明一切正常,若变为红色则说明有紧急事态发生,需要马上进入战斗状态。然而入伍八年的连长悄悄告诉我,此前他一度怀疑信号灯根本没法变色。后来真的变红了一次,他与小李的交情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小李第一次执勤就轻轻松松地站了两个小时,他是第一个能一步到位的新兵。为老领导们服务,小李觉得那是自己无上的光荣。盯着对面的信号灯,他总会在晴朗的日子里幻想着红灯亮起,敌人冲了进来,继而与之殊死搏斗,在枪林弹雨中为老领导挡住了一颗子弹,于是自己英勇牺牲,成为烈士,身体盖着国旗,接受众人的瞻仰。站岗五年,红灯已经在他心里亮起了数千次,每一次都是那样激动人心。太阳光毒辣辣地逼近眸子,眼眶也就顺理成章的湿润了。
站岗的日子久了,老领导与士兵们自然是私交甚笃。老王退休后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年头了,每周六的傍晚,老伴总要去合唱队排练,而女儿则会挑选这段时间来看望他。老王说,女儿之前和老伴吵了一架,母女关系从此僵化,二者形同陌路,周六见面,亦是为了避免尴尬。小王姑娘骑车经过岗亭时,淡淡的香味总会紧紧跟随,她目不斜视,绕行家属院一周,从侧门进入家属楼,大约两个小时后离开,洛可可风格的蓬蓬裙几乎从来不重样。“一定要为领导挡子弹吗?为领导的家属也可以啊。”微风轻拂小李僵直的身体,唯有脸上泛起了柔软的微笑。
春末夏初的一天傍晚,正在休息的小李被叫到了家属楼,街坊的一只花猫被困在了树枝上。于是老王他老伴搬来了梯子,小李将梯子从窗台上架了出去,想把花猫引过来。“谢谢你啊小伙子,我们年纪大了,实在搬不动梯子,别说我了,老王来了也搬不动。”花猫在远处的树干和身后的梯子之间犹豫,来回踱步,喵喵直叫。清风徐来,月影朦胧,小李把梯子往前伸了伸。“放心吧,我们家里也有只猫,年轻时我受了工伤,无法生育,现在无儿无女,老来寂寞,也就只能和猫相依为命,我家那只和它一样调皮,不过它们聪明的很,知道你的意思。”风停云开,月影下澈,照亮了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枝条。小李愣了半晌,花猫还是不自量力地选择跃向了远处的树干,结果力不从心,前爪没有抓稳,从六楼摔了下去。
溽热的夏夜里,绿色的信号灯愈发刺眼,小李目不转睛的盯着它,汗流浃背。不远处,两只正在空中交配的苍蝇飞进了草丛里,水沟边上突然蹦出了一只蛤蟆,舌头一吐,一石二鸟。绿灯越来越亮,绿光朝着小李猛扑过来,忽然闪了一下,变成了红色,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急促的哨声,小李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他同样也是第一个在站岗过程中晕过去的士兵。
“我说的故事你信吗?”连长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他说他三年前就已经不用亲自去门口站岗了。“不过你可得给我站直了啊,可别东张西望,给我盯紧那道绿光。”
二、 维多利亚港
自从站台票退出了历史舞台,送别便少了些许味道。父辈们的送别总发生在月台上。金兰之交,或是新婚燕尔,总要利用临别前最后的空间与时间来互诉衷肠,相互拥抱亲吻,任凭泪水肆虐。待到火车开拔,更有情真意切者要随车奔跑,直到跟不上为止,此情此景,足以让人肝肠寸断。就这样,你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所在的那一节车厢,那一扇窗户,看着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化作远方那一个模糊不清的点。
而今的送别则大部分发生在安检口,安检口混乱不堪,百转千回的情愫被人流裹挟着前进,实在难以宣泄。一不小心,眼神没跟住,他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化入了眼前的一个平面,人潮汹涌,于是你也知难而退,送别也就到此为止。从点对点,再到点对面,点对点是“送”,而点对面则是“别”。
九龙半岛与香港岛之间隔着一湾窄窄的海峡,著名的维多利亚港便坐落于此。天星小轮摇摇晃晃地穿过海峡,将你送到了香港岛这样一个点面模糊的地方。这座多山的岛屿融合了重庆的地貌与上海的繁华,许多区域用天桥连接,不动声色地置换着你所在的平面,让人应接不暇。身在其中,实在难以分清楚到底哪里是高台,哪里是地面。及至周末,放假了的菲佣们便会在这些天桥上用纸板围起属于自己的领地,旁若无人地在里面打牌跳舞。低矮的纸板分隔开了两个香港:一片片把酒言欢的旧汗衫与一件件行色匆匆的新衣裳。
继续向上,半山扶梯不紧不慢地把游客送到了“半山腰”。扶梯缓慢上行,透过沿途的遮板,目光在一户户香港人家的窗户里短暂停留,而后离去,港人的生活如一幕幕电影画面,在我眼前渐次上演。客厅、卧室、餐厅、书房……吃饭、洗澡、发呆、做爱……点对点的窥探让我轻而易举地窃取了香港的最高机密。回头望望方才横渡的海峡,我不知道为什么内湾的浪头比外海的还要大,维多利亚港湾里到处都是被玻璃幕墙砸碎的阳光,我把最高机密招供了出来,于是光斑便散布在了海面上,反射到了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个光点。天星小轮上的游客们纷纷眯起了眼,在几个世纪的颠簸中掏出了墨镜,也许这就是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