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剔红

自称“旧式文人”的散文家董桥先生爱好收藏,尤重剔红漆器、竹木笔筒这些可把玩的文房器具。我早在他的随笔集《故事》里读到过不少跟漆器相关的前朝典故、文人轶事。笔下谈的是器物,到底还是扑面淡淡岁月风霜,情感的痕迹也像收敛了宝光的漆器般,端凝圆润。

2017年暑期在美国度假,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内看到不少明清两代的漆器。天色向晚,中式庭院空间内游人稀少,我的目光流连于一件件漆盒、漆盘,最后定在一枚明代荔枝纹剔红漆盒上,想到了董公,记得他书里有一章便以荔枝纹漆盒为题。
拍了照,待度假结束回家翻出书中图片对比。两枚漆盒都是明永乐年间的,型制和工艺相类,用的也皆为剔红技法。


中国古代手工艺方面的书籍流传下来的少,漆工艺方面更是如此,明代黄成的一部《髹饰录》是现存唯一一部古代漆工专著。虽是工匠出身,黄成文学素养颇高,记录制漆工具、制作步骤的文字冲淡隽永,令人不忍释卷。书里关于剔红的描述:“剔红,即雕红漆也。……宋元之制,藏锋清楚,隐起圆滑,纤细精致。”
剔红技法成熟于宋元时期,发展于明清两代,常以木灰、金属为胎,在胎骨上层层髹红漆至相当厚度,待半干时描上画稿,在漆尚未干透前再雕刻花纹。在明轩看到的剔红漆器,有回纹、水波纹、方格纹做底,盒面上雕镂出花卉或植物的枝叶、果实形态,盒或盘多是巴掌大小的器物,纹样繁复变换,微小处细如发丝,更兼布局气息贯通,工艺精湛不落匠气。

2018年4月我去扬州考察,扬州漆雕天下闻名,但如若走进路边各色工艺品商店,失望是难免的。目之所及,架子上陈设的漆器不少,尺寸不小,器物的红色看着特别干涩,造型、图案也全无灵性。
问了业内朋友才知道,传统剔红漆器以朱砂入漆,市场上流通的都是化学漆产品。而在扬州工艺品店里的漆器,多半是来自山西批量生产线上的行货。传统手工艺因不同区域的技法不同,显示出的区域工艺特色已无处可寻。想到这些是以旅游纪念品为目的而生产销售的工艺类商品,也可以理解其降低材料要求和简化工艺步骤的做法。

经人引荐去到一家漆艺厂,这家厂还保留着传统大漆制作的工艺步骤,创办人陆先生也非常注重对年轻手艺人的培养,他提起当前国内手工艺复兴的热潮,话锋一转,提起在大漆工艺里面,怎么样也能让艺术家和设计师共同参与,做些适合当下的作品。
由人领着去不同工艺的作坊参观。位于地下一层的荫房,老师傅在漆板上刷漆,等待漆膜干透后再上漆……这在福州等地参观大漆工坊时我也曾见过;二楼有宝石选料和加工的工坊,是制作漆器中的百宝嵌工艺需用到的;有依着图纸,在大块红漆板上剔刻大幅亭台楼阁或人物图案的,大幅作品往往需耗时7-8个月才能完工,这就是剔红。


又进一间屋子,几个看起来20出头的年轻人俯身工作台上,头埋得极低,正拿着刻刀在红漆板上剔刻线条。同是剔红,他们的做法较之前剔刻大幅图案的更单纯,只是制作锦地。根根纵横交错的线条构成斜长直线、波浪曲线、在一刀刀往复、逐渐向下加深的过程里,无数条纤长的红色废料被掀起,它们卷曲交缠,即便脱离“母体”,依然携带生命的气息。年轻人们神情专注,为解工作寂寥,几乎人人都带着耳机,空间里隐约能捕捉到单田芳的评书声。这安静中周而复始、重复劳作的画面蕴含着强大的冲击力,不由得令人眼眶湿润。


单纯劳作中孕育的朴素美感,由美感释放而出的强大能量场域,在进入漆雕成品展厅的时候消失了。穿行在大漆屏风、漆盒、漆碗等工艺品中,心里知道它们花费了数月甚至是以年为单位的时间,遵循了传统大漆的制作工艺,却无法获得观看工艺制作时的感动。能量去到了哪里?


以能看到的工艺品的形式,其浓厚的传统气息决定了与现代生活发生对话的空间极其有限,而大漆作品费时费工的特性,也令其价格区间不易为普通人接受。由此我想,是否能将剔红制作锦地的部分工艺直接运用到产品设计中,制作大件家具、陈设器物,或是小件文房作品。虽是简化工艺,但将这一个基础细节放大,保留其工艺制作中的美感,或许在设计中能孕育出更多可能性。
回到上海,那些丝丝缕缕的红漆废料在脑海盘桓不去,推敲数日,把在扬州观看剔红工艺得来的感触填成词,呈给恩师王铁麟先生看。传统诗词里描摹工艺的少,虚实之间,情感传达之间是否妥当还未得知,心内惴惴然。意外当晚竟得先生赞许。
第二天睡醒看新闻,一件明宣德穿花双凤纹剔红方盘在香港苏富比秋拍上成交金额接近1700万港币,也是创了历史高价。向在景德镇制漆的好友陈方报告喜讯,她笑话我,这个价格,比起陶瓷拍卖市场也是差得远了。
(同名专栏首发于《生活艺术家》杂志书2018年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