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肺老吴
老吴在年青的时候是正牌的唯物主义者。在那个人人手举红本的狂燥年代,炽热的红色染遍大江南北,雄性、雌性荷尔蒙分泌过旺的男女血液沸热,战天斗地。没有卡拉OK、没有按摩足疗、没有廉价的小时房,去吧!小将们,去到辽阔的疆土上,去到农村、山林、戈壁倾注你们火一般的热情吧。火焰燃进梦里,钢花四溅。站在高处的人亲历了广场上的掌声和欢呼声后,把火药味的糖果扔向躁动的人群,就产生了震憾的沸腾效果,空气也在颤动。人挨着人,汗味混合,若大的空间像口蒸锅,拥挤的螃蟹们互相摩擦。像虔诚的教徒拥向红色高墙之上的“殿堂”前,等待高处人的目光拂过他们的脸,像植物渴望被春天的雨滋润一样。 老吴就夹在其中。镜头放大,就是那个被挤在桥栏处无法翻身动弹的年青人。他正努力的挣扎,想跟随人群涌进城门,哪怕与城门楼再拉近一寸的距离。石栏差点膈断他单薄的身子,但他挤不出那个窄狭的地方。肋骨被坚硬的石头紧紧的顶住,让人喘不上气,再不冲出去,靠近左腹的那根骨头就会断掉。他费力的撑开一堆堆压过来身体,费力的向前挪动着脚步,费力的保持着平衡。谁的一生不经过几次真正的考验,正值此刻,在人潮的簇拥下,他都要哭了,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虽然没有任何字面上的凭证或者盖章确认你是否曾经离他们近在咫尺的证明,但信仰最厌恶最反对的是思想上的欺骗,做为一个要时刻与组织保持步调一致的觉悟青年,绝对不能在任何时刻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冲上前,在这个伟大朝圣的时刻里!虽然总得有人被拉在后面,但绝对不能是他。 他从不相信自己会背离唯物主义。几年后他放弃了最初的理想,不再是一个合格的革命青年。这一切还要从乡下的生活说起。与所有青年人一样,他响应了号召来来乡下。他不会因为从小被家父家母和姐姐宠爱而拒绝去乡下吃苦受累,“哪里艰苦就到哪里去”。他坚信农村是铸炼意志的熔炉,他还年轻,需要去那里,像士兵踏上征程,这是荣誉的。不经历身体的磨难就无法通过奉献来证明忠诚;不经历环境的改造就无法投入建设中发挥自己的力量。艰苦才能检验革命品质!他毫不犹豫的抡起锄头加入到土地开垦的大军中,以“抢先”的高姿态高觉悟干最累最脏的活。
若用现代的词来形容当时的吴老伯也算的上是个“文艺青年”了。闲暇时,他更喜欢与同学们讨论作家笔下那些或失意踌躇或意气风发或斗志昂扬的人物们。从一本本被传阅有限的书中,他们目睹着旧制度的黑暗,见证着社会的腐败、又看到了主人公们在接受新启蒙后如何冲破了观念和环境的束缚而幡然醒悟重塑灵魂。他们着迷般的陷入了轰轰烈烈的情节中不能自拔。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小说里的细节,仿佛自己就是亚瑟、保尔、聂赫留道夫、阿廖沙,被书中人物的遭遇感染着,越看越坚定了“革命”的力量。当“革命”成为人们浪漫高贵的追求时,便以满足某种需求被当做产品制造出来。不管做什么,以“革命”为名义都是对的,积极的,向上的。他的热情和活力、见识和觉悟感染了身边的同学们,大家喜爱与他交谈,男同学视他为亲密的“战友”,女同学视他为爱慕的对象。在远离家乡的贫瘠之地,他没有体现出一些同龄人的焦虑和忧郁。反而觉得的生活比在城市里更充实更丰富。只有在每天夜里疲惫的倒下时,他会偶尔思念着家母亲手擀做的面条、或者常和家父游泳的江边。但一切又会被第二天的晨光驱散,事业才刚刚开始,巨大的物质改造工程正等待着一批鲜活的身体去交换。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未来的一部分,望向北方,遥远的光辉闪烁着,只要左右侧头垂目,他们就可以见到勋章一样的亮片在肩上闪光,卷起袖子加油干吧,青年们! 于是,到了乡下的半年后,老吴便染上了“肺痨”。最初,他低落的心情源于不能与同志们参与到工作中。人们在外劳动,他却只能躺在偌大的土坑上望着屋顶。以前可以背起一包100斤黄豆,现连一小筐不到二十斤的玉米都拎不起来,否则剧烈的咳嗽如同千军万马般踏过胸腹震憾而来,连口气儿都喘不上。他要恨死自己了。 懒惰的掉队者! 空荡的屋子里静的只有他断断续续的咳喘声,人们开始向两侧聚集,在他睡觉的地方,空间越来越宽敞。直到一口血呕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人们以及他自己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被县里的医院诊断出来的时候,他清晰的看到X光片显示出肺处的洞状影像。在那个年代里,这相当于被判了死刑。 连家里的人都没有照一面他就被转送到辽阳的一家大医院。做为入院年纪最小的肺痨患者,他怀着无比沮丧和恐惧的心理,独自躺在舒适柔软的病床上,猜想着死亡将如何到达。夜间,他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扶着墙在临近厕所的太平间外游荡着,老人都说身子骨虚弱的人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已经这样了,他想没准可以从鬼魂那里预知到结局。如果真是过不了这个坎儿了,不妨跟着他们就一起去了。这熬人的时间哪,让身体里的病魔一日一日的强悍起来,一起虐待他、折磨他、嘲弄他。而此刻他的样子倒是像极了鬼魂。后来,他下不了地,开始求助于上天,原本他是一个忠贞的唯物主义者,做为一个拥有坚定意志要破旧立新的战士又怎能以封建思想屈服于看不到的东西?但再勇猛的战士缺少了生命任何崇高的主义也不能在他的身体上发挥作用。他需要有人以外的力量制度以外的奇迹来延续生命的连贯,显然,这个时候他只能把自己交付给医生,至于生与死,还是由上天来决定吧。这是他第一次脱离最初的信仰去思考问题。似乎这跨度太大了些,让人来不及转个弯儿。一些奇怪的东西就破土而出,带来了让人沉底的绝望意识,而与些同时,内心深处一些坚硬的东西也在破裂,在死亡面前,一切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像单薄的冰片一样脆弱的经不起考验自已融化了。他感觉到体内的生命源源不断的消散,也感觉到头脑里的热情在慢慢的冷却。之前的信仰带来的充实感渐渐被病菌一点点吞噬,住院期间,除了躺着,就是躺着。家人在接到病危通知书后一脸阴郁的赶来,老吴是家里的单传,家母的悲痛不必说,一路都由姐姐搀扶着,家父为人老实敦厚,见到儿子这般病情豆大的眼泪倔强的挂在眼框里迟迟不敢落下,儿子的一声“爸,您坐。”让他抑制不住,掏出块帕子呜咽起来,家母更是止不住的啼哭起来。 学医的姐姐拿着X光片和医生在另一个房间交谈着,家母握着老吴的手轻轻的揉搓着,温热的泪一滴滴掉在褶皱的手背上。
老吴空洞的眼望着黑添添的屋顶,那上面不知道凝聚过多少家庭的哀伤。 “你是凡人的身子骨,逞能干什么。你要是不行了,我也到头了。”这话又引得老吴一阵强烈的咳嗽,他弓着身子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费力的抓着,说不出一个字。
二老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手纸,手纸,给他递纸。”医生从另一个房间奔过来,把一团纸慌忙的塞进他枯瘦的手中,老吴接过纸来捂住了嘴,胸腔在猛烈的震动中仿佛波及到了周围的人,平静下来时,一团鲜红的黏液被吸附在了雪白的纸上。他看了一眼,就揉成一团胡乱的扔进了床头垃圾筐里。躺下无力的喘着气,血渍像植物的藤蔓倒挂在嘴角上,被哭哭啼啼的家母用手里的帕子擦净。 “什么都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让他静静吧。”家父叹着气背对着整间屋子望着窗外树上的喜鹊窝幽幽的说着。 姐姐走出来,没有说话,抻抻父母的衣襟把他们叫到了走廊里。老吴闭上眼,懒得去他们那儿的事。此刻他倒是不难受了,气息微弱的自己都感觉不到,他瘦的像根儿绳,软塌塌的陷在一堆被褥间,轻盈的好像随时可以被人抽出来扔进一个盖子里,然后再由其他什么人来决定你再以什么身份出场。这个时候的土地潮湿松软,正是植物汲取营养等待繁茂的季节。东北家乡的土地上肯定被一片野花覆盖了,江水里也开始漾起绿波,岸边满是藻类鲜腥的气味,暑假时,男孩们带着家里的煮白蛋从河的一头游向另一头。有一次,他被蛋黄乎住了嗓子上不来气,趴到江边大口的咽水,那江水的味道他至今还记得。最近,这些东西常在他的梦里出现,他想,如果能再回到那里,不管以什么形式都是好的。 保守治疗的方法是切掉一个肺子。切掉,人活的机率为百分之五十,不切掉是百分之百的活不了。与健全相比活命是重要的。他和家人一致同意第一个方案。 手术后,他的活力比以前减少了三分之二。他看世界的目光比以往更加迟钝。他总有一种生命随时会断掉的感觉。生活只能用两个字概括“无力。”但他还没有彻底放下希望,他活着,母亲就会活下去,如果他死掉,母亲才会失去希望。 几个月后,他像石头缝里的细草一样微微弱弱的活了下来,母亲却去世了。他甚至都不能赶回去参加葬礼。家里一切由姐姐和姐夫打理着,包括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他没有力气悲彻的痛哭,那会让刚刚康复的他送命。 风暴渐入沉静。70年代中期,同学们同乡们陆续回到原来的城市中,参加工作的、结婚生子的、复习高考的、打架斗殴的。同龄人组成浩荡的大军在谈笑声中登上时代的轮船满怀期望和兴奋的渡向远方时,老吴正虚弱的躺在一个简易的木筏上无望的被风浪抛起又扔下,他甚至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在这样百废待兴的年代里,他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哪儿也不会要一个连话都不能多说的人。他不会再成为任何一个青年人的榜样,也不会有谁以战友般的名义主动接近他,更不会有姑娘会去爱慕身体残缺生活需要依靠的他。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临。屋子里弥漫着煤炉的气味让他实在有些难受,他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开窗的屋子里看小说。真是让人无奈,主人公的命运曲折坎坷,从怀揣理想到实践理想再到理想破灭,作者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他气恼的把书合上,直直的望着灰色的天空,冬天会不会永远就停驻在这里?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总后勤部为了保障军队建设的供给在全国各地的山区组建了规模大小不一的军工厂及配套医院。老吴唯一的姐姐做为当时为数不多具有专业学历和资历的医学工作者加入到新建设的阵营中,老吴的姐夫为了爱人放弃了名牌医科大学在职俄语教授的岗位,随着老吴的家人来到了外省穷乡僻壤的山沟里。而这一切,是姐姐为了给当时失去劳动能力的弟弟安排一个无足轻重却稳定的工作。 这里与城市完全是两个世界。 大山是这里的主人。而规划有序的建筑和柏油马路像态度生硬又不缺乏礼貌的陌生人敲开这里与世隔绝的山门。与此同时,也为土生土长的乡民们带来了就业、信息、正规的医疗条件。 老吴的工作没有那么辛苦。人们能指望着他干些什么呢?他只需稳稳的靠在一个高背的椅子上坐好,等待着每天上午十点到十点半钟从邮递员的手中接过当天的报纸或者信件,一天的工作任务就会结束。然后,他把那些东西送到相关的科室,就可以收拾好简陋的小屋锁上房门回家去。 他觉得这样是不妥的。在“大串连”时期,他曾立于北大未名湖畔前被这里的雅静所深深吸引。他是上学的好料子,小时贪玩从不知用功,初中后番然醒悟奋发图强,没用几年功就赶上了这场动荡。在那个极端敌视教育的年代里,他也思考过一些“革命”之外的问题。但是未名湖里的水必竟太理性,理性的无法反抗时代大潮企图淹没一切的雄心壮志,最终头脑里的热度把这点对什么东西的渴望蒸发的一干二净。 正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革命不需要用不上力气的身体。现在不同了,身体荒废了,革命成了历史,头脑还多少能用上点劲吧。他觉得现在努力也不算太晚。 山里的洁净的空气帮助他身体得以很好的恢复。安静的生活使他比其他人更适合居住在这里。日益好转的身体让他从大城市迁居无名小地的落差感渐渐的消退,在春天到来的季节里,他认识了一个单亲妈妈,陷入了恋爱中。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经历这样的事情。厄运的离去不仅在他的灵魂中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刀疤,更像一条肥胖的蚯蚓附在他的身上,看到就会让人触目惊心。他带着那处刀疤就像被烙上记号的囚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过去的事情。他犹豫踌躇但最终敌不过自身双重的需要。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季节里,他成为一名丈夫。他的妻子性格强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无论是工作还是操持家务。一进吴家的门儿,便把年幼的儿子送到百里外的母亲家中。专心担负起照顾体弱的丈夫和服待重病卧床公公的担子,他也想渴望过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这种想法在很早前被医生否决了。现在他没那么低落了,他活下来了,还有了一份工作甚至有了一个妻子,同时又有了一个儿子。上天已经很眷顾他了,他已经从小小的收发室走出来,现在是这家医院职工食堂里的出纳。他偶尔可以参加单位组织的一些联欢活动,可以加入到相比收发信件更繁忙或者更重要的工作中去,有人甚至会因采购事宜与他商讨事项或者需要征得他的同意。他不再像以前那么透明,不再会有人嫌弃他“吃干饭”。这就够了。他生怕再有意外的事情出现,打乱他的生活规律。比如,妻子怀孕的化验单。 他总先是质疑这是真的吗?没有立刻表现出惊喜的样子。以他的身体状况,即使恢复过来还是不同于常人。如果留下这个孩子,将来势必要花费精力和体力的,况且计划生育刚刚开展实施,这个家庭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的名额,再要第二个名额是不合常理的。但这些杂碎的念想很快被这个小生命带来的欣喜冲散。老吴坚定的冒着被通报批评被开除职务的风险递交了一份生育申请。70年代未,随着一个女婴的啼哭吴老伯晋升为一个真正的父亲。 她长的并不漂亮,黑黑的皮肤上长着细细的汗毛,像只小猴子一样又蹬又踹。他好奇的看着她,觉得这个小东西丑的奇怪。完全陌生,但又不忍放手,她面容扭曲发出干哑的哭声,在外面的世界暴露出毫不遮掩的脆弱,无助且悲愤的咧着嘴。他也很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这个哭闹的小人。他觉得,自己的臂膀就是这个小生命的整个世界。他开始心生怜爱,这才想起,要保护她、爱惜她、娇惯她。夜里醒来要握着她的小手才会再入睡。母亲营养充足的奶水使她渐渐长成了圆咚咚的小水桶。很快,他就抱不动了,他的胳膊酸累,她扭动着四肢让人心忙意乱,一会儿尿了,要哭;一会饿了,要哭;没有理她,也要哭,她天天在哭。他无法安心的去看书,休息、吃饭。生活像越缠越乱的网子让他手忙脚乱。他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根本无法或者无力去应付这个小东西。有时,她刚刚发出声音,他就会弹跳似的躲开她,靠在离床几米远的墙壁上看着她发出能让人心跳紊乱的哭喊,不愿上前去碰一下。如果实在忍不住他并不会彻底离开这座房子,他会走上前,把婴儿倒扣过来,这样声音就被这个小躯体盖住,他默数二十个数,有时会是三十个,声音在数字经过大脑的过程中越来越小,有时到“25”就消失了,他再翻转过来,孩子涨着红褐色的脸嘴唇还未合上,用最快的速度接上刚刚消失的尾音,拼命的吸了口气,把肺撑满再开始下一轮的对抗。老吴感觉头要被什么击穿了似的,他觉得当时递交那份生育申请一定是一时脑热的结果。 说起女儿,老吴头一垂,沉沉的叹口气。“她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这个女儿不像她的哥哥那么务实,父亲所渴望在她身上实现的东西她几乎都没有做到,包括上大学。若说他的晚年比病重的青年时期更加苦闷是毫不夸张的。仿佛随着岁月的增长,一些重量在之前艰难的岁月上一点点的积累出一块化不开的重物,凝固在胸膛。每天夜里醒来,都觉得压的身体难受,总要翻个身再长长的叹口气。 小女儿不如大小子听话,小时如此,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也是如此。老吴现在是越来越不爱看她了。若说小时她不听话倒也罢了,大了还是如此,并且有时是变本加厉的气人,这样老吴觉得窝火又疑惑。 女儿小时是个爱笑的孩子。笑的时候上扬的嘴角在两边挤出小括号似的弧形线,下巴尖尖的轮廓就显现出来。她喜欢穿一条淡紫色的风琴褶的娃娃裙。走起路来像在追赶一只小兔,弄得新烫的卷发总是一颤一颤的,然后回过身来掂起一朵路花的小花闻闻又亲亲。一次在游玩古代皇家花园时,她执意要在一株比她还高的“美人蕉”旁照相,她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大人们不让我把它折下来,就把它照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把那朵花也带回家。父亲用手中黑色笨拙的红梅4型照相机把女儿、花朵、古代的屋檐和廊柱一起放进了方方正正的5寸黑白胶片中。被出嫁后的女儿当做嫁妆带到另一个家里。 与哥哥相比,她是幸运的。她吃奶吃到两岁多,晚上即使妈妈不在家(妈妈要上夜班护理病人),她也可以撒娇的偎在爸爸的怀抱里听故事。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故事,但家里并没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书,老吴每天要绞尽脑汁的编排不同的故事。后来实在没有故事可编,就再重头讲一遍,只需对原来的人物更改。这样,故事在老吴的脑袋里又丰富起来。 与别人家的孩子相比,她显得有些幼稚。她总问一些简单的让人不屑一顾、想回答却又回答不上的问题,到了上学的年龄她还会问一些不着边的事。起初,老吴对女儿提出的问题觉得倒也有趣,耐心的用自己有限的知识给孩子做以解答,对后来女儿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完全没有一个真正问题的水准,“简直都是些废话。”以至于他最后竟觉得厌恶。比如“爸爸,为什么我们拉的粑粑是臭的?”“妈妈,为什么甜甜(哺乳期女人的乳房)里的水是甜的?”“爸爸,为什么小猫只会喵喵叫,小狗只会汪汪叫?”“爸爸,为什么你是男的?” 他已经在六、七年的婚姻生活中为家庭、为孩子、为琐事消耗掉太多的体力,而现在,随着孩子的成长,他还要消耗掉自己的精力。这简直就是向苦难的自投罗网啊! “因为粑粑在肚子里就是臭的,出来也是臭的。”“因为水是从甜甜里出来的,所以就是甜的。”“因为猫只会喵喵叫,狗只会汪汪叫。”“因为我生出来就是男的。”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让一个六岁的女孩彻底的明白,但是只要老吴去回答就能安抚女儿一定要得到答案的决心。这些硬邦邦的答案像公式一样定在她的心里,坚厚而又粗糙,她只能踩着小小的步子困惑的一边思考一边绕过去。 她呱呱落地的时候,老吴就给女儿定下了目标。那么大点的小人儿刚刚从身体中被分娩出来,还没有习惯如何在光明中睁开双眼,老吴的就把自己的人格当做一份扎手的礼物送给了女儿。他最讨厌她不去学习了。 学习多好啊!他那个时代只有斗争,与天斗与地斗最要命的是与人斗。一群只有集体观念的人被当作零散的部件被任意拆合组装,像愤怒的机器,满怀激情而又机械剔除掉流水线上不符合样板的产品,并完全拒绝思考发生在同类身上的厄运,“知识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年代。”人们敌视知识,及知识的拥有者。甚至省略嘲笑的过程。那东西体系的庞大和复杂让人无法掌握。权力者最讨厌让人无法掌握的东西,他们喜欢暴民,暴民才是他们发家致富的好工具。谁也不用担心一个锄草的锄头会谋乱,谁也不会质疑一头骡子造反的智商(那必竟只会发生在作者笔下)。一旦有人怀疑、有人踌躇不前,有人提出批评、有人看到另外的曙光、有人以另外的方式热爱生活、一旦有人开始谈论“人”,就开始值得警惕。所以简单的好上手才行。
现在不同了,“知识”历经十年的唾弃又被人们从垃圾堆里、死人坑里重拾回来。一个被败坏的破烂不堪的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再去砸再去烧了。如果再持续一个十年,会有母亲先亲手掐死鲜嫩的婴儿再剪掉连接的脐带。原因是“那个孩子哭声缺少一种信仰的坚定。“大量的海外作品本土作家、诗人唤起人们对”知识“和”文化“热爱和尊敬。老吴早已错过了去学校上学的年纪,阅读成为他自我抚慰的一剂良药。在结婚前,他已收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高尔基、斯托夫人、李白、李汝珍、蒲松龄、曹雪芹、罗贯中、吴承恩、施耐庵等和一些八十年代西方现代侦探小说家的书籍。结婚后,他很少买书,大小子被接回母亲的身边与继父妹妹一起生活,女儿日渐成长,家里孩子看的书寥寥可数。 女儿爱看书这点倒是随了他。孩子们稍稍大了点,家里的小人书、故事会多了起来,出门在外从不忘给两个孩子稍些小礼物,其中就包括书。女儿看书的兴趣也日益的高涨,但是他的烦恼也一天天的加重。这孩子除了课本什么书都爱看。 她扬着小嘴叭叭叭的讲着话,跟谁都认识似的,把人们逗的直乐。而写作业的时候就陷入沉默。脑袋里的空白总是大于作业纸上的空白。老吴觉得开始孩子们似乎都是这个样子,慢慢来就会好。他微笑的面对女儿看题时迷茫的眼神,觉得自己有义务和责任帮助孩子。但几经周折和努力使他备受劳累和沮丧,他觉得这个孩子的智力有问题,别人的孩子没见过像她这么不开窍的。至于那个大小子,贪玩又好事。姥姥是个扫大街的,工作的时候就要一整天一整天的把他寄放在邻居家中,不像妹妹从小有妈妈疼爸爸爱的。以至于冬天只能一个人坐在铺着是纸壳的地上最后冻伤了脚指。直到妹妹上学,他才被接回来,俨然与这个家庭里每个人都很疏远。但他并不懂得这个家庭的特殊之处。父母不在家时,他会以欺负妹妹为乐,在外则会本能的护着她。老吴总认为女儿不爱学习和大小子的影响有关。那孩子从不帮助妹妹复习功课,倒是天天愿意带着她和一帮小子满山的跑,弄得家里动不动就钻出只蝎子、飞出个鸟儿、蹦出个蝈蝈的,女儿倒是不计较有时会被哥哥当做小丫环似的指唤,要是哥哥什么时候不高兴不带着她玩了她才会哭呢。妻子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只会因为孩子乱翻她的衣柜弄洒面袋子而生气的吼叫,不会因为要考虑孩子将来能不能上大学能忧心重重。他觉得略有升高的希望正在下沉,一生中要生下一个孩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更沉重?
他身体又虚弱起来,只想好好的歇歇。除了躺着,什么都不想做。但这是十年前的状况啊,怎么?生活又退后了吗?不,生活是在前进,因为生命的负重比以前体验到的要沉重的多。 渐渐的,他的眉头总会凝着一个疙瘩,孩子们见了都要小声的说话。他讨厌孩子,所有的孩子。只要他在家,其他的孩子是不准来的。他的口头语是“要有正事。”即使面对一个七岁和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也要这么说。但孩子的正事和大人的正事是完全不同的。他是不会理会这个区别的。孩子们的正事在他看来当然是学习。 他的耐心在一遍遍的强调重复中腐蚀成蛀洞状的抹布,最后,他决定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教会女儿如何理解一道题。 暴力不可避免的家庭里产生了。一个矛盾激起另一个矛盾。从父女关系到夫妻关系再到父子关系,一个裂缝的出现分化出无数裂缝来。哭喊叫骂慢慢以细微的、杂碎的小片断慢慢进入到吴老伯的生活中。每次争吵都会让他感觉刀口再膨胀,半个空缺的胸腔似乎正在萎缩,连同身体都抽紧了。他直不起来,坐在床沿上用手不停的揉着胸处,唇上的血色被苍白的脸色冲淡了。他还不上口,妻子骂的凶,底气又足,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因为产育而经历两次骨肉相离的痛苦,她们从未遗忘过身体上的疼痛,这疼痛潜伏在女人的身体中,要用两种方式释放掉,女人婚前的温柔才会在发泄不满的过程中重归内心,那就是做爱和吵骂。 对于前者,老吴实在是力不从心,第二种方式对他而言无疑是摧毁式的。他最受不住的就是吵闹了。他宁可经历冷战,这种方式安安静静,不至于使整个家庭陷入尴尬的境地。 很少再有小伙伴来找哥哥玩,妹妹也不愿主动再和陌生人主动说话。他们俩倒是不像以前总往外面跑了,但是学习成绩却比以前还要糟糕。每次父母对话的声音一提高,两个孩子就会懂事的一个安抚妈妈一个安抚爸爸,如果这样没有用的话,他们就会快速的跑遍屋子关紧门窗,只能期待着他们的声音小一些小一些再小一些。女孩敏感的性格使得女儿每次在父母吵架后不好意思抬头走路,似乎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都是由她说出去的。不上学的时候,她更喜欢找一处僻静的小山头自言自语的坐上一上午或一下午,必竟面对植物比面对一群人要让她更有自信。 女儿并不是一个完全不开窍的孩子。但追求完美主义的老吴并不欣赏一个看起来不灵气的孩子,这孩子有时看起来呆板的就像一株植物。与她说话时,她的眼神永远不会注视你,仿佛把视线投向了几千里外的地方;有时活泼起来简直想用绳拴在一根柱子上。一些幼年时怪异的爱好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经常捡回一堆无用的石头、坐在一堆植物里自言自语、和家猫玩过家家的游戏、把虫子装进小瓶里当做宠物饲养。“幼稚!太幼稚。”他不理解孩子的天真就像孩子不理解父亲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的无聊一样,在漫长的相互抵触中他们正日渐产生棘手的隔阂,父亲以辈份和阅历自负的蔑视着女儿,惧怕和疏远在女儿的心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就是只要看见父亲,不管她在做什么都会变得忐忑起来。 最心重的女儿居然成了最惧怕他的人,他懊恼女儿为什么不懂自己的爱,却忘记去考虑如何理解一个孩子的心灵。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以同样的标准去行事。老人所理解和做到的,中年、青年、童年阶段的人都应该能理解和做到。在他的意识里,天真就是幼稚,就是缺乏思考、缺乏智慧的表现。妻子说他是个偏执的人。女人和孩子的智商是一样的。 他用嘲笑的口气再一次蔑视了家人。 父亲怕这幼稚的孩子在不切实际的天地里像一只挣脱手掌控制的气球远远的飞走,再也寻不回,便不停的向她的体内投掷石子,希望用这实心又毫无生命的重力牵扯着她,不管如何,只要他能掌握住女儿,能控制住她求知的方向、获取快乐的途径,老吴就会感到踏实,他认为,一个孩子必然要在成长的过程中有所依托,他还认为,一个父亲有必要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帮助孩子摆脱幼稚。这世界并不那么美好,但孩子从来只发现美的和有趣的东西,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危险的。所以,为了杜绝这种危险的隐患,他一定要让孩子在本应幼稚的年龄里开开眼界,这比一次远行更足以强壮他们的身心。 女儿是有很多愿望期望着去实现的。比如有一只专门为她歌唱的鸟,一株不分四季见到她就开放的花儿,一朵喜欢停留在她上方遮挡阳光的云,一种可以对话所有生灵的语言,一根会跳舞会自动答题的笔,一个可以变出各色头花的盒子,一双灵巧的梳出各种辫子的小手,一颗聪明的考试能得一百分的小脑袋瓜儿,或者可以让父母永远不再吵架的神奇药水……反正她想要的东西很多,每次她生出一个愿望就会收集一个石子,盛装在母亲为她带回大小不一的酒精瓶中,愿望越多石子越多。她摆弄着它们,用彩笔在上面涂的五颜六色的,画着像符号一样的图案,幻想着它们在某一天的夜里发出光芒,照亮了她熟睡的脸使她从梦中惊醒,被光线指引走进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没有学习,没有作业,没有学校,甚至连父母都没有。 但是,醒来后,她发现石子连同瓶子一起都不见了。老吴为了惩罚这个不爱学习的女儿把她那“五彩斑斓的梦”扔到了垃圾堆里。石子混着玻璃的碎片把年幼女儿的心扎的生疼生疼。从此,她不喜欢收集任何东西,她为它们的命运所担忧。 “没有用的,这些全是没有用的。”他对女儿这么说。但至于为什么没有用,他的理由是,“这些东西并不能帮助你理解一篇课文的主题是不是?不能代替数学题里的公式对不对?如果你用收集石头的耐心和画石头的细心去研究课本上的知识,那是多么让人欣慰的啊。” 对于课本上的东西,女儿总觉得不如大地上的万物丰富,不如童话和神话书中的世界精彩。那里闻不出四季的香气,看不到四季的景致,没有引人好奇的魔力,也没有让人浮想联篇的情节。单单用文字描绘的春天哪里比得上山坡上、野地里来的娇艳芬芳? “那叫什么知识?你学的再好,卷子上会考这些东西吗?”他就是这样的观点。老吴把孩子的这份天性当做烦恼时刻揣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时不时要拿出来鞭挞。他生怕女儿在将来掉队,掉队的人孤独的同时也是可耻的。一定有自身的弱点没有及时得以纠正,导致人们不接纳或者自己没有能力去跟随。他支撑着一个木筏子小心翼翼又不敢松懈的追赶了多年,不管是前是后,好歹是混进了队伍里,却敏感的察觉到了女儿日渐脱离的命运,他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从那个筏子上渡到了坚固的可以破开一切障碍的轮船上,而现在,女儿却接过那个筏子向着另一个方向划去,他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他不能让她离开那艘船,他甚至还没有在那艘船上站稳脚,不想看女儿远去,更不想再回到那支破筏子上与女儿同行。必须杜绝她擅自划浆的能力。 否定。对,否定让一个孩子失去探索的动力。让她明白,她们永远不如一个大人聪明,不如一个大人强壮。限制她们,消弱她们翅膀成长的速度和力量。成为她们心中的权威,即要让她们在生活中学会独立,又要让她们在思考的过程中寻求依赖。让她们只做父母让做的事情,不去考虑与学习与现实无关的事情。这才是一个孩子光明的出路。一旦幻想,就要用刀子削掉,那东西只会像野草一样吸纳丰硕土壤中的养分,使果实瘦小。 日子一长,女儿对父亲产生的怕让老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孩子在成长中需要有让他们畏惧的人或事来钳制他们不安稳的小心灵。他现在就办到了。“怕”,让女儿在父亲面前越来越少的说话,她不知道哪句话会引起父亲的赞同或批评,她渐渐产生一种自责,“为什么我不如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好?”这个问题一旦产生,她的自卑感就成倍的增长,压在她细细的脊梁上使她更不愿在一群孩子中抬头走路。她发呆起来的样子常常受到同龄人的讥笑,她惧怕这种讥笑,仿佛他们听到了父母吵架时不堪入耳的语言,仿佛他们的“幼稚”一夜间进化成父亲的刻板,容不得她。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谁了解她的世界,一定是这个世界太糟了,没有人愿意来。 在她年幼的世界里,她对“怕”的领悟比对“爱”的领悟要更深刻。 “爱”这个字眼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轻飘。妻子的倔强蛮横中其实也透着女人的脆弱。但她又嘴硬,偏偏不肯说出。而吴老伯早先只经历过一次单相思,病后回城才知道女孩已嫁作他人。他没谈过正式的恋爱就步入婚姻,怎么能指望着他去猜测女人任性时的心思?家里的活,凡是出点力的都是妻子在干,既要操心着家里的大事小事,还要照顾着身子骨弱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们。在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们大多面色红润身材丰腴,立在她们中间,她就显得干枯的多。他心里清楚妻子劳累的担子,却没有从怜香惜玉的角度去体贴过女人。在他看来,他所做的就是分担起这家里力所能及的事就可以了。正如诗人所说,“爱情堕落成婚姻“。情感在责任的实施过程中被淡化,本能的一旦演变成制度的就让人觉得单调。可是,每个家庭都是这样,人们都疲惫的往返与家庭和工作之间,分担事务、挑起孩子成长的重担还要使工作进展顺利,然后在老到快要进入火焰中时,想起要回忆一生,就像年底需要上交一份工作总结一样。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的揽下孩子们的学习,社会不需要不能参与建设的人,家庭也一样。只要他负担起什么,夫妻间就会相安无事,似乎这是构成和谐关系的定律。大小子不好学不听话,但聪明,如果静下心来学,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老闺女听话,但“笨起来”的时候让吴老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就算是一块木头,天天这么讲也能开窍了啊!”辛苦一天后能惬意的躺着靠着看会电视剧是每个主妇都愿享受的事,偏偏劳累后的安逸总被孩子的哭啼声和男人的吼叫声打破,这让妻子越发不能容忍。她恨丈夫用这样的方式去逼迫一个孩子,但老吴更恨妻子只考虑现在不考虑未来的短见。 “一个女孩,将来嫁个好点的男人比什么都强,别像我一样,又当女人又当男人。再不好,将来还有她哥护着养着。你把她打坏,看我不撕了你的脸!” 这让老吴一下子就栽了。本来,妻子这样说一是想让丈夫知道做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也想寻求男人的爱护;二是就是想让丈夫说几句体贴的软话哄了认个错就拉倒了。她从来不是个较真的人,这一点后来也被女儿继承下来,但是吴老伯哪考虑到那一层,他一听妻子说这话心猛的一缩挤出一股汁嗓子眼里酸苦酸苦的呕不出又咽不下。 他意识到,这一辈子将毁在这副病殃殃的身体上!而以前,他沮丧、他失望、他无助,都是因为没有明确的方向,只知道了开始,不知道如何结束而产生的困惑。其实,他又怎么会洞查不到这个隐秘的事实?只是妻子的这句话说的太快、太直白,像一颗子弹飞快且毫不留情的射过来,击中了要害。从切掉那半个肺子后,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只有半条命的人。越回忆过去,越无奈;越回忆过去,越焦虑。他又陷入失眠的状态,思考着如果不是这样或者不是那样,人生的发展可能就会这样或者可能就会那样。但不确定的幻想会引出太多种结局。吴老伯认为,这若干个不确定的结局中,最差的也能比现在要好些吧。这么一来,他更是彻夜难眠。一旦曾经的热情被凝固,人就会变的僵硬和迟钝,也将变得无趣和冷漠。 他怀念上学的日子。单纯、爱玩。没有对未来太多的抱负,朋友三一群两一伙说去哪里拽起挎包就走。不用考虑晚饭有没有人做。现在与他一起长大的下过乡的伙伴们多数留在了城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去处,但在他落户这片山区很久也没有收到任何人的来信问候。他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血缘不存在稳定的关系。所以,在这里,他没有被自己信任的朋友。信任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没有人关心他的健康,没有人关心他的幸福,也没有人关心他的未来。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只能自己去面对一切,孤立无援。或许,那些未曾谋面的神怪对他的保佑和祈祷比所有可以看到的人类的祝福都要多。 世界的一切,都是以健康为基础再去享有。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切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他曾经不是一个学习良好的孩子吗?所以,他从告诫孩子们要去好好学习改为了要珍爱自己的身体。 数年后,当初从全国各地聚集而来的人们为了生存开始成批成批的迁往城市,但女儿的自信一直被遗失在童年的山头上,渗进了泥土循环进植物的生命中。她的记忆被进城的那一刻起切断,童年的时光自动生成了封闭的空间,与城里的岁月清晰的隔开。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记忆在她的头脑中越发浅淡,街道、人群、高楼、车鸣、时尚、色彩,夜里的霓虹,她并不陌生,在她幼小的生命中,她以客者的身份接触过。但现在不同,她是以一个长期在此的居住的居民身份来看待这一切。她知道要成为一个城里的孩子了,但很快她又意识到,另一些东西,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从那一刻起,她猛然间的长大了。 她变得羞涩起来,不管见到谁总是把头低的低低的。对厌恶的事情她不会再鲜明的指出来,宁可默默的避的远远的;而对喜欢的事物,她也不会再抑制不住喊叫,而是静静的独自享有。大小子在没有搬迁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变得越发寡言少语,即便到了外地求学也从未停止用自己的方式爱护妹妹。对于两个孩子,老吴是向来公平的,从小他对女儿的管教和要求都要比老大严格一些,生怕过多的言语会伤害到孩子,这也是妻子所忌讳的。 城里的生活让大人们翘首以待,对于女儿来说新奇过后就要像一根嫁接的树杈要适应这里的一切。包括满是车辆的街道和同学们怪笑的眼光。她低着头第一次走进这满是陌生人的中学教室里,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四十多双眼睛射来的目光所穿透,她甚至呼吸都感到急促。孤独导致的自卑感让她感觉自己像脱离树枝的叶子一样落在椅子上,她有一种想逃离这所学校,逃离这座城市的欲望。 她并不受同学们的欢迎。班里只有她穿着山里的军工厂出品的白色胶鞋。样式简单又老旧。她的车胎总会在放学的时候才发现漏了气。同小时一样,呆板的脑子回答不上几何老师提出的最简单的问题。她的座位上总会被人用粉笔画着各种拙劣的图案。她以为,新生都要经历这些,如同加入宗教的人们总要经历一些仪式,她以儿时的天真猜想。却不知道,只有从山里来的孩子才会受到城里孩子的鄙视。很长时间后,她从同学们的嘴中知道的这个理由,觉得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她没有和母亲说,更不愿和父亲说。她给哥哥写信,在信中用发问的口气向哥哥问道“他们从凭什么觉得自己那么优越?他们甚至分不清马和骡子,分不清红薯和土豆,分不清高粱和玉米,为什么城里的人和父亲一样的自负?” 当一个孩子辨认出大人的缺陷后,要么去及时改正自己,要么和孩子产生对立。老吴的自信来源于对生死的经历。他觉得,但凡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智慧都是过人的。因为他们的思考涵盖了阴阳两面跨越了生死两界。但孩子并没有父亲的经历,孩子生活在和父亲不一样的年代里,过着和父亲少年时代不一样的生活,时代的变化已不再需要孩子以革命为事业用挤得变形的身体扎进人群里哭着喊着去效忠。与父亲不一样,女儿有着虽不强壮但还健康的身体,孩子只经历过生,尚未理解死,孩子的生命有待于更多新鲜的事物去补充,对于世界,孩子们总是有无限的精力去探索。 这是他不能认同的。在老吴看来,流行歌曲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里面的歌词根本就不会产生激励人们向上、奋发图强努力的力量,反而让人越听越感到愁虑;科幻影片也一样,是谁会聊的拍这些玩意儿?幻想是最一文不值的了。因为幻想还是来自最切实的身体里。没有身体,也就不存在着幻想。为什么他们不考虑拍一部如何促进人类生命强大,不再被病疼任意催残的影片?难道外星人明天就会攻占地球了?难道今晚这里就会被一颗外太空来的巨形陨石击中?难道健康不如夸张又不切实际的想法重要?哼!缺少对生死历经的人们就是这么的幼稚! 父亲教导女儿生硬的死理儿经过吴老伯固执的坚持,在时间的堆砌中成为一道坚固的墙,横亘在父女之间。过了喜爱穿花裙、掏鸟窝、过家家、捡小虫、跳皮筋、耍无赖、怕人吓的年龄,父亲的教条在女儿眼中越来越让人不可理喻。 她的叛逆表现的更加的强烈。她不愿和他说上一句话。父亲的每句话里都含着训道的口气。仿佛每个字都在指责她的无知。洗东西的时候这样是不对的,浪费水又洗不净;写作业的时候听歌是不对的,分散精力拖延时间;吃东西的时候看电视是不对的,不利于脾胃的消化;看电视的时候不看新闻是不对的,不看新闻就不会了解社会的动态;吃饭的时候只注重口味是不对的,吃东西是为了健康不是为了好吃;穿衣服的时候注重美丑是不对的,衣服的功能是保暖遮羞;花季的女孩子擦抹护肤品是不对的,不挑食身体就健康,健康的人都美丽;与同学间交往密切是不对的,除了家里人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就连体育频道里的运动员都不能避幸免,“多危险,多无聊。从那么高的山顶滑下来的人都是愚蠢的,都是些空虚无事可做的人。我永远不会这样。”“这就是累人玩的比赛。别相信什么铁人,这世界上没有铁人!““他们不寻求点刺激就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这世上有意义的事就是保持好自己的健康,没有健康就没有意义!” 没错,没有健康就没有意义!这就是老吴的人生观。所以,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的眼里就变成了无趣。他用一副残缺的身体当成衡量世界的标尺,结果所有的东西都不符合他的尺度。他站在病者的角度去观察世界就产生了这样的矛盾:一面他觉得这世界是不正常的,一面又无法拒绝这“病态”世界的吸引。所以,除了新闻频道外,他最喜欢的仍然是体育频道。 女儿觉得有必要和父亲认真的进行一次谈话。但刚刚开始指出父亲的问题,老吴就会用女儿身上的缺点做为盾牌挡住迎面而来的问题,这让涉事不多的女儿根本就无法预料。他们的谈话一次次陷入僵局。 即使孩子努力想从成年人的高度去认真分析一些问题,其中也不免显露着单纯。老吴可不欣赏女儿的单纯,单纯的人才容易被骗,单纯的人才会不顾一切的去卖命,单纯的人才不会考虑太多得失,单纯的人才不会思前想后最后鲁莽行事,反正人一单纯,最后保准吃亏。他又发动起说教的进攻,劝导女儿千万不要做一个单纯的人。 “为什么要复杂?复杂的人会失去同伴的信仰。” “谁被人一眼看透,谁就容易上当受骗” “这样的人是没有朋友的。” “你以为朋友和朋友间就没有欺骗和背叛?” “我和您的时代不一样了。您管管您自己吧。” “你管不着我,但我管你是天经地义!”
这不是谈话,这是争吵。 家里只要有他在,女儿房间的门就是关上的。 “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因为不听我的话后悔!” 但,这一天迟迟没有如约而至的来到。即使在嫁为人妇后,女儿的叛逆还是根深蒂固的留在了骨子里,仿佛绝症一样难已治愈。他不明白,他是爱女儿的,他所对她的说的话本意是想让她更好。她无须经历坎坷就可以直接获得父辈用生命总结出的宝贵经验,换得别人家的孩子,他哪会费这心思和口舌? 与父亲不同,已近而立之年,女儿还是没有放下对书籍的热爱。这倒是让父亲又担心起来。 “你要知道,毕竟书中的东西和现实的是有距离的。我在你比你年青的时候,也是热爱阅读的。但是投身到社会后发现,书里的东西根本就不适用在那里。你应该去读让周围的人如何去快速接纳或者如何平衡周围关系的书。” 老吴哪里知道,女儿厌恶的恰恰是这样的书。 “那样的书才把人教坏。” “你又不听我的劝。书哪会把人教坏,只会把人看傻。你都不能谐调家庭关系,又怎么能立足于社会?”语气里又是蔑视的味道。 老吴说的没错。无论是对于父母还是对于夫妻间,显然,女儿内心有太多的东西与亲情无法融为一体。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自私的。” 这就是父亲给女儿的定义。 但她认为“自私”远比“木讷”的活着要好的多。“没有生命力的人才会去一味的接受,而不去从中选择自己倾爱的。”这话她从来没有跟吴老伯说过。她怕,怕让父亲认识到他所谓正常的价值观只不过建立在“疾病”的基础上,甚至会让他彻底、快速的衰弱下来,连等待的过程都没有。 无论是一位年迈的父亲,还是一个壮年时期的丈夫,都期待着乖巧、温柔、而又不会讲出一些让人无法反驳道理的女儿和妻子。用说教和力量来征服女性是男人虚荣的一种天性。这种天性使得他们对女人的智力和身体向来有着强烈的控制欲。若有谁冒犯了这种天性,只会使他们因为失去尊严而感到气愤。他们更希望女儿和妻子们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永远是小白兔或者一只发了情的母兽。 所以,做为女儿,她的自我道德维护让父亲感到烦恼;做为妻子,她的冷淡和死板让丈夫感到气愤,而几年的婚姻之所以以分手告终,用她的话来讲就是“我们的价值观不同。” 丈夫是她的初恋。没有体会过多的恋爱经历,她便和初恋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时,她觉得爱情哪如诗人所写的那么辛酸和伤感。但生活以粗糙的质面围着最初的爱情不停的打转,光滑和色彩退去,剩下的就是这场仪式过后的本质。她与家人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过多的依靠。面对一个久居此地的大家族,除了胆怯和陌生,也不免有些小小的兴奋。她从小没有体会过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氛围,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复苏体内久违的热情,从而会影响改善和父亲的感情。她喜欢与父母谈论那个大家族,每个长辈的身份、最年长者的经历、女人们做的拿手的菜,男人们谈论的有趣的事……老吴离开那样的生活数十年,觉得,女儿是适合这样的家庭的,并希望她在这种亲情的浸染中变得像诸多优秀的女孩一样温婉又贤良。 但,他这样想又不免使他显得幼稚了些。一切也只是看似那么美好而已,势利的人从不把一个来自山沟里的孩子当做女儿去看待的。这是她在婚后半年多的时间中体会到的。通常,她在这个家族里听到最多的话是“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起初,她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几件事发生后,她才有所醒悟,不免觉得自己太过于幼稚,那是第一次没有父亲的提醒,她幡然醒悟。 诸如: 她在饭桌上剥了一粒蒜就着包子一起吃了下去,被生在城里丈夫家的亲戚看到。拉着长音的惊讶道,“咦,我们做菜才放的,从不生吃。乡下人才那样吃。” 因为拿来了哥哥新钓的河鱼,被婆家数落了一番。“咱家哪会吃这种鱼,又不值钱又有土气味。” 婆婆热情的拿出一件旧式的毛衣,告诉她,这是新款新上市,已洗净,让她拿回去穿,她哪肯穿这俗旧红艳的东西,又碍于面子不好揭开,便拿了回去,忘记塞在哪个角落了。 因为比大多数人预先购置了私人汽车,所以他们谈起她山里的亲戚们时,不免流露出十足的优越感。“他们可能都没见过这样的车子。” 要说这些都不是最过份的。她觉得只要真心诚意那家人会把她真正纳入这个家庭,当做亲人来对待。况且当初丈夫是在家人的反对下毅然决定与她好的,她觉得冲着那男人倔强的坚持也应把这份婚姻维持下去。婚后的第二年,婆婆得了腰椎病需要住院一个半月的时间,考虑到照顾起来更方便的缘故,她建议老人到父母所在的医院去治疗。那家医院虽不大,但也正规,父母居住的地方离那里也近,对于老人的病完全可以提供人力与物力的最大限度的帮助,而且,在治疗费用上与其它医院相比会节约一大半的费用。她抽空就去照顾婆婆,母亲则在家里负责做病人的一日三餐。考虑亲家母的病情去厕所不够方便,母亲每天清晨六点赶往医院去做护工的工作。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推着六十岁的老年去厕所,洗、涮。女儿明白,家人无愿无悔的付出不过是希望日后女儿能得到更多爱的回报,况且自己的父母也会因年岁的增长必然会有一天躺在床上需要她和丈夫的照料,这种付出是值得的。 但是,生在城里的那一家子人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巴结。不过是乡下人对城里人的巴结。况且,他们人多势众,相比寒酸吴老伯一家,又财大气粗,这个时候就是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而已,他们很识趣,抓住了这个机会,积极的表现自己。所以,当这个乡下媳妇和她的乡下母亲“殷勤”的向“老太后”问着“中午想吃什么的时候”,他们就会理直气壮的回答:“要炖牛肉,炖牛肉!” 母亲觉得这一家人真的不可思议。 在这个“乡下母亲”的眼中,人怎会如此猖狂?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生中绝没有。在她接触的人中,大有不可理喻者,但也绝不会体现这般没有教养。山沟里出来的人,不会设防更不会以圈计伤害他人、以自作聪明的优势取笑贬低他人。学医的专业使这里的人大都务实又相互尊重。轻浮又愚蠢的人不适合这种涉及生命的工作。一旦这种性情带入工作中,难免会因自负和盲目使病人命丧黄泉。所以,目睹了这家人的狂妄,她第一次产生了让女儿离婚的念头,但她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她又深知这种方式会对一个女人造成的伤害,她不能说。 婆婆出院后,公公住了进来。他们尝到了甜头。不需要要花很多的钱,就可以得到护工级的待候和周到的治疗。所以,当老人觉得心脏稍有不适的时候,他便刻不容缓的住了进来。女儿、父亲、和母亲硬着头皮的再次接纳。这次,母亲长了记性,她塞给那家人六百块钱,直言“做饭的手艺差,还是在外面买点好的吧。“ 公公是个细致到很多事要斤斤计较的人,每天要查阅住院帐单,稍有疑问就会厉声责问。用一个月的期间治疗并保养,当然,出院后结帐还是要比同类疾病的治疗费用低很多很多。为了让他们放心,母亲通过关系在事后又返回几百元钱塞给了他们,但这并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在一次夫妻的争吵中,丈夫用中年女人的雌性嗓音叫骂着“你们吃的回扣还少吗?“
至此,女儿觉得这个男人和他的家庭无可救药了。 年底,一场大病差点断了吴老伯的生路。两个半月的住院时间里,春节和正月十五都在医院渡过的。母亲天天以泪洗面。 而那一家子优越感极强的城里人除了送来一些水果奉还了六百元钱外就再也没有上门看过。包括他们的儿子。 她开始对这家人生出对同类从未有过的厌恶感。她可以接受他们对自己的傲慢,接受不了他们对父母的傲慢甚至无理。父母的本意是希望她找到可以代替他们的爱的人。而不是为了让女儿把爱没有回报的奉献给另一家人。 她用冷淡的态度与他们保持了距离,这样他们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挫败感。他们需要她卑微,低气的听凭着婆家人的安排安分守己。这样不行,乡下来的媳妇是没有资格在这个家里摆着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他们自作聪明的拿出了杀手锏,来逼迫她,觉得这事一撂出来,她定会老老实实的俯首听命。 “你母亲的事我们是知道的。”男人满不在乎的抖料出来。 “什么事?”她问。 “哈?你还在装蒜?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会有什么好的家风人传授给孩子?” “你这个混蛋!”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甩过来。她捂着红热的脸愣了几秒。婆婆用拳头象征性的擂打了两下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边埋怨着“怎么还能动手呢?”然后坐下来对媳妇说:“离婚可不是光彩的事。你不能走你母亲的老路,钻戒首饰一样没少给你买。你要真不过了,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出了监狱的女人,自由是自由了,没人要你,你拿什么活?“ 人们总会质疑这样操蛋的人是否真的存在,人们也会质疑是否一切根源来自自身的缺陷?把没有经历过的事当做一种不存在,但人们忘了他们是不能否认别人的存在的。世上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无理可讲,所以,不要讲。 女儿的离婚后老吴深深的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悲观中。 他一会儿絮叨着这一切都是男人的错,一会儿又絮叨着一切都是因为女儿最初的幼稚。他天天叹气,觉得没有再比现在还糟糕的时刻,“哪怕在我生病就要死掉的时候也会比现在强。“ 但是女儿却坚持说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那时我年轻,我没有经历太多。现在我有对价值的定位,知道自己的选择。所以,才要重新去开始。“ “哼!一个新的开始?你知道这是好的还是坏的?我老了,我管不了你几年了。我宁愿你踏踏实实的过从前的日子,也比我不安心的天天要揣测你未来的命运强。“ “难道您还觉得我从前过的不好吗?你一定要让他们把我们一家人骑在胯下象吆喝牲口一样的使唤我们您才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吗?” “我老了,喘口气都不如从前了。你跟我说‘价值观’,我告诉你,我们那个年代人人都有价值观,又有多少人以‘价值观’的名义做了错事、傻事,你知道吗? “ “那是两码事。怎么能把这些东西牵扯进我的生活?” “这是经验之谈!年青的时候我不懂事,跟着别人信了一些东西,结果害了自己一辈子。你现在竟然再走我原来的路!” “您不要一辈子活在自责中了。你那个时代里的东西和我现在所坚持的是不一样的。您怎么能因为一个蛀了虫的苹果而想到满树的果实都会坏掉呢?正因为人们没有一个稳住自已的价值观,人们才会跟着疯子做错误的事情。但是那时,必竟有人没有去做。时间证明他们的决定是对的。而现在,您怎么能鼓励我继续去做错误的决定延续错误的路线。既然您后悔有些东西醒悟的晚,为什么在我醒悟的时候要阻拦?” “但是,你的选择会比现在更好吗?毕竟未来那么不确定......” “老吴,你要相信未来。”女儿晃着他的肩头说。 “你说离就离了,又要重新依靠体弱年迈的老爸爸来照顾你了!” “就为了这个吗?我忘了告诉您,我已经在外面找好了房子。虽然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随意伸展我的自由!” 老吴哪里想到这个,他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把脸别过去,不愿再看女儿一眼。女儿只以为父亲怕累赘,好不容易脱手的闺女又重回家中添乱,却不知道吴老伯的本意是担忧女儿到了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会有谁来照顾身体羸弱的她。他心中有很多东西迫切的想塞进女儿的头脑中。他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明白一些道理一些事情愿意做一些改变。但这是强迫不了的事情。同时,他又庆幸幸亏女儿没有出生在那个年代。 他一直纳闷儿,女儿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若说女儿的性格中随了母亲做事的几分随意,并渗带些许男人的硬朗是不假,但至于这般的执拗和死板让他觉得这孩子日后势必要被社会所淘汰。他又不安心了。换做别人家的闺女接人待物上要比自家的女儿可成熟圆滑的多。“简直就是个叛逆的未成年。”他在妻子面前这样说,可到了女儿面前却日渐沉默起来,不愿多做吩咐和说教。因为很明显,一,他们的价值观是不同的(女儿的话);二,他自觉理上说不过女儿。那孩子死倔死倔,要么什么话都不愿说,要么说起话来能僵死人;三,他渐渐习惯了与女儿沉默。但他内心还是有一种老者的优越感,女儿的时代,他经历过,他的时代,女儿没有经历过。所以,吴老伯认为,女儿了解的,他也了解,女儿不了解的,他也了解。这种优越感自始自终的存在于吴老伯的内心中,所以,面对一个固持已见的女儿他只觉得必竟年纪轻些,傲慢的认为自己的青春可以抵的过碰撞的疼感。总有一天会因为忍受不了长期抵抗的疼痛而谦虚下来,拖着疲惫的心灵怀念起当年父亲的忠告。这样一想,老吴自然也释然了不少。 有时,他必须要找些话题,无关紧要的话题,漫不经心的话题,不会引起争辩的话题。比如,天气、节日、商品促销宣传、新闻事件、一双新买的鞋子或者新腌的一坛小菜。他时不时会想起女儿的童年,她走路时小腿儿笨颠颠的样子;她撒娇时,贴着父亲的脸被胡子扎得咯咯笑的样子;或者,吃完饭,总要命令吴老伯张开嘴闻闻口中食物的样子。那时如果她不听话,不想走,只需要把她轻轻抱起就可以。现在,她的身材比他还要结实,她可以毫不留情的指责一个老父亲的观点,一点也不让步!他觉得,面前的女儿活生生的把那个穿着小褶裙,扎着粉色头花,喜欢坐在爸爸腿上听故事的女儿吃掉了。他偶尔会出神的注视着女儿,恨不得那目光里充满着魔力,发出神奇的光束后,把高大的女儿蜕变成稚嫩的孩童。 他越发想念以前的日子。想念那个被孩子们认同的日子。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养一只宠物,与狗相比,猫更懂得洁净。它们喜欢安静,不需要天天早晨带出去。只要有一盆沙土就可以解决大小便的问题。不过养还是不养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考虑。那小玩意儿也不免会让人劳神费力。它们不喜欢讨好谁,所以,也不需要人去无时无刻的注意着它们。虽然猫不会像狗一样给予着对主人太多的认同感,但至少它们不是会像女儿那样去辩驳,去排斥。这样想来这小东西就可爱的多了。没有搬到城市之前,他们曾有过一只黑色的猫。刚刚足月就被当做玩物一样捧到了四岁的女儿怀里。从此那只猫的地位在女儿眼中等同于父母和哥哥。在它八岁那年因为改不了把屎拉在床下的毛病被吴老伯当做一只皮球从二楼踢下去,从此再也没有它的消息。这件事使女儿心中产生了小小的恐惧,她害怕有一天会因为自己无意犯下的错误被父亲踢出家门,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父亲蹭亮的皮鞋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抵触。而这一切,吴老伯从来不知道。现在,老吴的脚力明显不如以前。他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再穿过皮鞋。家里的鞋柜里摆满了样式不一的旅游鞋,网眼的,高邦的,蹬山穿的(适合雪地里行走)、徒步的。除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最好的运动就是买买菜。当“老年骑行队”插着小黄骑满大小街的游走时,他又会感到好笑,一群自不量力的人! 他觉得晚年经不起折腾。把自己累的汗流浃背的,穿红戴绿招摇过市的,太不会保养。胡闹,简直是胡闹。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的事就好嘛。安静的环境规律的作息时间才是养生的关键。剩下的都扯蛋! 他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自己薄弱的健康,像修护一个坏掉的风筝一样把它放在玻璃柜里细细的看护着。并用想像力为它撑起高飞的羽翼。但这是他的秘密。 他看不惯女儿做饭的繁锁。只要他和妻子在家,食物总是清淡而又简单。女儿每个星期都会来。她拎着一袋子菜、肉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啥都别说,等着吃就好了”。女儿的固执和父亲是一样的。仅管她讨厌父亲的这份固执,但还是不可必免的继承了这份基因。不顾父母的习惯像一个侵入者般的迫使着他们接受着她的风格。在她看来,生活的情趣少不了对食物的精工细琢。她批评他们对食物制作过程的怠慢和粗糙就是对生活对自己的敷衍。她看不惯他们的生活,就像父亲看不惯女儿的生活是一样的。他们在相互抵触中想彼此抵御并改变对方的影响,这种矛盾的关系把一家人变得时而疏远礼貌,时而又相互敌视。 正值小鸟依人的时段里,缺少男人疼爱的女人总是处处显露着几分强悍和刁钻。女儿从不把这归咎于婚姻生活的不美满。她坚信这是精神洁癖所导致的后果。 老父亲觉得女儿的脑子出了毛病。 “这世上不干不净的东西才最健康。我们那会儿也有你这样的人,没等他们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就已经被打死了。” 她不还口不反驳。她突然间明白一件事,一个人如果把行事的标准与一段过去时间里的世界相衡量,那么,你与他的沟通就是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时光隧道。父亲的青春和健康都留在了那里,他们之间阻隔的又岂止是一段历史?虽然历史成为过去,但父亲又把过去延续到现在。之前,他的谨慎、怀疑、担心和悲观都基于一个“怕”。这是经历过最疯狂、最恐怖、最暗淡、最冷漠时期的人发自内心的畏惧。当年,他见证过女儿这样的人在那个年代的悲惨遭遇;现代,他也见证过女儿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被奚落的窘迫境遇,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她不要掉队,站在队伍里!站在队伍里的人是安全的,他永远认同集体的力量。逃离栏圈的羊,会最先暴露在平原之上,最先招来猎物的围攻,他只要女儿踏踏实实的跟上集体的步伐,不希望女儿嫌慢嫌挤嫌脏嫌乱的避开人群,独自前行。 一旦内心有了透彻的了解,她就再也埋怨不起父亲来了。
但吴老伯似乎没有发觉女儿的改变,他的话没有比以前减少。
“你不要瞧不起那些电视剧,里面演的人和事就是现在社会发生的。”
“老吴,今天的鱼咸了。”女儿平静的说。
“你别打岔,你多听点儿我的话,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再说我血压就上来了噢!妻子放下筷子把碗往桌子上一摔。
“啧,这鱼是咸了。”吴老伯吧唧吧唧嘴,做了一次忠恳的自我批判。 一个秋天的午后,女儿抱回一只黑猫,和二十多年前被老吴踢出家门的那只一模一样,也拥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只是在腹部,人们不留意就不会看到的地方有一小块白色的毛。它叫声怯怯的,走到哪里都小心翼翼的样子,一丁点儿的响声都会把它吓回到自己的小窝里。老吴把它托在掌心里,举着给女儿看。 “嗯,它乖,它听话。” “照着老黑的模样要的。” “呦,这小眼睛滴溜圆呢!”老吴笑的跟朵花似的。 “老吴。” “嗯?” “它要是再犯错误,不要踢。我把它带走。”
老吴看了看女儿,欲言又止。 片刻,他瞪起眼珠子:“我哪还有当年的脚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