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1 - 给自己拔牙的M教练
我以前也长过那个多出来的牙,三颗,长得不好,后来就疼啊。有天吃午饭,疼得吃不下去,我就去厕所,对着那个镜子抠啊抠啊,哎,真抠下来一颗。
M是驾校里不多的几位女教练之一,上海人,个子小小的,五官很标致,年纪大概五十上下,身材维持得很好,打扮像是三十多岁的风格。我去驾校报名时,M教练刚来这个驾校不久,我就成了她在这里的第一批学员之一。
有些教练为了一天多带几个学员,经常让学员自己乘公共交通到练车场地,上午带一批,下午再带一批,中间还会各种找机会偷懒。M教练却总是会来家门口接我们去练车,练完也会挨个把学员送回家,每次练车都是一整天,有时为了让学员多练会儿,她连午饭都可以不吃,她的拼劲让我们作为学员都自愧不如。
但她其实并不是很会教,一些关键的技巧说得不清晰,对于学员的问题也不能针对性地回答。一方面,她在加入这所驾校前因为身体不好休息了两年,对于新的规定和场地并不熟悉;另一方面,她是初中毕业,文化水平也可能限制了她的表达能力。
因为每次练车她都会来接送,我们也就有了很多聊天的机会。M特别健谈,最开始的两次她像查户口似的问了我的情况,当得知我是外地人,就表达了一番挺不容易啊的感慨,顺便说了她自己在上海有好几套房,有几个是拆迁分的。又说自己早年在东北待了很多年,做生意赚了好几万,然后才回的上海。我很是疑惑,问她有那么多房子,又有退休金拿,为什么还要出来做教练。那时她的回答是在家闲着没事,会憋出病,自己又不爱旅游,所以就出来找个活干,还能多跟人交流。听她这样说,我顿时心生敬意,由衷地感到她对自己的人生很有想法,并不人云亦云。然而,等和她相处更久之后,才发现那时光鲜的回答掩盖了她人生中无奈的一面。
她总说自己心态好,不去想不好的事情。然而说到每天练车结束后的生活,她总是以“吃片安眠药,然后睡觉”结束。我隐隐觉得有些违和,如此开朗乐观的人,为什么总是要靠安眠药入睡?
那天她接我时晚了几分钟,我一上车她就说自己把家门钥匙忘在了家里,约开锁师傅多花了几分钟。我随口问她怎么没给家里其他人留个备用钥匙,不想这一问竟开启了我对她人生另一面的了解。对于钥匙的问题,M说她从来不给任何人留她家里的钥匙,连她自己的儿子她都不相信,搞不好一个不小心儿子就翻出了房产证把她的房子给卖了。我心里略有些吃惊,嘴上却说着“不至于不至于”。她道:“怎么不至于。”接着跟我讲起了她的儿子。她儿子结了婚,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却偏偏不想工作,和老婆两人靠着收房租和卖淘宝维持生活,时不时还需要M接济一些。M说她想让儿子考个教练证,和她一起来做教练,但他偏是不肯。“你说等我老了他们怎么办,这种生活没有持续性的呀。” 我忽然明白了,原来M出来做教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儿子。
除了儿子,M的感情生活似乎也并不顺利。有天一位学员跟我们聊她恋爱的事,M忽然说了句“男人没有一个是可信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很早离了婚,一直没有再婚。她的父亲也非常传统,重男轻女,尤其不喜欢女性大大咧咧的性格,而M偏偏是这样的人。在她不到二十岁时,因为一件小事被父亲打了一巴掌,便再也没有叫过那男人一声爸。有趣的是,M一方面总是对女学员们说男人都不可信,感情里要谨慎小心,另一方面,她又总说女人找个好男人比事业重要得多。我猜想,虽说她自己反复被男性伤害,过着很像女强人的生活,内心实际却很渴望被认真呵护。
M要强刚烈的性格体现在各个方面,她总爱跟我们讲她的各种故事,让我们听得下巴掉下来,其中以她给自己拔牙的故事最为经典。
还是某天练车她来接我,我一上车就告诉她我前一天才拔了一颗智齿,嘴巴里不舒服。她一听便说:“噢,我以前也长过那个多出来的牙,三颗,长得不好,后来就疼啊。有天吃午饭,疼得吃不下去,我就去厕所,对着那个镜子抠啊抠啊,哎,真抠下来一颗!”
我瞬间呆住,眼睛瞪成猫头鹰:“我那牙医生用钳子都拔了半天,抠怎么能抠下来?!”
M忽略了我的震惊,继续讲她的拔牙事迹:“后来晚上我回家,还是疼啊,我就又使劲抠,哎,又抠下来一颗!最后一颗不好弄,我抠也抠不下来,就只好拿钳子拔,总算给拔下来了,那牙根带钩子的,好多血哟,我赶紧拿那个面纸揉成一团塞进去止血。”
“啊?!这,这,用面纸万一感染了怎么办?”我吃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对啊,我后来也怕啊,就把那个白酒浇到伤口上消毒,疼啊。”
我彻底合不拢了嘴,然而更震惊的还在后面。
“我给别人还拔过牙嘞!我有个朋友,有天带她媳妇儿过来找我,她媳妇儿就说最近门牙疼,要去看医生。我说‘哪颗牙?给我看看’,她就跟我说了,我伸手过去一摸,那牙晃悠晃悠的,就一捏,”说着,她一只手做了一个快速向下拉的姿势,“哎,下来了!哈哈哈,那人气死了,但其实不疼的呀,还给她省了去看医生,多好,医生都是骗人的。”
我感到满嘴的牙都在颤抖,三观都破碎了,仿佛M也顺手拔掉了我对世界,对人的认知。
后来,M越来越多地会跟我们说她生活中灰色的一面,用着和说光鲜故事一样的语气。她说自己每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安眠药都吃的最强力的。姐姐跟她说安眠药吃多不好,“但怎么办啊,不吃根本睡不着。” 那天我和另外几位学员考完大路考,一位几次没考过的学员跟我们说她有抑郁症,M听后说,“我可能也有忧郁症。”
那天的考试我通过了,也是最后一次见到M。回想起刚见面时我眼中的她,有些恍惚。
愿她能经历更温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