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给生活 ] 过往尘烟,落在记忆梗上的花

一个人的生命里,可以回忆的事很多。有些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可以在你的生命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今晚的月光很淡。连着三天的阴雨,停住了任性的脚步。自己坐在桌旁,可以静下心来写写她们——已远离我的两位阿姨。想必,她们也不会想到,多年前依偎在她们怀里的那个小丫头,在多年以后,也做了别人阿姨的时候,会很深情的想念她们。并运用文字语言,记录她们曾给予我的生活陪伴,生活快乐。让我积存多年的感激之情,怀念之绪,得以慰籍和释放。
———溪———

< 一 >
那年,我就要上小学,母亲把我从奶奶家接回小城。那段时间,在感情上和父母有些陌生。记得很长时间不叫爸,妈,称之为叔叔,阿姨。有几次,看见母亲生我气,眼睛垂着泪,我倔强的把脸扭到一边。倒是父亲宽容,经常开导母亲:“ 小孩子家,分开久了心生,让她自己慢慢适应吧”。
那年,我家住平房。有个小院子,四周是篱笆墙。夏天,母亲在院里种些地雷花,还有向日葵,这些都是我童年趣事的一部分。有时候惹母亲生气,瘦瘦小小的我,就会跑到花下藏一藏。等母亲气消了,我会自己出来,装的若无其事。就一个念头,自己不能皮肉受苦呀。那时候,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心眼。其实对于父母来说,为了弥补和我两年时间的感情空白,我想,不论怎样调皮,他们都会包容和原谅,既往而不咎 。
住我家隔壁的是一对上海夫妻,毕业分配落户于北方。女主人姓刘,母亲让我叫她兰姨。许是南方水土的养育,她生的清秀小巧。天生丽质,皮肤白皙。脑后挽着小发髻,穿的衣服也素净。如果换一身旗袍,绝对一个古典美人。
兰姨有一个儿子,长的很像他,大我二岁。平日里,两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有我和小哥哥互相传送。那时候,对于刚回小城的我,离开两年时间很多事都很好奇。总喜欢缠着兰姨问东问西。兰姨待我极好,人也很温和。因为她没有女儿,常和母亲打趣要认下我,做干女儿。
每天,兰姨都起的早。很勤快的打理家务,把早饭和中饭都准备妥当。她家的叔叔在油区工作,中午不回家,需要带盒饭。兰姨就把那个银色的铝制饭盒,擦拭的铮明瓦亮。那会儿,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兰姨屋里屋外,忙的不亦乐乎。她好看的额头上挂满细细的汗珠,晶莹剔透。脸上带着那种甜甜的笑,很感染我,也温暖着我。


我喜欢看兰姨静下来时,坐在写字台前练字。满屋乱跑的墨香,刚开始自己还不太习惯。看着兰姨身心投入,气定神闲的样子,越来越觉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女人魅力。像一株静静绽放的空谷幽兰,质朴又慧质兰心。她提笔,行笔,是那样的苍劲有力,和她的外形简直有些疏离。可我坐在她身边,常感觉有一股魔力被吸引着。
那时候一间半的房子,虽然不大,几件零星的家具,却收拾的很温馨。写字台上铺着好看的勾针编织的白色台布,压着一块玻璃板。桌角放着小方形砚台,还有一扎裁剪整齐的白纸。桌子上方是兰姨自己的书法<雅室兰香>,裱在一个相框里。
窗帘是兰姨用小碎花布缝制,滚着好看白色荷叶边,用钢丝弯成的月牙式挂钩,拢在窗台两边。给人感觉很雅致,简而不乱。用现在的话说,很有小资情调。屋里的角角落落都流露出兰姨对这个小家的深情爱恋。
想想,在我以后的生活里,对颜色的敏感,和房间布置,以及衣服色彩搭配等,点点滴滴都是受了兰姨潜移默化的熏陶和影响。
记得有一次兰姨告诉我,“女人要有一件自己的坚持或者说爱好。把字写漂亮了,从中你也会感觉自己整个人也变得漂亮。一个人的字,说白了就是第二张脸。在写字的过程中,心要平静,脑要灵活,手用力平衡。所谓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回峰要有劲。在练习写字时,仔细揣麽,静中生慧,可以修炼一个人心性,慢慢的写好字做好事情做好人。” 当时自己听的也是似懂非懂,却在潜意识里告诫自己,要像兰姨那样,把字写的漂漂亮亮,不负所期所诲。
一年级暑假时,兰姨的父亲落实政策,举家南迁回到上海。临走时,给我留下了一本颜真卿的字帖。刚开始,两家还有书信往来,回回在信中向母亲提到我。慢慢地,都各自为生活奔波,也就失去了联系。

往事泡在隔年的眼睛里,袅袅的热气袭人,袅袅的香气袭人,浓浓淡淡的春色,一片两片三片挂满枝头 .....................白落梅
< 二 >
我喜欢叫她如烟,我给她起的名字,她的生命很短暂。或许真的就像瑶池上一缕淼淼青烟,或许就是午夜里的那抹好看的烟火,璀璨了星空。留下让人迷醉于漫天的光影,却轻的来不及仔细的享受本该属于她的美好……
她姓苏,听大人叫她翠儿,是那年黄河农场返城的知青。她不是本地人,胶东一带。也不知道是什么阴差阳错,没有回家乡。却和另外的十几个小知青,一起来了母亲的单位做了实习生。就住在我家后面的一排平房,当时是集体宿舍。夏夜的晚上,听他们唱着好听的《喀秋莎》, 嘻嘻哈哈的打闹,清脆的笑声撒在夜色里。
那些日子,我被她们的热情活力所吸引。小小的身影趴在窗台上,脚下踩着小板凳,回回听的入迷,发颠。有时手舞足蹈忘了所以,踏空跌落地上。然后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会儿又破涕而笑。那时候我就一心想着赶紧长大,也像他们那样无拘无束的该有多好。
那年,我8岁,暑假结束就该上二年级了。这些小阿姨们的年龄比我大十来岁,我怯怯的喊她们姐姐。她们却拍着我的小肩膀,一脸正经的大人样,让我叫“姨”。哈哈,日子久了,也只好随了她们高兴。
翠姨是她们当中最漂亮的一个,细高条的身材,瓜子脸眉清目秀,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她喜欢穿白色的棉布连衣裙,乌黑的头发用一条淡蓝色的小格子手帕一拢,蓬蓬松松的,很有女人的韵味。
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很安静的在洗一件粉色衬衣,就是那年代特有的的确良布料。她满手的肥皂泡,额头的刘海垂下来,眼眸黑黑的闪着光,像极了一幅美美的油画。我傻傻的看着不忍离开,翠姨撩起肥皂沫弹在我的脑门上,嘴里娇嗔一句,“傻丫头”,我难为情的回一句,“阿姨真好看”。
记得实习期一满,小知青们陆陆续续离开,翠姨却留了下来。她去了办公室,负责单位的宣传和文化娱乐工作。
院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孩子, 都喜欢粘着翠姨。每到傍晚,翠姨就领着我们玩各种花样游戏。打沙包,扮家家,藏猫猫,俨然就是我们的孩子王。而且她大气,有好吃的东西,比如胶东老家给她邮寄过来野酸枣,地瓜干等等就分给我们吃。放到嘴里,软呼呼,甜丝丝,那个味道到现在也忘不了。

没多久,翠姨恋爱了。在路上碰到她和一位高个子男人走在一起,两人很亲密,不时听见翠姨呵呵的笑。我叫了两声,翠姨才注意到我。当时,我很生气,狠狠瞪了那个男子一眼,扭头跑了。那人没有翠姨好看,配不上翠姨。后来听母亲讲,那人在市里宣传部工作,看上了翠姨,一直死缠烂打的追求,对翠姨很好。想想,一个女孩子刚好情窦初开,离家又远, 一时意乱情迷在所难免。(这是后来翠姨走后,我自己的想法。也许那份感情也是真挚的,只是遇到的人和时间不对。)
从那以后,翠姨整个人变了。经常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发呆,话也说的很少。夏天,还是喜欢穿白色连衣裙,看见那个男人骑自行车带着翠姨去看电影,她的脸上才会有久违的笑容。
平日里,翠姨极爱干净,特别喜欢下雨天拖地。她宿舍里的水泥地面,被她打理的油光水滑。她喜欢白色床单,窗帘也是月白色的,还有白色连衣裙。在我眼里,不知道为什么,翠姨就像一朵纯净白莲花。每次去她宿舍,我都格外小心,怕给她弄脏了。翠姨却一脸爽快,“小丫头,随便点啊,和自己家一样。” 记得床头上方挂着一张黑白合影,翠姨和那个男人拍的,翠姨笑的很美,右下角有东风照相馆字样。
一日放学,忘了带家门钥匙,便背着书包想去母亲办公室拿。路过那排平房,看见翠姨的宿舍门锁开着,房门虚掩着。心想索性和翠姨说说话,等母亲下班回来吧。我站门口叫了两声,听见翠姨在屋里回应我:“进来吧,我在呢。” 推开门,看见翠姨正拿着卫生室的白纱布,往自己的腰上缠,一圈两圈。我就问:“ 阿姨,你不疼吗?” “阿姨最近吃胖了,穿裙子难看,嘞嘞腰。” “奥,这样啊,阿姨,你胖了也好看。”我抬着脸说,翠姨却把脸扭向了一边,没有看我……
我直到如今也不会想到,那竟是我和翠姨的最后一见。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我被一阵嘈杂的大人们说话声吵醒。我拉开窗帘,透过洁净的窗户看见单人宿舍的那排平房,挤满了人。有一辆插着小红旗的三轮摩托车, 停在前面的自来水管旁边。隐隐约约的有穿白色制服的公安局叔叔,在翠姨住的宿舍进出。我一个机灵,跳到床下迅速的穿上鞋子,往门外跑。正和刚进门的母亲,撞了一个满怀,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她揽腰把我抱住。任我怎么挣脱,也没有从母亲的怀里得逞。只听到母亲哽咽的和我说了一句:“昨天晚上,你翠姨发病,没有抢救过来,人已经没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身体开始发抖,使劲的盯着母亲的眼睛,看见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翠姨的突然死去,给了我很重的一击,我幼小的心灵打了个死扣。就是想不明白,那么一个开朗活泼的美丽生命,一夜之间香消玉碎。在眼前晃动的那张熟悉的脸,一下子如同一场夏雨,一阵狂风消失的无影无踪,用手无法触及。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想起在语文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写生词的反义词时,生——死。写出来的两个字笔划很简,可真实的生死,却是从见到永远不见如此之沉重。
那天晚上,记得母亲搂了我一夜,醒来的时候,终于喊出了那一声 ——“妈”
两个月以后,我才陆陆续续的知道了翠姨死亡的真相,母亲当时是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是被那个男人的乡下老婆,下毒所害,连同翠姨肚子里两个月的孩子。男人回家闹离婚,他乡下老婆怀恨在心,做出了如此丧失理智和人性的事。事后惶惶不可终日,想必闻着血腥的空气,忍受不了良心的拷问,投案自首。
在那个城市和乡村分离的年代,愚昧无知摧残着人性。作为女人,在感情和婚姻上本就是弱者和不幸的代言。那段时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同为女人,为什么女人恨女人?为什么还要相互谴责,相互伤害?不惜以性命相搏。


< 后记 >
一年后,父亲工作调动,我们搬离了那个小院。当最后一趟三轮车,装着母亲的瓶瓶罐罐,生活的家伙什离开的时候,我终于有一丝空隙逃离母亲的目光,去和两个阿姨告个别,虽然人事亦非。
兰姨住过的房子,已经搬来了新的住户。透过院子往里看,一家人正围着灯火在准备晚饭。屋里荡漾着生活的清香,仿佛又看见了兰姨坐在桌子旁写字的样子……
后面那排平房,自从翠姨走后,没人敢住。大家心里总是有些阴阳和忌讳,后来曾改成仓库,很少有人打扫。屋子的窗台上已经沾着厚厚尘土,窗户上的白色窗帘早已破烂不堪,上面结满了蜘蛛网,在风里摇晃,凄冷而荒凉。我傻傻伫立着,仿佛看见翠姨那张好看的脸,还印在窗台上,向我笑着……
从那以后,几十年的光阴里,自己时常紧锁着心窗,也让自己时常踯躅在心口。人间百态,凡事种种。或好或不好,或轻或重爬满于岁月的枝头。每当月亮弥漫西窗,过往烟尘穿行于水白的月光下。一时念起,一声落寞,一丝忧伤…… 许多记忆的花在夜色里发出犀利的光芒,会将我心里仅存的一点美好弄伤。在渐行渐远中,不断和自己说,又何须在意以后遗忘或是忆起?或是留住?或是留不住?是她们教会了我,在以后的成长中,如何自立自爱;如何热爱生活,如何正确选择感情;这已经让我足够富有。
唯愿 , 遥远的你们,倘若真的有灵犀,有感知,请你们,入我梦来……想着,又一时哽咽。暗夜沉长,心也迷蒙,情戚戚然,不知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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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 | 溪
本期编辑 | 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