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宫泽贤治与安房直子——《大提琴手高修》与《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一、前言 有一首我很喜欢的诗，是郎士元的《听邻家吹笙》：“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这诗妙在将听觉转化为鲜明的视觉图像，又富有一二疏落的隔绝、惆怅。末句更是艳冶的画法，醍醐灌顶。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恰好最近重温宫泽贤治、安房直子童话，发现二人都有写过有关音乐的童话——《大提琴手高修》、《谁也不知道的时间》。兴致一来，觉得也有写下一二文段的必要了。
二、元素设置 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大提琴手高修 主角： 良太 | 高修 动物： 海龟 | 花猫、布谷鸟、狸子、田鼠 乐器： 大鼓 | 大提琴 帮助对象：幸子 | 上述动物 表演原因：夏祭 | 乐团表演 详写时间：一周 | 四天 1.主角居住环境 在两故事中，作家都设置主角较差的生活环境： 这天晚上，高修扛着一个庞大的黑东西，很晚才回到家。说是家，其实只不过是一间坐落在镇上尽头的小河边、因故障没人用的水车房。高修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每天上午先在小屋四周的小菜园里，剪剪番茄枝，挑挑甘蓝菜上的虫，中午过后才出门。——《大提琴手高修》 良太的家，在海边的草原上。屋顶是石头砌的，矮矮的，即使是暴风雨来了也刮不走。一扇门，一扇窗，房间也只有一间。那小屋子里，就只住着良太和腰都弯了、跟一根枯树似的老奶奶。 良太的爸爸死在海里了，妈妈病死了，还没有媳妇。如果要说有什么财产的话，那就是破旧的小船一艘，破烂的网子一副。尽管是这样，良太还是觉得穷光蛋一个，干干净净也挺好。——《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2.主角状态 宫泽贤治与安房直子同样斩杀了家庭成员，不给他们出场的机会（《谁也不知道的时间》虽然有老奶奶，但对故事压根没起作用），使得故事更为私人性质；并借此塑造出在孤绝状态下不同的两人态度。高修“面目狰狞可怕”，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良太却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良太还是觉得穷光蛋一个，干干净净也挺好。” 这也使故事朝着不同方向发展——宫泽贤治赋予高修的是由愤怒变得平静，情感渐趋温和，高修与动物的四天经历属于回归自然的“悠长假期”，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帮助动物，也使他悟得真谛而令乐艺增长。 安房直子则需要良太去拯救不幸的幸子，继而建构故事。 在安房直子笔下，乐器大鼓是救助人的一种凭借。而宫泽贤治处理的乐器却是回归自我的一种凭借。 三、主角与乐器的导引 ①、宫泽贤治是由一场演奏练习来切入故事的，并借助指挥之口，对高修进行批评，继而才能引入主角奇遇： “喂，高修，对你，我实在很头痛。你的音乐里根本没有感情。完全缺乏喜、怒、哀、乐的感情。还有，你的节奏总是跟不上其他乐器，老是只有你好像拖着松绑了的鞋带，慢吞吞地跟在大家后面走。不行啊，你不加油不行啊！咱们这个广受好评的金星乐团，若因为你一个而声名狼籍的话，其他人不是太可怜了？”——《大提琴手高修》 ②、安房直子是从有魔力的海龟开始叙事，这只嫌自己时间过多的海龟将自己的时间以一天一小时的约定送给良太，使忙碌的良太有足够时间练习大鼓。 “第一天要先修网。从第二天起，干什么好哪？对了，练习敲大鼓！在夏祭前，让手艺好好长进长进，争取成为村里的第一名！大家准会大吃一惊，会说，良太到底是什么时候练的呢？”——《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四、奇遇 两故事奇遇都发生在夜晚，呈现阴性： 午夜早过了，高修头昏脑胀，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拉着琴。他满脸通红，双眼布满血丝，面目狰狞可怕，看起来一副随时都有可能不支倒地的模样。——《大提琴手高修》 夏祭的一个星期前。钟指向了半夜12点半。良太正在一心一意地敲大鼓，有人当当地敲响了小屋的门。——《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①、高修在四天的奇遇中分别遇见花猫、布谷鸟、狸子、田鼠四种动物，它们教会高修的正是一次次付诸自然：花猫建议高修演奏要保持平静，可以试试舒曼的《梦幻曲》；布谷鸟在高修演奏时，告诉高修正确的音阶；狸子请求高修教它节奏，并告诉高修他的症结在于总是会慢半拍；高修在老鼠母亲的央求下，演奏乐曲拯救了它病重的儿子。 其中是在与狸子的交集中，高修达到转变，性格已趋温和，对他施加暴力对待花猫、布谷鸟已有些微反思：“高修面迎着从昨夜踢破的窗口吹进来的晨风，呆愣了一会儿。” 而自第五天起，夜间并无其他动物拜访，而是高修自主练习（略写）。 ②、谈到良太的大鼓，不妨先提类似的《麦兜·我和我妈妈》。在《麦兜·我和我妈妈》中，大表伯的摆摊地点是人们会选择自杀的荒郊野岭，他是用方便面的味道唤醒迷途人对尘世的怀念，继而使他们勇敢地生活。 良太的鼓声就很像这里的方便面，是一种尘世召唤的留恋。幸子死于大海，按照约定，她居住在海龟的梦里，本来每天都很快乐，但良太的大鼓却唤醒了她对尘世的留恋：
“可就在不久之前，听到了你的大鼓声啊。咚、咚。然后，不知为什么，就怎么也静不下来了。觉得已经忘了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又记起来了似的。还觉得有谁在叫我。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被关在坛子里，寂寞得、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了。所以，今天我才大着胆子来到了这里。” 从而对于道义感强烈的良太来说，敲鼓不再是私人性质，而是为能让幸子听到、为了呼唤幸子；鼓声也成为“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的代号。 五、结局 高修在乐团表演上惊艳四方，拉出了情感，得到了赞美：“只不过一个星期至十天左右的工夫，你竟然能拉得这么好。今晚的你跟十天前的你比起来，简直有婴儿与士兵之别。可见只要肯去做，任何事都能办得到的。对不对？高修！” 良太感动海龟，在夏祭时良太的大鼓作为凭借，使得海龟的梦消失。而海龟也因耗光了自己的时间而死亡。 宫泽贤治处理的是喜剧，而安房直子又回落于悲喜重重，喜剧是以悲剧作为代价，正如她的理念：“憧憬与消亡——表里一致的事实。” 六、类似描写 “不行。喂，高修，你出去给他们拉一首吧！”“我吗？”高修目瞪口呆地问。“正是你！正是你！”团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突然仰起脸来叫道。——《大提琴手高修》 人们哄地笑起来。然后，簇拥着良太，把他从小屋子里推了出来。“好了好了，敲得好的人，要到高的地方去敲啊！”——《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其他人也站起来，纷纷走过来说：“太棒了！”指挥在众人后头加了一句：“要不是高修身子硬，才禁得起这种苦练。普通人啊，恐怕早死了。”——《大提琴手高修》 “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出色的鼓声。” “良太确实是村里的第一名啊。”——《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七、海龟与其他 ①、《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中，海龟可以随意掌控自己的时间，颇具魔力。这倒让我想到同样涵盖海龟、时间元素的童话《浦岛太郎》: 浦岛太郎在海边沙滩救了一只被孩子欺负的海龟。海龟为报答他，带他去水下龙宫。浦岛太郎随后与乙女成婚，一道快乐地生活。但有日浦岛太郎想回家，乙女给他一个锦盒，说凭此可以回龙宫，但绝不能打开。而归家后的浦岛太郎，才发现原来人世间已经过去好几百年了。他好奇打开那盒子，瞬间变成白头老人，再不能返回龙宫了。 《浦岛太郎》中，时间的调度物是锦盒，海龟只是导引故事的一条线索；但《谁也不知道的时间》中，却是自我时间的绝对控制者。
②、孤独 这只海龟已经活了两百年了。尽管如此，它还有一百年左右的寿命。 “已经腻透了。”一天黄昏，看着沉下来的夕阳，海龟这样说道。 “没有一点有意思的事，却有用不完的时间。”——《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一天，我看见过四十三次日落。” 过一会儿，你又说：“你知道，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一天四十三次，你怎么会这么苦闷？” 小王子没有回答。——《小王子》第六章 八、取法自然 高修的学艺其实类似中国文化，如伯牙学琴： 水仙操，伯牙所作也。伯牙学琴於成连，三年不成，至於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之学，不能移人之情，吾师方子春，在东海中。”乃赍粮从之，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刺船而去。句时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君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矣。”乃援琴而作歌曰：“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情愫兮蓬莱山，呜钦伤宫兮仙不还。”——《悟雪山房琴谱》
伯牙达到的效果是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换句话说，是情感的绝对转达。高修初欠缺的恰恰是这一点：“你的音乐里根本没有感情。完全缺乏喜、怒、哀、乐的感情。” 而经历四次动物的拜访，高修能驾驭不同的情感，使得演奏精彩绝伦。 伯牙学于自然，而达到上乘境界。高修却是美而不自知，他与阿青一样（《越女剑》女主），是无意间学会，他的演奏只是再现四夜的情景，却能兼具效果。 当然，高修只是利用“化”的境地：“高修一个劲儿地埋头拉着。拉过了令花猫痛苦得迸出火星那一段，也拉过了令花猫不停一头撞向房门那一段。” 而中国文化的更大效果是殊途同归： 张旭草书得笔法，后传崔邈、颜真卿。旭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唐国史补》 “我确实不懂书法，然而书法与剑法不无相似之处。我的剑法常得自于名山大川，我想书法也应如此。如要学好字，功夫在字外呀。”——电影《笔中情》
《九阴真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他已背得烂熟，忽然隐隐觉得，经中有些句子似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箫声也有相合之处，但经文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日后他便想上一年半载，也决计难以明白，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经文，立时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也不敢将思路带到经文上去。——《射雕英雄传》十八章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加快剑长戟，森然相同。 两个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倚天屠龙记》第六回 九、高修与其他 “是的。听说全身的血路都会被打通似的，很舒服很舒服。有的人当下就把病治好了，有的人是回家后才好的。”“喔，原来如此。你是说，琴声嗡嗡作响，有按摩的作用，把你们的病都治好了？好，我懂了，我来医病吧！”——《大提琴手高修》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笑傲江湖》十三章
PS.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射雕英雄传》第十八章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笑傲江湖》十三章
身子里，有一种玫瑰色的黎明到来了的感觉。——《谁也不知道的时间》 当我在山道上转过一个弯时，突然间，天空一下子亮得刺眼，简直就好像是被擦亮的蓝玻璃一样……于是，地面上不知为什么，也呈现出一片浅浅的蓝色。——《狐狸的窗户》 海边的夕阳，已经是一个黄金的轮子了。嘎吱嘎吱地转着，一个晃眼的光轮。快点、快点，我飞快地跑着。——《鸟》 然而，你再怎么大声吼叫，大海也连一点回声也没有；你再怎么发怒，西红柿颜色的太阳也只是笑一笑，波浪只是温柔地一起一伏、哗哗地唱着歌而已。——《来自大海的电话》 这会儿，沙漠里，夕阳正在下沉。红色的地平线血一样的红。虞美人草颜色的天空。——《夕阳之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