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火
(一)
他在蝉鸣声中醒来。
老旧的风扇在板凳上吱呀呀响,慢悠悠的风吹得他的背心波浪般起伏。像白色的鲤鱼旗一样,他想。他半睁着眼盯着自己的背心看了许久,摇摇头,终于坐起身。阳光直射进屋,将半张竹席、半面墙照得耀眼。他站在小块的阴影里,即使如此还是感到热。他皱眉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金光闪闪。
夏天来了啊,他想。
他走出房间洗漱,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和鸡蛋做早餐。很熟悉的感觉。对了,今天是几号来着?他怎么也想不起日期。等回过神来,牛奶早已溢出杯子,被他洒了满桌。
他慢慢咀嚼食物,想通过这简单又有力的重复从空气中一点点找回思绪。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今天是哪一天,昨天又做了什么,甚至昨晚几点入睡。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到醒来后差不多把一切都忘记了。
打开手机,屏幕告诉他今天是七月三号。他熟练地打开社交软件,拇指轻滑屏幕,眼睛几乎不加停留地快速扫过各种琐碎庞杂的信息,这让他重新找回活着的感觉。突然,一条信息发来。
“哥,今天下午记得来找我。”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是表弟的生日。
“嗯。”他回复,开始盘算该送表弟什么礼物。从小到大,表弟的生日他从未缺席过。小时候他从未考虑过该送表弟什么,一本漫画、一件玩具、一盘动画片,他喜欢的表弟也都喜欢。可是后来这几年,他和表弟的兴趣渐渐不同。如今每次吃饭,表弟最爱谈最新的电子产品和跑车,而那些东西他不可能买来当礼物。想了一通无果,最终决定什么也不送。
他拿起一本小说,却看不进去,半读书半发呆地消磨掉上午,出门随便吃了顿午饭便往表弟家去。午后的小城分外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只有远处传来的洒水车音乐。简单欢乐的旋律多年未变,伴着呲呲的水声,在空气中扬起好闻的蒸汽味,令他想起童年。洒水车靠近他,他突然想冲上前去被水淋个一身,却又觉得这样太傻。当他纠结时洒水车已远去,他有些遗憾地望着它,心里扬起失落。
见了表弟,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默契地走向最近的一家网吧。虽然他一直不很爱玩游戏,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消磨炎热夏日的去处。他怎么也记不起小时候的夏天他和表弟是如何玩耍。表弟念中学时很爱上网,总是偷偷翘课去网吧。可是这几年,表弟渐渐失去对电脑的兴趣。在网吧时,他常见到表弟呆呆地望着电脑桌面发呆,好一会儿后百无聊赖地打开浏览器看直播。看直播时,表弟又总爱玩手机。
他们消磨掉最炎热的时间,在快到傍晚时走出网吧。表弟突然想捣台球,说刚刚看一个主播在电脑上玩台球游戏。他俩走了很久,却没找到一家台球店。他这才想起已经许多年未在家乡看到台球桌了,明明小时候随处可见。
“对了,你知道我家附近在拆迁吗?”表弟问。他点头,说上次晚上散步看见了,天黑没灯,看不清楚。表弟说那现在我带你去看。
表弟家住小城的西端,在铁路边上,是很老的房子了。他一直很喜欢表弟家,小时候的暑假,他总爱去表弟家过夜。晚上他爱趴在铁路边的围栏上看火车,听火车由远及近哐哧哐哧,和划破宁静夜空的汽笛声。火车远去后,只剩下四周的虫鸣,他在兴奋中静静等待下一班车的来临。
他们慢悠悠地逛着,很快到了表弟家附近。眼前是一片几乎望不到头的废墟,四周竖着围栏。废墟中,老水塔静静矗立。
“去那里看看吧。”他指着水塔说。
“可是有围栏啊。”表弟说。
“那就翻过去。”
他和表弟越过围栏,小心翼翼地走在废墟上。废墟堆得很高,也难怪,毕竟拆了这么多房屋。他感到些许愤怒。“小心啊,别踩到钢筋!”表弟在他身后喊。
最终,他们来到水塔底下。这里是废墟的最高点,望着四周起伏的瓦砾,就像一座被抛弃的森林。他仰头望水塔。这座水塔已废弃多年了,从他记事起,水塔的铁门就未曾打开过。他和表弟曾每天讨论塔里有什么,梦想着有天能打开铁门亲自进去看一看。对他来说,这座水塔是无尽又永恒的秘密。
“马上也要拆了。”表弟双手撑腰,看着水塔说。
“我知道。”他说。
表弟回头,指着废墟边的一座小房子,那是他的家。“正好拆到我家门口。我妈其实挺希望也拆我们家的,这样我们就能搬新家了。”
他无言地望着那座小房子,落日将它照得通体金黄,在废墟上落下长长的阴影。远处,火车汽笛在响。
(二)
那天之后,他有时还是会做梦,但再没做过那般深邃、好像要将他拖去彼岸的长梦。这天,他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后依稀记得梦里骑车载小百骑了好远。夏天的午觉和其他任何睡眠好像都不一样,它像夏天本身一般湿热、黏稠,直到人醒来时,眼前还留有残梦。
吃完晚饭,他坐在桌边发呆。吊扇吱呀呀地转着,在桌面投下有气无力的影子。他看见墙上自己的侧影,想起梦中骑车的场景,于是换衣出门,骑上电瓶车。
高二那年夏天,学校补完课放了一个月暑假。那时小百心情不好,他很久没见她笑,于是每天傍晚骑车载小百四处乱逛。那个夏天他重新认识了家乡,原本以为只是一座乏善可陈的小城,没想到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那么多小巷、那么多风景、那么多人他没见过。“转过这个路口会是哪里?”他总爱这样问小百。贫乏的生活有了久违的新鲜感,小百也很开心。
后来新鲜感耗尽了,可绕着大街小巷乱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时步行,有时骑车,他仿佛想在一遍遍的散步中找寻什么答案。这两年买了电瓶车后,他开始尝试更远的距离。先是周边的村庄、乡镇,后来是隔壁的县市。附近有一个县城留有古老的城墙,环抱着安静的老城。站在城墙上看,城里的树常比楼高。他很喜欢那里,常骑电瓶车去那座城市待半天,晚上随便找个地方过夜,第二天回来。
今晚骑车,他出了家门,先骑过一座桥。桥一边不远处是炫目的商场,高高的、亮着万家灯火的居民楼,另一边是漆黑的农田,零星的灯光和成片的蛙鸣。这种矛盾的场景让他痛苦,同时又给予他诗意。绵长的诗意给予他更多痛苦。
他骑车驶过小城的每一条街,闹市区在做什么活动,劣质音响放着他没听过的新口水歌。出了城后,耳畔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他在一座桥边的路灯下停住,靠在贴满小广告的灯柱上点了一支烟。今晚也看不见星星,在家乡已经很久看不到星星了。小百曾说想看银河,他不知道去哪里可以看到。这里没有银河,只有脏兮兮的小溪,此刻正哗啦啦地、仿佛有些愧疚似的、小声地在他脚边流淌。
他望向桥对岸,可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奇怪,下午睡了那么久还是会困。他扔掉烟蒂,踩灭,骑车返回。
(三)
上大学前,他几乎没离开过家乡。
以前他算是个开朗的人,无论在哪都能交到朋友。他曾有很多好友,尽管如今大都不再联系。初中时他认识了他的初恋小百,一个瘦瘦的、留着短发的女孩,话很少,也很少笑。为了逗小百笑他总要使出浑身解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小百慢慢像一个正常的中学女孩了,也交到不少朋友。
小百很爱画画,也喜欢他写的诗,虽然现在看来,那些大都是中学生拙劣的模仿,可小百还是会一首首抄下来,画成画送给他。后来搬家,许多东西都不见了,那些画也消失踪影。
高中毕业时,他和小百以及他最好的朋友们吃散伙饭。他喝醉了,举杯大声说:祝我们永不分离!朋友们也都站起身,碰杯。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刻满桌酒杯相碰时叮咚清脆的声音和酒洒在他手上时冰凉的触感,也记得大家开心的笑脸。在后来许许多多不相干的时刻,他总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
(四)
八月的一天,他的高中班长回来了,约他吃饭。因为家庭原因,班长很久都没回家,他们已三年没见了。他很难将眼前这个成熟的美女和那个戴着白框眼镜、扎着马尾辫、每天埋头学习的班长连系起来。
“你变了好多,”他说,“变漂亮了。”
“谢谢。”班长笑着说,“你倒是没怎么变。”
他得知,班长已经在上海工作,是一个老板的秘书。他问她久违地归乡有何感想,她皱眉说,许多地方都难以忍受。绿皮火车上嘈杂的手机外放声、刺鼻的泡面和脚臭味,家乡的脏乱、颓败,“还有这随地泼洒的废水”她指着脚边说,都难以忍受。
临走前,班长说明天晚上找班主任吃饭,叫了好几个现在在家的朋友,让他也一起。他想推辞,可最终还是答应。第二天晚上,他来到饭店包厢,班主任见到他热情地喊一哲,拉着他的手,笑着和周围的同学说好久不见一哲了。班主任问他如今在做什么,他随口说准备考研。哪个学校?他又随口说了个名校和专业。班主任赞许地拍他的手背,说好好干。
吃饭时,他听朋友们聊天。大家都已经考上好的学校,或找到不错的工作。他们的脸上都有种不可名状的表情,既青涩又老道、既谦虚又骄傲。一瞬间,他又想起那一晚他们单纯的笑脸。他突然流下眼泪。班主任惊讶,问一哲怎么了。他说和朋友们好久不见,高兴。班主任眼睛也红了,拉着他的手说我也高兴。
这时,班长站起身,举杯说,大家难得一见,同学们都有了好工作、好去处,她也非常高兴。“大家一起干一杯吧!”她说。
一桌人都站起身,班主任激动地说,祝你们都有美好的前程!满桌酒杯相碰,又是叮咚清脆的声音。
(五)
八月快要过半。妈妈发消息给他,说给他打了钱。他去银行查了存款,提了点现金,顺便去曾经的高中附近吃晚饭。
他在小吃摊中坐下来,边吃边看周围的人。同桌的一个母亲带着几岁的儿子吃面,小男孩却专心玩手机。后面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旁若无人地聊着恋爱话题。不远处,一个卤菜摊前排了长长的队。
咦?
队列中,他看见了一个穿着黑T恤、瘦瘦小小的短发女孩。她的侧脸那么熟悉……
他起身,既激动又恐惧。犹豫再三,他终于迈步,上前拍了女孩的肩膀。
女孩回头看见他,笑了。“在这吃饭?”她问。
他一时愣在原地。小百疑惑地看着他,在他眼前招招手。
“你……”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生我的气了?”
小百疑惑地看着他,问:“最近又做什么事了?”
“没……”他慌忙摇头。小百笑了,说:“我帮家里买饭的。等下送我回去。”
他点头,说等我一下。他回到刚刚的位子上,却发现桌上什么也没有,吃的东西好像被收走了。旁边的那对母子、后面那桌声音很大的女孩们也都没了踪影。回到小百身边,他有些生气地和她说了这事,小百笑了,让他帮忙排队。过了一会儿,小百拿着两块蒸米糕回来,将一个递给他。
回去的路上,小百和他说了家里最近发生的事,也推荐了最近爱听的歌曲。他幸福得天旋地转,可同时又非常困惑。
到小百家门口时,她疑惑地看着他的脸,问:“今天话怎么这么少?”
他看着小百的眼睛,这双他朝思暮想的、温柔的、勇敢的、犹豫的、坚定的、美丽的眼睛。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他问。
小百笑了,说:“我们什么时候分开过?”
(六)
他又每天骑着自行车载小百逛大街小巷。他们如往常一样天南海北地聊天,从乐队聊到炸鸡,从老师聊到医院,从漫画聊到太空船。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小百,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他说,“我记得自己已经大学毕业,然后……我没有目标、没有出路,每天什么也不想做,连诗也不写了。”
小百笑着说:“在做梦吧!二十多岁,那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他点点头,说:“应该是吧。”
小百搂着他的腰,轻声说:“别乱想了。我觉得……只要我们两在一起,人生就总会一帆风顺的。”
“嗯。”他笑了。
“对了,这周六晚上在广场上有烟花表演知道吗?”小百问。
“不……”他皱眉,“你想去吗?”
小百兴奋地应声,他说周六晚骑车去接她。
当天傍晚,她和小百早早到了广场,那里已有许多人。烟花表演前还有歌舞演出,露天舞台前有许多座椅,两旁还有不少居民自带椅凳来。老人们在灯光下围在一圈下象棋,抱着婴儿的女人轻轻晃着臂弯和朋友聊天,孩子们四处追逐乱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洗发水和风油精的味道。
他和小百在角落里站着,小百从挎包里拿出一小瓶花露水,喷在他俩身上。他们边聊天边等烟花表演。
终于,天黑透了,歌舞也演了很久,主持人上台,说了一大段广告词,许多人抬着各式各样的烟花出现。小百攥紧他的手,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被吸引过来。
像是被大家灼热的目光聚焦点燃了,砰地一声,第一支烟花腾空升起、炸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金色如长长的柳枝挂在夜空中。广场上的所有人一齐发出欢闹声,孩子们开心地大叫。小百张着嘴,出神地看空中一束束烟花盛放。
“一哲!小百!”他突然听到朋友们的声音。从小到大、他最好的朋友们此刻在他身边聚在一起。他也看见了表弟,看见了班长,一副白色眼镜在夜晚非常醒目。
“你不是回上海了吗?”周围的喧闹声太大了,他不得不卖力地大声说话。
“你说什么啊?”班长笑着说,“我就在这里啊,我哪儿也不去。”
朋友们说着、笑着,都兴奋地看烟火绽放。那些烟花绽放后便不再消失,都悬挂在夜空中,汇成一湾闪亮的河。
“看啊小百!”他兴奋地拉着小百的手,“是银河啊!”
小百开心地点头,目不转睛。
这一晚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散去,他骑车送小百回家。回去的路上,小百靠着他的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送完小百,他骑车回自己家,这段不远的距离却不知为何花了很长时间。路两旁的景物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他有些困了。低头时,他发现自己骑的不再是自行车,而是一辆有些眼熟的电瓶车。他正疑惑着,右边突然传来刺耳的喇叭和刹车声。他转头,车灯耀眼的光芒令他闭上眼睛。他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夜空。
(七)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他骑车载着小百。无论骑多久也不会累,那辆廉价的自行车驶过公路、乡野、高山、大海。梦里总是夜晚,温热却有风的夏天夜晚。他们从不停留。他问小百想去哪里,小百微笑沉默,没有开口。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比永恒少一点,又比一瞬多一点。终于,只剩他一个人。车子不见了,小百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恐慌地大喊、四处寻找,这时,天亮了。
他在蝉鸣声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