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高地的钟声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漂泊的心情,在海上生活的夜晚,与世隔绝的安静,远处灯塔之光,好像人造世界的出离缝隙……
我与兄长在2018年的夏天,从成都出发,一路往南,经过贵阳、昆明、蒙自,从河口进入越南,坐了个小车沿着盘山路来到Sa pa,住在这个云中小镇,整整两天两夜。
这个地方云雾缭绕,并时常细雨绵绵。那份潮湿软化了我们从北部带来的颗粒感。我在清新异常的山色与水气里,获得一种不属于往常节奏的全新指令。
我知道,你已习惯以某些方式打发时间。生命很短,但有时候,却也略显漫长。电话亭、报纸、电子烟、流行音乐、列车站、夜晚巴士、褪色灯罩、口红色号、收音机、牛仔裤、电影院、榴莲、刺青店、咖啡豆、崴脚、冲凉、书店、洗内衣、胶囊旅馆、贝雷帽、火柴、十字架、鹅卵石、牛油果……城市里的一切记忆都在这里停摆了。
向往越南已很久,最初,我因为《青木瓜之味》和《情人》对越南形成印象,也因此留下对湄公河的想象,无论它叫高棉人之河,还是叫澜沧江,它就是少女时期的杜拉斯第一次发现自己所爱而在船上泪水莹亮地驶向空空夜晚深处的水域……那橄榄绿的记忆,极度纯洁以至于充满诱惑的纯真眼神,缓慢的画面与暗涌的心思,让时间中拥有让人近乎窒息的空旷。
这份湿润,与独属于东南亚朴素而张扬的色彩,被Sapa独有的氛围赋予了淡彩特质,我们的心情也被晕染了。记得两个下午和一个晚上,下阵雨,我们坐在咖啡馆的二楼,望着因雨水而反光的地面,扑面而来的雾气,从远处山顶缓慢下行,蔓延于街道,一阵凉爽爬过皮肤,我一激灵,衣衫半湿。雨水落进姜茶,慢慢冷却,被我一点点喝完。
第二天,我们坐缆车去番西邦峰顶。先乘小火车到达索道站,两岸弥漫野绿,青色的生机,好似无言的过程,我们相互拍照,之后沉默,我看着层叠的山峦,整个上半年我都在工作,更准确地说,是通过工作形成对自己的纪律,这是对过往生活的某种代谢,而此刻就像一个中转,八月是如此快地到来,如同每一个夏天,又如同夏天之后的衰老。一个孩子的成长,和一个老人的枯萎,都是惊心动魄的事,好似一夜之间,急剧而匆忙, 烟火升空,而后迎来一股死亡的势能,形成光明,又回归黑暗。
坐上电缆车,与两个日本母亲和六个孩子相处一个空间,大家安静地看风景。我观察雾霭里的梯田,以均衡的速度慢慢变小,而整体的视角,又慢慢变大,它们错落有致,农舍在其中点缀,好像有仙人在云端等待,一种轻薄擦过我们的肉身,轻薄却有颜色,泡沫的颜色。
就这样越过丛林,渐入越南高地,3143米的海拔,一座禅寺若隐若现,我们下车后,恍然听见云层中传来钟声,抬头看见更高处,一位僧人在雾中敲钟,纯白色的观音像背后,就是大雄宝殿。
在此,我和兄长分道而行,他逛了一圈,慢慢下山,去餐厅等我。紫外线非常强,帽衫是很好的保护。一个人了,我坐在观音像前,这种时候,总会产生一种故乡感,回想起幼时坐在爸爸肩膀上,大年初一去寺庙,那时候,我就认得观音,她是我生命中最早的美与不解。三次叩首,每一次都祈求洗净身心尘埃,眼泪在额头接触到垫子时流出,清澈的,来自身体自然的选择。
喝矿泉水的时候,清凉灌入身体,与此同时,我想起一行禅师(Thích Nhất Hạnh)与他母亲的故事。
2015年我开始持续心灵写作,受一行禅师,阿迪亚香提(Adyashanti)和娜塔莉·戈徳堡(Natalie Goldberg)影响很深,一行禅师也曾是娜塔莉的上师。最喜欢他那一篇《禅师的初恋》,也是我心中爱之契约的典范。2013年读《故道白云》,给我的心灵带来温柔而深刻的震动,后来,随纪慈恩学习过临终关怀全体系专业课,反复看过一行禅师的文字。
犹记得那篇《母亲活在万物中》: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非常痛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是很难想象有一天会失去母亲的。成年之后我们都会面临丧母这件事,但是如果你懂得修行,别离的日子来临时,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你很快会体认到,母亲是永远活在你体内的。
母亲过世的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道:“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已经来到我的生命里。”母亲过世之后,我痛苦了一年多,但是某一天的深夜我梦见了她。当时我睡在越南高地上的一间小茅屋里,那是我隐居的地方。
梦里我看见自己和母亲坐在一块儿,我们谈得很开心。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长发是垂下来的。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就像她从未亡故一般。醒来时约莫凌晨两点,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从未失去过母亲。母亲仍然与我同在,这份感觉十分清晰。我突然领悟到,丧母只是我的一种概念罢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是永远活在我体内的。
我推开门走到屋外,整片山坡都沐浴在月光里。这片山坡种满了茶树,我的小茅屋就在寺庙后方的半山腰。在一排排的茶树间漫步,我发现母亲仍然与我同在。她便是抚慰着我的那一抹月光,如同以往那般温柔和蔼……真是奇妙啊!
每当我的脚接触大地时,我便深刻地感知母亲仍然与我同在。我发现这副身体不是我一个人的,它也是我母亲、我父亲、我的祖父母、我的曾祖父母以及列祖列宗的延续。我看见属于“我”的这双脚,其实是“我们”的脚。我和母亲在这片湿地上共同留下了足印。
打从那一刻起,丧母的想法就不再生起了。我只需要看看自己的手掌,感觉一下拂面的轻风以及脚下的大地,便能忆起母亲是永远与我同在的,任何时刻我都能感觉到她。
一旦失去心爱的人,你一定会痛苦,但如果懂得深观,你就会体认到,她或他的本性是不变的。现象熄灭,为的是让另一个现象能够生起。
因此,留意每一片叶子、每一朵小花、每一只鸟儿和露珠。若是能静止下来,深观万物,你会发现心爱的人不断地以各种形式变现出新貌,那时你就会再度感受到活着的喜悦了。
2019年初,我得知一行禅师从法国梅村搬回到越南顺化归原寺,这也是他16岁出家的地方。他生于1926年,一生奉献于和平运动与正念禅修。我从未见过他,却因为他而学会了如何更好地吃橘子、洗碗、喝茶、走路……以及写作和谈话。他教给我一种生活。
坐在庙前长椅上,我深深思念一行禅师,想起二十出头的时候捧着他的书,那时候与现在,我都是如此愚笨,可是,我一点点承认那份无知,我因这份承认而逐渐轻松起来。
游客一度稀少,直到空无一人,只剩自己。偶尔有孩子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我没有回头,只是往山下看,一片朦胧,来自雾气和阳光的折射。后背对着太阳,微风冰凉,一阵暖意,我拿出纸笔试图记录,突然看见一只无名小虫停留在衣衫上,又飞到手背,它轻盈极了,纤发无感。
有僧人缓慢走路,高山上的行禅,我已看不见远方,亦看不到自己。身处某一段旅程,我们无法预知很多事,每一次远走他乡,心中都有牵挂。
那时候的我,没有想到一年后的夏天,一切结构就会重置。如一行禅师所写:“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生命里。”
那个鼓励我写作、写诗、弹琴与绘画的老人。外公。我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我为这场分别做的所有经验准备,都没有用上。他的离世抽空了我的记忆、我的童年,他曾陪我捉小松鼠,陪我种下小树,对我几十年来一如既往地温柔,那份耐心,是关于爱的基底。如今他将一个虚幻而充满重量的世界托付给我。我置身于漫长的阵痛与绝对的宁静中。
当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我们知道很多事情的发生,假设过很多种方式,付诸过很多准备,但它从不以你准备的方式展现。
番西邦峰,我记得那潮湿而温热的空气,独自一人置身伟大地球的高地,被奇异的浓雾逐渐围绕,神秘莫测、如梦如幻,有一瞬间我感受自己就坐在一个完整的世界里。是的,那一刻我的世界还是完整的,某种意义上说,它从未破碎过,却也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圆满,这是一种属于我的完整。
最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观音像,起身走去50米外海拔3000米的云中餐厅。坐在玻璃窗边,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的空,除了雾什么都没有。如同随机的隐喻,一切都在其中酝酿,也在其外展现。
点了一杯香茅茶,Mixed fried rice,六片青瓜、鸡蛋、葱、胡萝卜,用酱油拌着吃,味道出奇的好。
阳光渐渐洒下,一切清晰起来。我们按原路线下山,依然在少言中凝视那一期一会,高山雾霭中的蓝紫色小花、耕牛身上的色彩如斑驳泥土、小孩坐在雨棚上……白烟缭绕,他仿若被神秘托起,而非被自然。他接收着一切,如常年住在深林,离群索居,等待朦胧往事散去的人。
那一刻,我心情寂寥、寡淡,又清新。哀伤中洞悉一切,寂寞中心怀爱意,深谙命运却毫发无损。我知道,那是一种自爱而无所求。
2019-8-19
后记:Sapa之后,我们坐车到河内,继续前往下龙湾,又从芒街口岸过关入境,抵达防城港,我还记得在防城港喝到苦极的凉茶,差点吐出来,后又中转到南宁,在桂林停留一夜。2018年的夏日,11天,一路消耗13张高铁票。
有些旅程,你可能放很久才动笔,但你终将用文字将它消化一次,如同你人生中的某段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