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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南京 | 今夜华筳终散场
我对南京最初的印象,停留在多年之前看到的一篇游记。文字非常之美而轻灵,多年后我已忘记了其中具体的遣词造句,却仍记得初读时内心的惊艳和感动。写文章的姑娘如今我们早已失去了联系,但那篇游记被我保存下来,一直放在电脑文档的深处。
南京,金陵,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多少人访古怀古,那诗中写尽千篇的繁华,是我少年时期心心念念的地方;哀叹着的兴衰荣辱,是生命中对未及之地的乡愁。

我在西北边城长大,城与城之间放眼尽是沙石戈壁,公路笔直而漫长,远眺可见雪山的弧影。然而大漠沙丘落日胡杨却并没能将我生养出壮阔豪迈的性格,那份广袤从不曾在我的生命中体现。
有时会觉得人类的乡愁一定是写进血脉灵魂的羁绊,没有缘由的执念,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而我的乡愁,来自于我的祖父。
他少年离家,前半生动荡,上过战场负过伤;后半生漂泊,及至去世也没能再回故乡。江南种种我很少听他提起,童年于他已是太过久远的回忆。唯有一口淡薄乡音,二十多年后我在同事口中再次听见,模糊不清的遥远记忆突然涌现,隔着重重光阴的熟悉感几乎令我落泪。
梦中江南啊。 往昔来处,他日归途。
十八岁之前,我从未踏足这片土地,十八岁之后我去了许多城市,最终把户口迁到了南京。
办完落户手续的那天,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从爷爷离开到我回来,三代人,近百年的时光眨眼而逝,从此新疆变成了身份证上那一串6521开头的数字,和记忆里十八载的少年时光。”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 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 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似乎提起南京,想到的总是唏嘘。有人说金陵是六朝,南京是民国,南京时短,金陵日长。然而无论是金陵还是南京,这座城市都掺杂了太多的离愁别绪。恰如我在写北京(北京|游园惊梦)时所提到那样,南京在我心中是没落贵族的哀荣。
哪一座古都不经历王朝更替? 哪一笔历史不是由鲜血写就?
然而一样的兵败城破,一样的王朝覆灭。崇祯帝至死不退,自吊煤山,愿任贼寇割裂分尸,勿伤百姓一人。而南后主肉袒出降,被俘汴京,江山不再故国难回,唯将满腹哀情赋诗中: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金陵的飘摇,千百年前便已奠下了基调。
许多人觉得在江南的这一众城市里,南京很俗。没有苏州灵,不如杭州嗲,比不了无锡的软侬细语,更别说上海的精致腔调。而她在地理位置上的定位好像也总是很模糊,大家甚至时常笑言要把南京划去称做安徽的省会。
但南京有南京的骄傲。
玄武风光,梧桐树影,民国建筑,蒋宋爱情。夫子庙里大红的灯笼,秦淮河上摇曳不灭的烛光,水纹荡漾,如同破碎流淌的千年时光……漫步城中,有时会觉得这是一座巨大的、活着的遗迹,数不尽的风流人物,道不完的旖旎往事,一不小心便会跌进一段风月传奇之中。
她有江南水乡的缱绻缠绵,却又多了几分刚烈决绝。若是把她比作一幅画,南京不是水墨,南京是重彩,没有小调柔情,每一笔都炙热浓烈。爱也情深,恨也情深。
她曾怎样荣光,便也经历过怎样的悲伤。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自可以叹惋,但南京从不解释,南京也不需要同情。

《红楼梦》中林黛玉初进贾府见王夫人,里面有一段对府中陈设的描写很有意思: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中学语文课堂上,这一段被老师特意拎出来讲,那接连用了三次的“半旧的”表明这些物件必是平日经常用的,而非来了客人才摆出来充充面子。若全都是簇新的,一来很假二来那是暴发户,反倒是这一个半旧的,他人视为珍品的,贾府只做寻常用度,贵族底蕴可见一斑。
彼时我只是感叹于曹雪芹的文笔功力,区区一个词,便可写出这么多文句之外的背景深意。而现在年龄稍长,同样的问题难免想得更多一些。为何都是旧物,贾府敢于摆出待客却不让人觉得落魄?为何同样是旧物,宝钗可用,而黛玉便绝不行?
归根结底还是自信吧。心有底气,不自卑,才能不露怯。贾府如此,南京亦如此。
哪怕如今盛景不再,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但往昔辉煌的历史令她永远端着一份自持和矜傲。保持体面,是南京给我最为深刻的感受。
曾在地铁里见到一位老先生,穿衬衫西裤梳背头,白色袜子配着皮质的凉鞋,鼻梁上压一副金丝边眼镜,坐在那里身姿板正。也曾在公交上看见一位老太太,满头银发烫成大卷,喷香水戴首饰,一袭碎花衫,口红涂得一丝不苟。
时光改变了他们的身形容貌但却未减半点风华,走在路上仍是引人注目的绅士淑女。而南京不也是如此吗。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这就是南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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