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造
文 | 吕政达
往往,父亲会从噩梦中惊醒,起床踢正步,紧闭眼睛喊口令,嘴里发出机枪扫射的声响,这一来惊醒屋里的人,知道梦游的父亲又陷进他的战争,午夜时分,记忆里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父亲的,后来,也是我们的战争。
往往,午后的尘粒在光束里飘扬,母亲会进入你的房间,打开棉被,橱柜的衣服,许多年前,为你留着出嫁要穿的白色洋装,还会定期拿出来晒晒,好像,母亲仍等着你回来试衣。那是你才开始跟男孩出去约会,总从外头冒冒失失闯进来:“唉呀,我要穿哪件衣服好呢?” 一个安静的下午,母亲突然拿出你的相片簿,要我陪着看。看到一张你十六岁的照片,怎么相隔许多年后,觉得照片里的你跟着变老了呢?真的是这样吗?照片是不会变老的,岁月才会,而岁月是你无缘得知的东西。
我们又何从体会岁月的况味?每有家族聚会,谁的谁结婚,小孩满周岁,忌日,送往迎来,最后家族聚拢来拍照,还会为你留一个位置。吃饭,也为你留一双筷子,做你喜欢的菜,就像你只是路上遇到堵车,赶不及宴席的第一道菜。但表妹结婚那次,冷不防姑丈提起你的名字,叹气,如果你还在,也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吧?
这些年后,留下许多家族的合照,一本照片簿子也装不下的记忆,然后我们年复一年的老去,照片里,属于你的位置总是空着,像是纪念我们共同的,内心缺掉的一个角。尝试想写信给你,有位朋友说,天堂不可能有户籍地址,然而,只要在风中喃喃念出想说的话,或者,只要写下你的名字、生辰,烧起一把火,就会有不可知的精灵前来充当信差。想要告诉你父亲的近况,你是不是还经常蹑脚穿越母亲的梦境,留下轻轻的叹息?几年前,一场试图联络你的通灵仪式里,我几乎以为看见,你的影子越过一屋子弥漫浓烈的香气,回头向我微笑。我搜索内心的心电感应,一阵神经悸动,那么,你可以透露,到底凶手是谁吗?
我保留着那天的剪报,记者用司空见惯而疏离的笔调,报道你的事情。多年后,我熟记每个字句,你一个人租住的顶楼如何打开房门,血迹如何从房间一路滴到屋顶,他们在那里发现你的身体,你紧闭的眼睛上方,是照常蔚蓝的天空。你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要交代我们的话,一定还藏在安息的脑神经里。这则新闻只在社会版出现两天,随即以惊人的速度,离开众人的视线,好像假装离开以后,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却始终记得接到电话,茫茫然没有半点着力的感觉。悲伤其实是种神秘的东西,任何语言的描述都无可捉摸,父亲的梦游,母亲打开你的照片簿,我常在走路或独处时,听见你在背后叫我:弟,快点过来。始终怀疑住在附近,那名肥胖的中年男子,警察说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到头来,你用自己的死去提醒,岁月总会开给我们不在场证明。
凶手到底是谁呢?你愿意穿越我的梦境,透露一些线索吗?即使只是轻如隔世的灵感,我会留意倾听。我会仔细阅读每则凶杀案破案的报道,想像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在那个夜晚像一尾罪恶的鱼,泅进你的房间。他应该长得像警察公布的凶手画像,蓄着络腮胡,或者没有。究竟他知不知道,从此以后,他永远,永远地改变了我们这家人。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如何承受我们庞大的愤怒与怨恨,我们的命运却如此穿织在一起了。报纸社会版每天充塞许许多多的凶杀案,留下来的家人,又怎么各自忍受他们的煎熬呢?
那种感觉,像雷电袭击平静的原野,凭空撕去某个章节的传记,橡皮擦拭过的笔痕,消逝的青春,从培养皿里蒸发的呼吸。“那年,”父亲这样描述他的战争,“大河南岸,躺在烧夷弹炸过的坑壕,和土地只隔着一件卡其布衣,耳朵贴拢,会仿佛听见地里传来的喘息,一波强过一波,那其实只是敌人欺近的脚步,死亡的气息如此接近,要不继续躺着,巴望不被发现,要不冒险爬起来,朝黑暗的方向开枪。”记得听着听着,你问父亲当年做了什么选择,父亲露出罕见的笑容,一副想当然的神情。你出事后,晚年的父亲仍在梦里朝未可知的命运开枪,他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死亡的气息如此接近,像野兽寻找猎物遗留的腥臭,从你的顶楼房间出发,一路追赶我们,像巫婆的诅咒,意识里展开永远不肯罢手的追捕。我从一场场噩梦醒转过来,想起平克弗洛伊德乐团的封面,两个朋友握手,右边的人却自顾自燃烧起来,告别离去,脆弱的肉体当然承受不住焚火,只有想念可以,握手后的余温犹存。我想起那张唱片的名字:“但愿你还在。”是的,但愿你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老去,一起分担忧伤和快乐,一起在南方的窗口浇树,骑脚踏车穿过清晨的运河。想起大学联考前晚,我抛下书本,和你聊起我的前途和生涯规划,转过身来,落日划过的屋顶,一把匕首刺中胸膛,戏来不及演即匆匆谢幕,独角兽踩过你仰躺的脸孔,凋谢,像《哈姆雷特》里的奥菲黛斯。
是的,但愿你在这里,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从冰冷的骨灰坛走出来,拭净胸前的血渍,对着我窗口的灯微笑,为这几年你在家族聚会的缺席说抱歉,你说:“弟,好好读书,以后路还长着呢。”歌曲这样唱着:但一年跟着一年,我们只是鱼缸里两尾失落的灵魂,环绕在相同的思念,不可能的愿望与想像,我们将发现什么?相同的恐惧,恐惧有一天轮到自己从旋转木马掉落下来,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开枪,还是继续躺在黑暗的坑壕里?那年我自私地只顾聊起自己的生涯,却不曾探问你的人生计划,因为总以为人生很长,时间很友善,摆一摆手,就有一条长长的道路等着。如今已经来不及知道,你短短的一生有缺憾吗?一切来得这么决绝,我捧着你的骨灰坛,焚烧的温度还在,召魂幡跟随在后,再后面,父与母的行列,你应该听见了我们内心沉默但坚定的声音:回来,回来。
回来,回来,我们内心的风景已经荒芜,感觉逐渐结冻,没有什么事情,能再让我们快乐。想起你走前一年到琉球的旅行,来到一个叫做“姬百合塔”的地方,二次大战末期,美军将手榴弹丢进满是年轻女孩的洞窟,和你一样的年轻女子,来不及实现的梦,一定也埋藏在那座野草蔓长的洞穴里。现在的琉球建起高楼,观光客穿巡往来,在折翅的天使雕像旁,终年悬挂长串的纸鹤,为历史祈福,安灵,纪念琉球人内心缺掉的一个角。那天,难道是一种对自身生命的预感,你翻过铁栏杆,说想要看清楚洞穴的深处,“唉呀,我看见一个十七岁的灵魂回来了呢”。我翻寻出这段往事,寻思命运的偶然或必然法则,好奇在亚热带异国土地上,竟然预演着你的身世。
离开青春与哀愁的洞穴,那次旅行在记忆里,仍灿烂如同南国海洋的阳光。下一站,来到金武轩,地底是亿万年的钟乳洞穴,风绝寒极,终年不见光线的地底层,设着一长排酒柜,供游客买酒贮藏,贴上自己的名牌,几个月或者更久以后,再回来提领。你兴致极好,嚷着也要买瓶酒贮藏,相约以后再一起回来喝,你说:“酒开封的时候,今天这里所有的人,都还要再来。”洞穴口的小店,老板扬起音调,卖自家酿的清酒,透明的玻璃瓶里摇漾着透明的酒液,看起来,像一个愿望还是安慰:来过的总会离开的,至少这里有瓶酒等着,再回来吧。酒瓶上贴着“皆造”两字,说是经过四季的酿造,提炼,去醁滴酒,所有工作都已完成,这样做出的酒才可称为“皆造”。这是心情的结束与等待,四季的循环,酒的完成同时也是季节的离别,旅行的尾声。
想着遥远的地底层,万年的洞穴,阳光渗透不进来的角落,藏着一瓶清酒写有你的名字,眼泪一般的液体,那滋味饮来必然既苦且涩。记得你摇晃酒瓶,学小店老板的音调:“得饮此佳酿,了无缺憾。”想总有一天,我要回琉球实现你的心愿,开这瓶清酒喝。你说,这样就能了无缺憾吗?但缺憾必然会从瓶口涌出,漫进饮者的胸襟,没有这缺角,又怎么喝得到酒呢?转念一想,或许,应该永远地让酒藏在地底,纪念你,纪念我们拥有的岁月。你说,再回来时,我们必然会认得吗?错身而过的鸟只,会认出彼此的歌唱吗?
警察的档案,必然也藏有你的名字,一桩悬案的受害者,用案发日期编号,归档,你终而也只是一列数字。父亲每隔几个月就要我陪着,到警局询问办案进度,得到的往往是失望的答案。我却在心内反复排练警察宣布破案,面对凶手,我要做的事。想给他看你的照片簿子,就像母亲常做的,拼凑一连串记忆的片段。请他还给你,还给我们这段缺席的岁月,填满家族聚会固定的空位,照片里的缺角。当岁月渐行渐远,如同隐去转角的歌声后,我一直沉浸在相同的问题里,到底,我可以原谅这样一个人吗?原谅他永远,永远地改变了我们?读过一篇新闻报道,说有个男子杀了人,一直没有被抓到,晚年男子死后,人们才在他的衣袋里找到遇害者的新闻剪报,以及男子写的,悔恨与道歉的诗句。或者,我也可以如此想像,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衣袋里也藏着你的名字,关于追悔与赎罪。我一再陷入这个天真的念头里,他一定会后悔的吧,一定会的。
你知道吗?到头来,我们终究变老了,终究环绕在这必朽的螺旋里,一如命运的风暴。只有你仍保留着照片里的模样,笑容灿烂,发型从没有改变,像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只不过这次,永远年轻青春的只有你,残忍的时间攫住你为猎物,却唯有在这里才显得友善。世间所有的邪恶与残忍都远远追不上你,毁灭不掉你在我们心里的记忆。我每每惊惧于父亲的衰老,母亲停留在你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日头走远,夜晚降临,这才想到恐惧归恐惧,自己实在并没有从旋转木马掉落下来。染白的发根虽如佝偻的盐柱,怨恨虽是座巨大的牢笼,但活着的,却想好好地活着,想有一天能坐下来,喝一杯了无缺憾的清酒,吹南国的风,宣布一切的工作都已完成,试图寻找内心的平静。然而,战争从没有结束,在意识清醒的白日,或者等待你轻轻穿越的午夜。
午夜,父亲照常会从噩梦中惊醒,踢正步,发出机枪扫射的声响。生命果真是这么回事,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他?推开房门,拉父亲的衣角,我低声说:“爸,睡觉了。”想不出安慰的话,试探一句:“敌人撤退了。”
敌人撤退了。我小声对自己说一遍,寻思其中的意思,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午夜,父亲照常会从噩梦中惊醒,踢正步,发出机枪扫射的声响。生命果真是这么回事,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他?推开房门,拉父亲的衣角,我低声说:“爸,睡觉了。” 想不出安慰的话,试探一句:“敌人撤退了。”
敌人撤退了。我小声对自己说一遍,寻思其中的意思,忍不住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