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尼亚札记 二十二 Mayo郡
车子一开进Achill,风变得冷峻,即便在很烈的太阳下,天涯海角的荒凉感铺面而来。不同于北部Donegal郡的荒原一带,那种刻骨铭心的苍凉来自沉积的泥炭地,Achill的孤寂来自海岬和断崖。我们终于开到了爱尔兰,或许也是整个欧洲最西陲的海岛。车一开过大桥进岛,小朋友就精神起来,天然就喜欢末日风。我在穿越极美的湖泊坡地和两个漂亮的海滩都没有停车,一路开到了海岛尽头的Keem Beach,小朋友和爸爸穿着潜水湿衣简直像两只海鸥一样飞扑向大海。装备了带近视镜片的潜水镜,这次可以很开心地带小朋友潜深一点看各种海里的小动物和栖息地。我在岸上用小朋友的装备,一个很好的观鸟望远镜看远一点的海域。我小心地把望远镜调整到合适的焦距,然后看看外海上的小岛,随意扫过海面。忽然,看到了水柱,和海面上一个随着海浪不时出没的很像鱼鳍的物体。我一下蹦了起来,又再看了一会,然后把两父子抓了过来,问是不是鲸鱼。Achill Island一带的海域曾经是座头鲸夏日的洄游地,但如今已经很少见到了。小朋友不分青红皂白地激动到了极点,先生也很激动,然后,看着看着,他说:“为什么那水柱老是在那个地方不动啊?我们在静止的地方,没有相对移动啊。” 然后我们又一起看了很久,最后觉得大概是海里的两块礁石,涨潮时迎着浪激起了水柱……我一下蔫了,不过这时,落日余晖已经把海面洒满了橙灰和玫瑰色。
Mayo的骑行道Great Western Greenway据说一路是整个爱尔兰最美的风景。我们很谨慎,租单车只租了骑前面32公里到westport小镇那一段,后面十公里有涉及公路骑行的都觉得不能让小朋友去。这地方天气极为多变,美丽的晴天和狂风暴雨转变就在几分钟之内,我们等到一场可怕的阵雨过去后,心惊胆颤地开始了骑行。路上风景美得不似人间,我们陆续骑过山地湖泊,海湾和泥炭地,后来路途再往上,还路过坡顶草甸和石楠盛放的荒原。小朋友差不多每隔两三公里都要停下来边玩边照相,拿着望远镜到处看,我和先生始终忧心匆匆,担心天气会变,我们已经想好了靠身上带的能量棒和水果撑到目的地再好好下馆子吃中午饭,骑行中间不耽搁时间。这一次骑行难度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首先是路面很粗糙,平直路骑起来都比平日辛苦。然后大上坡大下坡加上急弯很多,路过农场要绕道。中间还不时出现隐秘的农场车道和跨河小桥,全都很考技术。还好天气虽然阴晴不定,但前面两个多小时都只是洒了点小雨。小朋友骑得飞一样,我的心时不时就要从胸口跳出来。第一次大下坡急弯,没等我出声,好几个农夫离远就跟小朋友招手让他下车,然后皱着眉头跟我说这个弯太危险。然后用手比了一下小朋友的身形,意思是责备我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骑这种路。我一开始还想着说“你们不知道我家娃很厉害的呀”,后来到了坡顶草甸和石楠荒原,我的心又悬起来,想着如果在这种地方出点什么事,打电话呼救人家都要开车好久才开过来。我们还以为所有爱尔兰的骑行道和朝圣道等等,都是设施很到位沿路有补给站的。Mayo郡大概是实在太偏远了,虽然路标等等修得很好,路面在当地也算得上很好了,但全程只有一个补给站,而且是真的很难骑。到了午后天气甚至晴暖起来了,我们摘了点秋日刚熟的黑莓吃,甜甜的很惬意,又开始放松警惕。好几次我喊小朋友下车,他爸都让他试着慢慢松刹车那样滑下坡同时控制车头转弯。小朋友自己可得意了,开始不听我话,而且不肯跟着我慢慢骑了,跟在他爸爸后面,骑得很威武。后来天开始阴下来,起风了,我们加快了速度,已经离目的地不到三公里。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大坡,一看就觉得小朋友大概不行的,结果他就这么直直冲下去,猛一转弯,从车上摔下来了。幸好我们给他穿了厚长裤,稍微抵挡了一下,但膝盖还是摔破了。我们找遍两个书包竟然没有找到止血贴,先用冷水冲洗,然后用消毒湿巾清理,然后用消毒湿巾按住伤口。这时候一位大姐很和蔼地走过来,递给我们一大块胶布,和更多消毒湿巾,说她自己的孩子骑车摔了,她也就那样处理的。我们继续消毒,然后用胶布封住湿巾,再用他自己的长裤束腿的地方固定住。这时候开始下大雨了,我们赶紧走到一个桥洞底下躲雨。冷风一吹,小朋友立刻委屈了,我和他爸故意东张西望,东拉西扯,也不怎么安慰他。他发现我们态度很轻松,自己就不哭了,要我抱他取暖。后来雨小了一点,他的膝盖也不渗血了,我们又开始骑,下过大雨以后骑行更艰难了,但我们还是慢慢抵达了终点。到了还车的站点,我请员工拿急救箱出来处理一下小朋友的伤口,他看了一眼,给了我们一个止血贴就算了。我觉得这样也好吧,全社会都不怎么宠着孩子,孩子性格能培养得坚强一点。回头下馆子吃了一顿,坐租单车的公司提供的免费巴士回到Achill的旅馆,小睡了一下,又全家跑去海滩上玩了,好像那32公里的骑行没有什么事一样。
Achill Island之外,我们在Mayo郡沿着Loch Conn康湖转,去看了好些湖区和海岸景观,还有两处修道院遗址。Moyne Abbey是15世纪中旬修建的方济各派修道院,由本地贵族出资按盛期哥特式风格建造。如今遗址在一片田野间,要接近还得穿过一大群牛。别提我们万万不敢接近公牛五十米以内,即便是母牛脾气也不好,停下稍微看了一眼就被一只母牛追着跑了一段。修院建筑已经完全废杞了,但回廊仍留有往昔的华彩,哥特式高塔在日暮中有些阴森和诡谲。看过遗址后我们一时不敢原路返回,怕牛,于是绕道贴着一面石墙走。走着走着,石墙后面有一位老先生好心说我们可以从他花园里走回停车的地方。这修道院旁孤零零的人家让我们相当好奇,一进花园,仿佛走进了一个粉紫、玫红和蓝白色的泡泡池,那是花团锦簇的绣球花,而且显然是主人耐心地用酸碱度不同的土壤培育的七彩色调。花园里还有各色奇花异草,好些看起来像亚洲引进的品种,至少那株高山杜鹃应该是的。每次我觉得对话者讲英语没有口音,那多数情况下对方是英格兰人。爱尔兰各地的口音和苏格兰北爱尔兰口音我都大致能听出来,其它各大洲的人口音我即便认不出来也知道是跨洋过来的,唯独英格兰人一说话,我就觉得全无辨识度。很奇怪的是,常常有美国学者以为我是在英国长大的,大概从小学英语模仿英音太久了,连强大的都柏林和科克口音都没能侵蚀我。问过之后得知这位老先生和夫人是威尔士人,老先生退休前是一位植物学家,在伦敦丘园多年研究野生兰花的引种培育技术。还真没猜到,之前我无论在威尔士旅行听威尔士人讲话,还是听在牛津认识的威尔士学生讲话,都觉得他们嘴巴张不开,咕哝咕哝几乎听不清的样子。这两夫妇说话不仅清晰优雅,而且很有英格兰人那种礼貌迂回的式样。先生秀了两句牛津时期学的威尔士语,老先生非常开心。他退休后回到先人留给他的爱尔兰祖屋,因为同样的退休金在威尔士没法住上这么舒服的房子,更别提还有足够好的环境实现他们种植和养动物的兴趣爱好。我们这时候发现,不仅是各种奇花异草,他们还养了珍珠鸡、蜜蜂和一匹小马。每天他们都要跟蔓生的野草作战,为动物们和花们抢夺空间。除此之外,他们还在住处近旁的海岸搭建了简易的海岸野生兰花观察站和观鸟站。我们随后听他退休前跟着丘园的研究团队前往云南研究野生兰花的故事,小朋友追着珍珠鸡跑了好一会,又央求老太太把小马给他玩,后来老太太让他自己牵着小马走了一圈,小朋友好不得意。离开前我们请老先生留下地址,回到都柏林后给他们夫妇寄了出自云南的普洱茶饼,他们给我们寄了一张Mayo本地画家画的水彩画的明信片,并邀请我们有空过去看他们,这是后话不提了。当天离开的时候,我们觉得这是一场奇遇,车子开出Moyne Abbey附近的原野时,我回头看了好几次,似乎那庭院也没有消失,大概真的不是遇到了蒙人的小仙子变出的幻境。
离开Achill Ireland回都柏林的路上,我们顺道拜访了Ballintubber修道院。Ballintubber Abbey修道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至少公元5世纪基督教传播到爱尔兰时,Ballintober的异教圣井就已经广受尊敬。传说中圣徒帕特里克为其祝福,并与早期的基督徒在圣井旁建造了教堂,从此它也成为了基督教徒们尊崇的圣井。13世纪时古代康瑙特王国的国王Cathal Crobhdearg Ua Conchobair在帕特里克建造的教堂遗迹上建造了Ballintubber教堂,是如今爱尔兰共和国境内唯一一座由爱尔兰国王建造并仍在使用的教堂。随后两个世纪内奥斯定会的隐修士们在此建了漂亮的修道院,不仅有标准的回廊和高塔,还有多处源自异教传说和本土民谣的石雕。修道院一直稳健地运转,有本土贵族家族资助,亦深入民心,如此许多年月直到英王亨利八世开启宗教改革后的将近一个世纪。英格兰宗教改革的影响终于也波及了爱尔兰偏远的内地和西海岸,Ballintubber修道院被一支英军焚毁,僧侣纷纷逃往东部的深山中。有意思的是,早期的基督徒和隐修士们都多少保存了许多异教文化的元素,在书籍编纂中,在石雕艺术和修道院的遗迹中,当他们逃匿后,这些传说渐渐湮没无闻,只剩民间口传的一些版本。18世纪时Ballintubber教堂修复,没有完全焚毁的修道院遗迹也得到了保护。随着海上通往耶路撒冷朝圣的水路因为战事而变得太危险,从Ballintubber的帕特里克圣井到爱尔兰最高峰的一段朝圣路越来越受爱尔兰人重视,直到如今仍然每年吸引大批朝圣者,包括海外人士。人们在朝圣路上不仅怀揣着基督教信仰,同时也在一路重温一些早期基督徒刻画保存的异教遗迹。被遗忘的传说和神话在近现代的朝圣活动中又以某种变体复活了。我们到达Ballintubber Abbey时大雨倾盆,开车路过原野时有一段几乎连前路都看不清。我们躲进教堂,参观后又撑着伞逃到温暖干燥的“马厩”,圣经场景还原得真是好,还是本地的富裕家族出资修复和维护的。随后我们到小展览厅,听如今负责修院维护和朝圣路运行的工作人员介绍历史。走过修院回廊时,我看到一处石雕很像是猫,随手照了,后来拿给工作人员看。他们说本地人叫它water dog “水狗”,不知道为什么。先生跟他们说爱尔兰语里面的水獭字面意思就是“水-狗”,所以这里雕的或许是水獭,可能这一代的河流曾经有这个物种。工作人员饶有兴致地查了一下本地动物志,发现真的是,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了。后来雨停了,我们看着湿漉漉的原野上那口圣井,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废这个劲走过去看,因为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走。后来我想到我们骑行的时候还是挺英勇的,小朋友负伤了也没有怎么抱怨,看Moyne Abbey还要路过一大群脾气暴戾的牛,现在只需要穿过一群白白胖胖的绵羊就好,然后就鼓动两父子还是过去看看。小朋友诸多抱怨起来,主要是因为地面积水加枯枝烂叶绊脚不好走,而且他不觉得一口井有什么看头。很快他就被绵羊吸引过去了,问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种动物,每天只要躺在一个地方不停吃草就好了。这样的羊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也觉得很奇怪,问先生说,这些牧场又没有硬边界,在Mayo经常看到绵羊在山上自己吃草,晚上也不一定要回去过夜,牧场主人每隔一段时间清点一下看看健不健康而已,这种情况下为什么绵羊不逃跑呢?先生也奇怪了,问我说它们可以逃去哪里啊。我说占山为王当野羊啊,反正草也吃不完,为什么要给人拿去挤奶和拿去宰。先生说这样的话不仅脱离了群体很孤单,生病了没有人照顾,而且冬天也没有shelter和干草吃。我说去找个山洞藏身,存点干草就好啦,生病了也不定就好不了,拿去宰就死定了。最重要的是,那样就有自由了,可以自己决定住在哪里,跟谁一起生活。到最后我们也没有搞清楚,我和先生,到底谁更人类中心主义。而发起这一争论的小朋友,走到圣井跟前时,大大叹了一口气,说“花了这么大心机就看这个泉水?” 我听了觉得有趣,忽然发现他说的是真的,圣井原来是流动的活水,只不过有一个像井一样的凹处在那里,其实水是一直从上面流过去的,淌过整个原野。至于旁边那个后现代风的圣帕特里克雕像,萌翻了。
My soul into the boughs does glide There like a bird it sits and 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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