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斜棉布》- 雷蒙德.卡佛(美)
生活里的凄惨再不过于和刻板木讷的人一同的时间,往往此类人会引起无奈的同情和谅解,殊不知最大的坏处就在于这不自知且被他人容纳的愚弩下的自以为是,甚至不能以时间逝去为缘由稍以缓释。 简而言之,无趣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罪恶与自私。
伊迪丝.帕克正戴着耳机听磁带,她还抽着一支他的烟。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电视机开着,但声音已被关掉。詹姆士.帕克从那间被他改做办公室的客人房里走出来,伊迪丝·帕克摘下耳机,把烟放进烟灰缸里,脚尖指着他,动了动脚趾头,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说:“我们去还是不去?” “要去。”她说。 伊迪丝·帕克喜欢古典音乐。詹姆士·帕克不喜欢。他是个退了休的会计师。但他还在为一些老客户做税表,做这件事时不想听见音乐声。 “要去的话我们这就得走。” 他看了一眼电视,走过去把它关了。 她合上杂志并站起身来。她离开房间去了后面。 他跟在她身后,去看看后门是否锁上了,走廊的灯是否已经打开。随后他站在客厅里,不耐烦地等着。 开车去社区活动中心需要十分钟,也就是说,他们肯定赶不上第一场游戏了。
一辆贴着标记的旧房车停在了詹姆士通常停车的地方,他不得不开到这片停车场的尽头。 “今晚车子真不少。”伊迪丝说。 他说:“如果我们准时到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车子了。” “还是会有这么多,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逗他道。 他说:“伊迪丝,如果我们想来玩宾果(译注:①bingo,一种带赌博色彩的游戏。参加者用钱购买上面有很多数字的卡片,每张卡片的数字都不一样:主持者不断报出数字,当一张卡上的数字排成一排、一列或成对角线,持卡者就成了赢家,他要喊一声“宾果”.所以“宾果”在英语里也有“成了”的意思。)的话,我们应该准时到。” “嘘。”伊迪丝·帕克说。 他找到一个停车位,转了进去。他熄掉引擎并关掉车灯。他说:“我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走运。我在做霍华德的税表时还觉得运气不错。但现在不觉得了。如果为了玩那个要步行半英里的话,运气肯定好不了。” “只要你跟着我,”伊迪丝·帕克说,“运气就不会差。” “我还是没有走运的感觉,”詹姆士说,“锁上你那边的门。”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他把风衣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处,她把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一点。他们能听见海浪拍打在建筑物后面峭壁底部发出的声音。 她说:“我先抽一根你的烟。” 他们在转弯处的路灯那里停了下来。损坏的路灯被几根电线绑着,在风中摆动的电线把阴影投在人行道上。 “你什么时候能把烟戒了?”他说,点着她的烟后,也给自己点着一根。 “你不抽的时候,”她说,“你要不抽我就不抽。就像上次你戒酒一样。就像那样。和你一样。” “我可以教你织毛衣。”他说。 “家里有一个织毛衣的就足够了。”她说。 他挽起她的胳膊,他们接着往前走。 到了门口,她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他们上了台阶,进到前门大厅里。大厅里放着一张沙发、一张木头桌子和堆在一起的折叠椅。墙上挂着钓鱼船和航海船只的大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的船倒扣着,一个人站在上面挥手。 帕克两口子穿过大厅。詹姆斯拉着伊迪丝的胳膊,他们走进了回廊。
他们进入会议大厅时,几个俱乐部女会员正在较远的那个人口处给来客签到,一场游戏正在进行中,站在舞台上的一位妇女正在报数字。 帕克两口子匆忙向他们的老座位走去。但那个座位已被一对年轻人占据了。那个女孩子穿着粗斜棉布衣服,和她在一起留着长发的男人也一样。她戴着的戒指、手镯和耳环让她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帕克夫妇走到他们跟前时,女孩正冲那个男人转过身去,用手指捅了一下他卡片上的一个数字。随后她掐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个家伙的头发往后梳着,并在后脑勺那儿捆住,帕克夫妇还看见了他身上另外一样东西——只穿过耳垂的小金环。
詹姆斯领着伊迪丝来到另一张桌子跟前,坐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先脱掉自己的风衣,再帮着伊迪丝脱掉她的外套,然后他盯着占了他们座位的那对年轻人。数字一报出来,那个女孩就先扫一眼自己手上的卡片,再俯身查看男人手里的卡片,就像(詹姆斯觉得)那个家伙没本事照顾好自己的数字一样。 詹姆斯拿起一叠放在桌上的宾果卡。他把其中一半给了伊迪丝。“挑几张能赢的,”他说,“我只拿上面的三张。我挑哪张都没用。伊迪丝,我今晚手气不行。” “别再胡思乱想了,”她说,“他们没有想害谁。他们只不过是年轻,就这些。” 他说:“这是为这个社区的人定期举办的周五晚宾果。” 她说:“但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她把半叠卡片还给他。他把卡片放在桌子的另一端。然后他们从盛豆子的碗里取了些豆子。
詹姆斯从他留着玩宾果的一卷纸币里抽出一张一块的。他把钱放在卡片边上。一个头发带点蓝色、脖子上有个斑点的瘦瘦的俱乐部女会员(帕克夫妇只知道她叫艾丽丝)不久就会拿着个咖啡罐过来。她会把硬币和纸币收了,再从罐子里找零钱。这个女人或者是另一个女人负责给赢家付钱。 舞台上的女人喊出“I-25”,大厅里有个人大喊:“宾果!” 艾丽丝从桌子之间走过去。当台上的人念出获胜号码时,她拿着获胜卡片看着。 “是宾果。”艾丽丝证实道。 “那个宾果,女士们先生们,值十二块钱!”舞台上的妇人宣布道,“祝贺获胜者!”
帕克夫妇又玩了五场,都没有什么结果。有一次,詹姆斯有一张卡很接近。但后来一连叫出的五个号码里,没一个对上他的。第五个号码成就了另外一个人的宾果。 “刚才你差一点就有了,”伊迪丝说,“我一直在看着你的卡片。” “她在逗我呢。”詹姆斯说。 他把卡片斜过来,让豆子滚到手心里。他把手合拢,握成拳头。他摇了摇握在手心里的豆子。他想起了一个小男孩往窗外扔豆子的往事。这段记忆来自遥远的过去,让他有种孤独的感觉。 “也许要换几张卡片。”伊迪丝说。 “今晚不属于我。”詹姆斯说。 他又朝那对年轻人看去。他们正为那个家伙说的一句什么话大笑着。詹姆斯看得出来,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大厅里的其他人。
艾丽丝过来收取下一场游戏的钱。刚报完第一个数字。詹姆斯看见那个家伙往一张他没付钱的卡片上放了一颗豆子。又报了一个数字,詹姆斯看见他又放了一颗。詹姆斯非常吃惊。他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卡片上。他不停地抬头看那个穿粗斜棉布的家伙在干什么。 “詹姆斯,看着你的卡片,”伊迪丝说,“你漏掉了N- 34。注意力集中点。” “那个占了我们位子的家伙在作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詹姆斯说。 “他怎么个作弊法?”伊迪丝说。 “他在玩一张他没付钱的卡片,”詹姆斯说,“应该去举报这件事。” “你别去,亲爱的。”伊迪丝说。她话说得非常缓慢,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卡片。她在一个数字上放了一颗豆子。 “那个家伙在作弊。”詹姆斯说。 她从手掌上拿起一颗豆子,放在一个数字上。“玩你的卡片。”伊迪丝说。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卡片。但他知道这一场算是泡汤了。他不知道自己漏掉了多少个数字,落后别人有多少。他捏了捏手里攥着的豆子。 台子上的女人喊道:“G -60。” 有人大喊:“宾果!” “老天。”詹姆斯·帕克说。 宣布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休息后玩的是一种叫做“消失”的游戏,一块钱一张卡,所有的钱全归获胜者,这周的累积奖金已达九十八元。 有人在吹口哨和鼓掌。 詹姆斯看着那对年轻人。那个家伙一边盯着天花板看,一边摸着耳朵上的小环。那女孩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 “我得去趟厕所,”伊迪丝说,“把你的烟给我。” 詹姆斯说:“我去拿点葡萄干曲奇和咖啡。” “我去厕所了。”伊迪丝说。 但詹姆斯·帕克没有去拿曲奇和咖啡,他站在了那个穿粗斜棉布家伙的椅子后面。 “我看见你在做什么了。”詹姆斯说。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你说什么?”他瞪着眼说,“我做什么了?” “你知道。”詹姆斯说。 女孩嘴里含着咬了一半的曲奇。 “聪明人一点就通。”詹姆斯说。 他走回到自己的桌子。他全身都在发抖。 伊迪丝回来后,把烟递给他,坐了下来,没说什么,欢快的表情不见了。 詹姆斯仔细看了看她。他说:“伊迪丝,出什么事了?” “我又出血了。”她说。 “出血?”他说。但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出血。”他又轻轻说了一遍。 “哦,哇。”伊迪丝·帕克说,拿起卡片理着。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家了。”他说。 她还在理着卡片。“不,不回家,”她说,“不就是出点血嘛。” 他摸了摸她的手。 “我们在这待着,”她说,“没什么要紧的。” “这是有史以来最糟的宾果夜晚。”詹姆斯·帕克说。
他们玩了“消失”游戏,詹姆斯观察着那个穿粗斜棉布的家伙。那家伙还在干他那一套,还在玩一张他没有付钱的卡片。詹姆斯会时不时地查看一下伊迪丝怎样了。但他无法知道。她撅着嘴唇。这可以表示随便什么——好转、焦虑或痛苦。或许她就是喜欢把嘴唇这么撅着。 当那个和穿粗斜棉布的家伙在一起的女孩尖叫“宾果!宾果!宾果!我有了个宾果”时,詹姆斯的一张卡上有三个有效数字,另一张卡上有五个。第三张卡上什么都没有。 那个家伙一边拍手一边和她一起大喊大叫。“她有了个宾果!她有了个宾果,伙计们!一个宾果!” 穿粗斜棉布衣服的家伙不停地拍着手。 站在舞台上的妇女亲自来到女孩桌前,把卡片和她的底单做了对比。她说:“这个年轻女孩得了个宾果,这是个九十八块的头彩。让我们大家为她鼓掌祝贺,大家一起!这里有个宾果!一个‘消失’!” 伊迪丝和大家一起鼓掌。但詹姆斯把手放在桌子上。 当那个从舞台上下来的妇女把钱递给女孩时,穿粗斜棉布的家伙拥抱了女孩。 “他们会用它去买毒品。”詹姆斯说。
他们待在那里玩完了剩下的游戏。他们待到了最后一场游戏结束。这是一个叫做“累积”的游戏,每次只报一定数量的数字,如果没人中“宾果”,这周的钱就加到下周奖金里。 詹姆斯放下他的钱,不抱希望地玩着自己的卡片。他等着那个穿粗斜棉布的家伙喊出“宾果!” 但没有人获胜,累积的奖金将会带到下一周,奖金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 “今晚的宾果就到这里!”台上的妇女宣布道,“感谢大家光临。上帝保佑你们,晚安。” 帕克两口子跟着大家走出会议大厅,不知怎么就走在了穿粗斜棉布的家伙和他女朋友后面。他们看见那个女孩拍着自己的口袋。他们看见那个女孩用胳膊搂着那个家伙的腰。 “让这些人先走,”詹姆斯对着伊迪丝的耳朵说,“看着他们我受不了。” 伊迪丝没说什么。但她停顿了一小会,好让那对年轻人走到前面去。 外面风大了起来,詹姆斯确信他听见了盖过引擎发动声的海浪声。 他看见两口子停在了那辆房车前。那还用说。他早该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伊迪丝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詹姆斯脱掉风衣,放在沙发背上。他打开电视,选好地方,等着。 过了一会,伊迪丝从卫生间里出来。詹姆斯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伊迪丝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詹姆斯听见了她关上水龙头的声音。伊迪丝回到房间里,说:“我估计我早晨要去看克劳福德大夫。我估计那下面有点问题。” “真倒霉。”詹姆斯说。 她站在那里,摇着头。当他过来搂住她时,她捂住眼睛,靠在了他身上。 “伊迪丝,最亲爱的伊迪丝。”詹姆斯·帕克说。 他感到为难和害怕。他站在那里,手臂像是搂着他的妻子。 她抬头去够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道了晚安。 他来到冰箱跟前,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一边喝着番茄汁,一边研究里面放着的东西。冷气吹在他身上。他看着架子上那些小包装和装食物的容器,塑料薄膜包着的鸡肉,到处是整齐摆放和防护好的东西。 他关上冰箱的门,把最后一口番茄汁吐进水池里。然后他漱了漱口,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他端着杯子进了客厅。他在电视机前坐下,点了根烟。他知道,只需要一个浑蛋,一把火,就能把所有东西毁掉。 他抽着烟,喝完咖啡,然后关掉电视。他来到卧室门前,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这么站着,听着,实在是毫无意义。 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今晚那些人?为什么不是那些像鸟儿一样自在地度过一生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是伊迪丝? 他从卧室门前走开。他想出去走走。但现在风刮得很大,他能听见房屋后面白桦树树枝发出的呼呼声。 他又在电视机前坐下。但没有打开它。他抽着烟,想着那两个人超过他们时从容傲慢的走路姿态。假如他们知道。假如有人能对他们说点什么。哪怕就一次! 他闭上了眼睛。他会早点起来准备早饭。他会和她一起去见克劳福德医生。假如他们和他一起坐在候诊室里,他会告诉他们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他会教训教训这些弱智的家伙!他会告诉他们在粗斜棉布和耳环之后,在互相亲昵和作弊之后,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他起身进了客房,打开床边的台灯。他扫了眼办公桌上的纸张,账本和计算器。他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条睡裤。他掀开床单。而后,他穿过房子来到后面,随手关掉开着的灯,看了看门锁好没有。有一阵,他站在厨房窗户前面,看着外面在风力作用下摇摆的树。 他让前廊上的灯亮着,回到了客房。他推开装毛线的篮子,拿过他放刺绣的篮子,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打开篮子的盖子,取出一个金属环。上面绷着新的白色亚麻布。詹姆斯把一根蓝色的丝线穿进针眼。他随后开始工作——针接着一针——就像那个站在倒扣着的船上挥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