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鉴证稿》概述之《长恨歌》(上)(还原创作语境之于批评的重要性)
开始读《元白诗鉴证稿》。两个晚上,概述了书的1—7页。
一、【引入】
《与元九书》记:“
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誇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陈寅恪说,自古文人作品,流传最广的未必是作者本人最自得的,但白居易不一样,《长恨歌》乃白居易生平得意之作,同时也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以至于千年后仍熟诵于“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虽然如此,人们对此诗的理解还不切当。
二、【方法】
陈寅恪认为,想理解《长恨歌》,先要理解两点:一、当时文体之关系;二、当时文人之关系。
第一,当时文体之关系。
1.【观点】陈寅恪认为,《长恨歌》不是独立的一首诗,而是当世小说《长恨传》中的歌诗部分。其诞生场景如下:
(话及此事,相与感叹。)王质夫举酒於乐天前曰,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陈鸿《长恨歌传》)
(据《文苑英华》本,题为《长恨歌传》。《太平广记》本止作“至宪宗元和元年, 盩厔尉白居易为歌以言其事。并前秀才陈鸿作传, 冠于歌之前, 目为《长恨歌传》”,题为《长恨传》。《白氏长庆集》与《文》本接近,传附于诗后,并于“乐天深于诗”一句前有“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题为《附长恨歌传》。)
2.【创作环境】陈寅恪认为,《长恨歌》与《长恨传》的关系,不是序文和本诗的关系,而是一个整体。(唐人有用散文和韵文合写一个故事的风气,两部分内容一致,倾向相同。)理由是:据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传奇这种体裁“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陈寅恪认为,包含了《长恨歌》的《长恨传》,正是这样一篇传奇,白居易的诗是其中的韵文,陈鸿的传是其中的散文部分。换句话说,陈传就是其中的“史才”、“议论”,白诗就是其中的“诗笔”。
【传奇体裁风行的原因】
(1)【下:科举需要】那么,为什么这种“文备众体”的体裁会风行一时呢?据《云麓漫钞》,乃是由于科举温卷之风盛行,即举人要先通过名人使自己的姓名达于主司,然后不断献上自己的作品,那么,如何能在有限的篇幅内尽可能地展现自己多方面的才能呢?传奇这样“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的体裁就被举人们采纳了。等到了进士,就以诗为贽了。因此,传奇之风盛行,与科举的兴盛有关。
(2)【上:君主爱文】科举经过一路发展,在德宗时盛极一时,加上德宗是个爱好文词的人,德宗以后的君主又特别希望以文粉饰苟安之政局,所以贞元元和之世,文章之兴盛可谓空前绝后。当此之时,韩柳元白涌现,古文运动也兴起了,陈寅恪认为这不是偶然。
(3)【更好地描摹人生之需要】唐传奇也起于此时。其中优秀的小说家,往往也是古文运动中的中坚人物。陈寅恪认为,二者之间有其关系——古文之兴起,是由于古文家用古文试作小说,最后成功了。古文乃是最适合写小说的文体。
因为陈寅恪见近些年发现的唐代小说,其文体,骈文已腐化,散文也已公式化,所以已不能很好地表达人情世态了。在此,陈寅恪列举了两个公式化例子,分别见《芒洛冢墓遗文四编》的《安师墓志》和《康达墓志》,说明当时这类叙写人生之文的文体,已经可笑到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陈寅恪认为,想要改进,一要革去既不适合叙写人生,又已经腐化的骈文;二要改用既灵活又便于创造的古文。
而改革之初必须尝试,墓志之体过于尊严,不适合尝试,小说则可以极逞驳杂无实俳谐之能事,又兼备宣传条件,所以韩愈很爱写小说(而小说在张籍眼里是“驳杂无实之说”,他劝韩愈说“此有以累令德”,“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据《唐摭言》五 切磋条))
因此,唐代小说与唐代古文是同一原起,同一体制。以小说投献与以古文诗歌投献无异。所以,小说这种文备众体的体裁成为了在贞元元和年间的新兴文体(他们的当代文学)。(虽然长恨歌、传,莹莹歌、传并非投献之作。)
3.【澄清误解】
【观点】由于人们一直把《长恨歌》看作独立的诗作,忽视了创作环境,所以容易对这首诗产生误解。比如,很多人都夸《长恨歌》结尾收得好,如沈德潜《唐诗别裁》评价《长恨歌》:
结处点清长恨,为一诗结穴。戛然而止,全势已足,不必令作收束。
陈寅恪认为这种赞美不得其道,因为白诗与陈传是一体的,白诗的真正收结——议论与对作诗缘起的交代——在陈传中。即前文所引《文苑英华》本中《长恨歌》的诞生场景。
【以诗互证】
(1)引用《莺莺传》《莺莺歌》结尾为证
元稹《莺莺传》结尾:
……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李绅《莺莺歌》结尾:
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语。
陈寅恪认为,莺莺歌也没有作所谓收结。原因是,《莺莺传》又名《会真记》,故《莺莺歌》又可名《会真歌》,诗中的“与郎相见”就是“会真”。换句话说,《会真歌》以“会真”作结,其结构正与《长恨歌》以“长恨”作结相同。至于二诗的真正结尾——陈寅恪认为是议论和对做事缘起的交代——各在其传文中。陈寅恪认为,这种巧合正说明了二诗诞生之初,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同为小说中的歌诗部分,
因此,沈德潜所谓的“戛然而止”乃是当时该种体制风行一时的结果,之所以采用该体制,主要不是出于艺术效果的考虑,而是出于创作环境。因而沈德潜的赞美是把诗歌意外收获的客观效果,不做分辨地归功于作者的诗艺。
(2)引用韩愈的小说为证
《昌黎集》中《石鼎联句序及诗》,就是当时流行的具备众体的小说文体。序中有:
道士奋曰,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即又唱出四十字为八句……
此四十字即《石鼎联句》的结尾:
全胜瑚琏贵,空有口传名。岂比俎豆古,不为手所撜。磨砻去圭角,浸润著光精。顾君莫嘲诮,此物方施行。
“此物”指“石鼎”,以结局之词义为全篇之题名。这正与《长恨歌》《莺莺歌》结构相同。由此更加确定,此种结尾方式,是体制风行的结果,不能“妄事评赞”。(抛开客观效果不论。)
最后,关于该诗,陈寅恪还附录了两段话,来表现朱子对当时文章体裁了解之深:
洪氏(未知为谁)《韩公年谱》认为,诗中的道士名为轩辕弥明,轩辕暗含“韩”字,弥明暗含“愈”字,“盖以文滑稽耳”。且盖道士形貌丑陋,亦是韩愈自娱。
朱子同意洪氏的看法,说《石鼎联句》的句法跟韩愈很像。轩辕反切近“韩”字,弥字意类“愈”字。韩愈做这样的手脚,亦合张籍所讥的“无实驳杂”之说。至于形貌丑陋,是韩愈有意以资笑谑,乱其事实,使读者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