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小传1(附白居易与元稹的书信)
白居易的故事,上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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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小传1(附白居易与元稹的书信)
白居易字乐天,太原人。北齐五兵尚书白建的远代孙。建子白士通,为我朝利州都督。士通子白志喜,官任御前尚衣。志喜子白温,任检校都官郎中。温子白..,做过酸枣、巩二县令。..子白季庚,建中初年任彭城县令。这时李正己占据河南十余州叛乱。他的族人李洧任徐州刺史,白季庚说服李洧使徐州归附朝廷,因此被授朝散大夫、大理少卿、徐州别驾,赐服绯衣佩银鱼袋,兼任徐州泗州观察判官。又历任衢州、襄州别驾。从白..到白季庚,累代研习儒学,皆由明经科考试而步入仕途。白季庚生白居易。当初,白建对北齐有功,受赐田地在韩城,子孙便在那里定居,于是籍贯迁移到同州。到了白温徙居下圭阝,就成了下圭阝人了。
白居易从小聪慧过人,胸襟豁达开朗。十五、六岁时,袖中装了自己的一篇诗作,投交著作郎顾况。顾况善做诗文,可性情浮躁浅薄,后学之诗文他没有看得上的。读罢白居易的诗作,禁不住到门口以礼相迎道:“我只道斯文已断绝,没想到又有您了。”贞元十四年(798),白居易才以应贡进士身份参加考试,礼部侍郎高郢取他高中甲科,又经吏部试判录取,官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四月,宪宗当廷策试制举应考者,白居易参加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廷试,录入四等,授周至县尉、集贤殿校理。
白居易文辞丰富艳丽,尤精于做诗。从学习写作到任职京师,所著诗歌数十百篇,皆含讽谏之意,针砭时弊,弥补政务之缺漏,受到那些有志有识之士的赞赏,并往往流传到宫中。章武皇帝纳谏思治,渴望听到正直言论,元和二年(807)十一月,白居易被召入长安任翰林学士。元和三年(808)五月,官拜左拾遗。白居易认为遇到了喜好文治的主上,自己被破格提升,决心竭尽生平所贮积的才识,仰报圣恩。拜诏受命那一天,献疏言及此事道:
“蒙恩授臣左拾遗,依照前次授臣的翰林学士之例,已与崔群同状陈谢。但害怕言语冒犯,未能尽吐衷肠。现在再次亵渎圣上尊严,俯首恳请重赐圣恩详加览阅;臣谨依《六典》规定,左右拾遗,掌管供奉讽谏之职,但凡发布诏令办理政务,有与时势不相适应、与正道不相符合的,臣小则封书上奏,大则当廷批评。朝廷对拾遗一职选人很郑重,这职位却很卑下,之所以如此,也许有缘由吧。大抵人之常情,位高则珍惜其位,身贵则珍爱其身;珍惜其职位则易于苟合而不说真话,珍爱身份则易于偷安而不敢进谏,这是理所当然的。因而设置拾遗一职,之所以将品位定得很低,正为了让这职位不足珍视,这身份不足珍爱;之所以重视选人,正为了使圣上对下不忍负心、人臣对上不忍负恩呀。职位不足惜,圣恩不忍负,然后才能做到有缺漏必规劝,有过失必进谏,朝廷得失无不明察,天下利弊无不陈说。这是国家设置拾遗官职的根本意图啊。由此而言,这职位岂是小臣这种愚笨拙劣内心怯懦的人所能担当的呢?
“何况臣本是乡校卑贱书生,府县跑腿小吏,甘居泥淖之中,断绝了高上云霄的奢望。没想到圣恩慈祥,提拔臣靠近圣上供职,每有宴饮总是先行参与,每有庆赏无不先沾恩惠,出门有圣上的车马代劳,进食有圣上的膳肴供餐。朝夕惭愧忧惧,已有半年以上,阅历渐深,惭愧越发加剧。未能奉献微薄之力,又升任清贵的官职。臣自授官以来将近十日,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只是想着粉身碎骨报答圣上的特殊恩宠,但未找到粉身碎骨的机会呀。
“现在陛下始登皇位,初受伟名,日夜操心操劳,以求国泰民安。每施行一政令,举办一政事,无不合于正道、适于时势。万一政事有不适应时势的,陛下难道不想听说吗?万一政令有不符合正道的,陛下难道不想知道吗?倘若陛下说话、行动之际,诏令之间,哪怕小有缺漏,对治政得失稍有影响,臣必定将自己的见解和听闻,秘密奏告,意在请求圣上裁断罢了。臣又在宫禁中任职,不同于外官,想要尽力献出愚忠,也会先向陛下表露。俯首恳请陛下明察,深深理解臣的一片赤诚之心。”
白居易与河南人氏元稹相友善,同年应制举之试得中,彼此交谊深厚。元稹从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府士曹属吏,翰林学士李绛、崔群在皇上面前辩说元稹无罪,白居易也屡次上疏极力奏谏道:
“臣目前因元稹降职一事,已多次奏禀皇上。臣内察事情本末,外听众人议论,认为不可将元稹降职,理由有三。理由何在?元稹为官正直,人所共知。自任御史以来,举报不避权势,仅以举报李公佐等人一事而言,这些人多是朝廷大员的亲党。人谁无私心,便因此事而怀恨,有人企图公报私仇,于是将诽谤元稹的话语,奏禀皇上。臣耽心元稹降职以后,所有官员,每欲履行职责时,必以元稹为前车之鉴,再无人肯为陛下当官守法,再无人肯为陛下嫉恶惩罪。朝内外的权贵亲党,纵然有人犯了大错大罪,必然只会彼此宽容互相遮掩,陛下从此无法得知。此为元稹不可降职的理由之一。
“日前元稹追查房式一事,他虽一心为公,但做得稍微过分。此事既已重罚,足为违犯制度者之惩戒,何况元稹已认罚,可是跟着又加贬谪。虽然以先前这事作为责罚的理由,然而朝外议论纷纷,都认为元稹是与宫中使臣刘士元住宿争厅,因此获罪。至于争厅一事,臣先前已具状禀奏。何况又听说刘士元踢破驿舍之门,抢夺武将鞍马,而且拉弓按箭,恐吓侮辱朝廷命官,自前代以来,没有这样的事。现在宫中官有罪,未闻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远近之人闻知此事,确实有损陛下名声。臣耽心从今以后,宫中官出使外地,肆意施暴会更加厉害,朝廷命官受了屈辱,必不敢言说,纵然有人遭凌辱殴打,也以元稹为戒,只好忍气吞声。陛下从此无法得知真情。此为元稹不可降职的理由之二。
“臣又查访得知元稹自去年以来,上奏举报严砺在东川时违法,吞没平民资产八十余家;又奏报王绍违法派发驿券,命监军押送棺柩及家属留驻驿站;又奏报裴玢违反诏令征收百姓谷草;又奏报韩皋命军将用封杖打杀县令。这类事,前后很多,属于朝廷法规以内的,都给以惩罚。想来天下方镇守臣,都恼怒元稹严于职守。现将他贬为江陵判司,便是将他送与方镇,此后他们乘便报仇,朝廷怎能知晓?臣俯首听闻德宗时有个崔善贞,奏报李钅奇必反,德宗不信,反将崔善贞送交李钅奇,李钅奇掘坑燃火,烧杀崔善贞。未过几年,李钅奇果然反叛,至今天下人尚为此事而痛心。臣耽心元稹贬官后,方镇有越轨行为,无人敢言,陛下无法得知那些不法之事。此为元稹不可降职的理由之三。
“如果没有上述三桩不可的理由,假如朝廷只是误降了一位御史的官职,不过是一桩小事,臣怎敢烦扰亵渎圣上的耳目,以至于再三唠叨呢。臣的确认为此事损害太深,关系重大,因此思虑,不敢不竭力禀奏。”
奏疏上交后却未报与皇上知道。
又有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献绢,为魏征子孙赎买住宅,白居易谏奏道:“魏征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曾赐宫殿建筑用材给他修成正宅,与诸官的宅第大不相同。子孙欲典押,需钱不多,自然可由公家为他赎买,而让李师道掠此美名,此事的确不合适。”宪宗深以为然。
皇上又欲加授河东王锷以平章事,白居易谏道:“宰相是陛下辅佐之臣,非贤德良材不能居此位。王锷勒索民财进奉,为换取恩泽,不能让天下人认为陛下得了王锷进奉,便授他宰相之位,这对我圣朝极为不利。”此事便作罢。
王承宗反叛,皇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中十有七八上奏劝止,白居易面谏皇上,情辞极其恳切。接着又奏请停止河北用兵,奏文共有数百上千言,都是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皇上大都听取采纳了。惟独谏吐突承璀之事言辞太尖锐,皇上很不高兴,对李绛说:“白居易这小子,是朕提拔他才有这样的声名地位,他却对朕无礼,朕确实难以忍受。”李绛回答说:“白居易之所以不避死亡的惩罚,事无巨细必定要说,正为报答陛下对他的大力提拔,并非说话轻佻。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止白居易讲话。”皇上说:“卿所说有道理。”从此白居易的意见多被采纳。
元和五年(810),例当改授官职。皇上对崔群说:“白居易官卑俸薄,限于资历地位,不能超等提拔,愿任何职可听其自便奏来。”白居易奏道:“臣听说姜公辅原任内职,请求做京兆府判司,为的是奉养双亲。臣有老母,家境贫穷奉养很差,请求像姜公辅一样。”于是,授白居易京兆府户曹参军。元和六年(811)四月,其母陈夫人去世,白居易退职还居下圭阝。元和九年(814)七月,盗贼诛杀宰相武元衡,白居易领头上疏论其冤屈,请求迅急捕贼以雪国耻。执政宰相认为白居易是太子属官而非谏官,不应在谏官之先议论政事。正碰上有人一向嫉恨白居易,便挑他的毛病,说他浮华无德行,他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白居易所做《赏花》及《新井》诗,十分有伤于教化,不宜大庭广众之中传播。执政宰相正厌恶他多言,奏请皇上贬他为江表刺史。诏令发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议论此事,说根据白居易所犯过错,不宜让他治理州郡,于是追发诏令授任江州司马。
白居易除儒学外,尤其通晓佛教精义,常能淡忘宠辱忧乐安处逆境,从来不把遭贬谪当回事。在浔阳时,修建隐居之房舍于庐山遗爱寺,曾给人写信说到这事:“我去年秋天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木泉石,景色最美,爱不能舍,于是在此修建草堂。堂前有高松十数株,美竹千余竿,青藤爬满墙头,白石铺桥作路,流水环绕舍下,飞泉洒落檐间,红榴白莲,遍生池中阶前。”白居易与凑、满、朗、晦四位禅师,追踪永、远、宗、雷的足迹,成为超脱凡尘的交好。每每结伴游玩吟咏,登高历险,尽享林间泉下幽深静谧之美,到了心境极其自在舒畅之时,几乎忘记自身形骸的存在。有时几个时辰不归,有时逾月才返,刺史把他当作朝廷显贵对待,从不责备他。
那时元稹在通州,二人互相做诗赠答,不因远隔数千里而中断来往。白居易写信给元稹,论述写作文章的要领道:
“文章的渊源很久远了,天地人三才各有其文章。天之文章以日月星三光为首,地之文章以金木水火土五材为首,人之文章以《六经》为首。就《六经》而言,《诗经》又为其首。为什么呢?因为古代圣人能感动人心所以天下和平。感动人心的东西,没有比情感更有力的,没有比语言更原始的,没有比声音更亲切的,没有比思想更深刻的。诗这东西:感情是它的根本,语言是它的苗叶,声音是它的花朵,思想是它的果实。上自圣贤,下至愚人,渺小如豚鱼,幽隐如鬼神,群类不同而精神相似,形体有异而情感相通,没有听到声音而不起反应,接触感情而不受感动的。圣人明白这个道理,凭借它的语言,以‘六义’贯串其中;根据它的声音,将它组成‘五音’。五音有韵律,六义有类别。韵律协调语言就通顺,语言通顺声音就易于接受;义类分明情感就突出,情感突出就容易引起共鸣。这样就能含蕴宽广深厚,表达细微精密,天地二气通畅祥和,人们忧乐交融心志和悦。二帝三王之所以能沿直道行进、垂衣拱手治理天下,就因为掌握了这个武器,抓住了这个法宝呀。所以听到‘君主圣明,臣子贤良’的歌唱,就知道虞舜之世政治昌盛;听到五子洛..之歌,就知道夏代政务荒废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双方都尽了心。
“自周代衰亡秦朝兴起,采诗之官被废除,上面的人不靠诗歌来考察政治的得失,下面的人不用诗歌来疏导人们的情绪。乃至于恭维成绩的风气泛滥,补救失误的德行欠缺。此时‘六义’开始被削弱了。《国风》变为《骚辞》,五言诗始于苏武、李陵。《诗》、《骚》的作者,都是命运不济的人,各依据他们的情志,抒发成为文字作品。所以苏、李的诗句,停留在伤感别离;屈原的诗赋,集中写哀怨忧思。尽是彷徨抑郁之情,无力涉及别的内容。然而离《诗》的年代不远,风貌尚有遗存。因此吟咏离别便用双凫一雁譬喻,褒贬君子小人便以香草恶鸟比方。虽然义类不完备,但《诗》的精神还有十分之二三。此时‘六义’开始缺损了。晋、宋以来,能保留《诗》的精神作品就很少了。谢康乐倚仗深奥渊博,多半沉溺于山水;陶渊明凭恃高雅古朴,偏偏寄情于田园。江淹、鲍照之流,比他们还要狭隘。像梁鸿《五噫》这样的作品,不到百分之一二啊。此时‘六义’逐渐衰微了。这下坡路走到梁、陈之际,一般都不过是吟咏风雪、玩弄花草罢了。唉!风雪花草这些东西,《诗》三百篇中难道舍弃不写吗?没有。但只是如何去写罢了。比如“北风其凉”,借风来讽刺威势虐行;‘雨雪霏霏’,通过雪来哀怜征役之苦;‘棠棣之华’,用见花之感触来颂扬兄弟友情;‘采采苤苡’,借草表达有子之乐。都是情感激发于此而义蕴归结于彼。违反这种规律,难道可以吗?这样看来,那么‘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这类诗篇,华丽倒是华丽,但我不知道其涵义何在。所以我说这不过是调笑风雪、玩弄花草罢了。此时‘六义’完全不存在了。
“大唐立国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值得一提的佳作,有陈子昂《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中豪杰,世人推崇李、杜。李白的诗作,才华罕见,人品却不怎么样。要从他的诗中找到赋、比、兴一类的作品,不到十分之一。杜甫诗作最多,值得传世的有一千多首。要说贯穿古今,格律谨严,极尽工巧完美,又超过李白。然而汇集他的《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类的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诗句,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况那些不及杜甫的诗人呢!我常常痛心做诗之正道被毁坏,便神魂颠倒一般发愤努力,有时废寝忘食,不顾自己才力低下,想重振诗道。啊呀!事实与愿望大大相反,又难于一点一点地说清楚,然而也不能不简略地向您陈说。
“我出生六七个月时,乳母抱着我在书屏前逗耍,有时指着‘无’字‘之’字让我认,我虽口不能言,心已默识;后来有人问我这两个字,虽然数千上百次考我,我指认从无差错,看来我前世定下的缘份已在文字之中了。到了五六岁便学做诗,九岁熟知声韵。十五六岁才知有进士,便立志苦读,二十岁以后,白天学赋,夜晚学书法,间或又学诗,连睡觉也没时间了。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生茧,人到壮年肌肤也不丰满,未至老年却已脱了牙齿白了头发,眼花缭乱好像无数飞蝇垂珠在眼睛里乱动,这都是刻苦努力学习造成的。
“自己又悲叹家贫多变故,都二十七岁了,才参加乡试。考取之后,虽专心致力于进士考试,却不停止学习写诗。到任校书郎时,已积累了三四百首。有时出示朋友中像您这样的人,看过的都说写得好,其实我还没有窥见诗人的门径。自到朝廷任职以来,年齿渐长,经历的事渐多,每与人谈话,多询问时事,每读书史,多探求道理,这才懂得文章应为现实而写,诗歌应为现实而作。这时皇帝初即位,宰相都是正直的人,屡降诏书,询问民间疾苦。正当此时,我被提拔入翰林,身为谏官,每月领取书写奏疏的纸张。启奏的言辞,有的可以救济百姓疾苦,弥补政务缺漏,而那些难于明言的,就写成诗歌,想让皇上多少能听到一些,首先可以此拓宽皇上听闻,帮助皇上治理国事;其次可报答皇上提拔的恩德,尽到谏官进言的职责;最后是为了实现自己平生志向。哪料到志向未实现后悔之心已生,忠言未让皇上听到毁谤已加身了。
“请让我对您痛痛快快地说完吧。只要读过我的《贺雨诗》都有闲话,认为写得不妥当。读我的《哭孔甚戈诗》,都板起面孔,很不高兴。读《秦中吟》,权豪势要们相视而变了脸色。读《登乐游园》这首寄赠给您的诗,当权者便扼腕生怒。读《宿紫阁村》诗,掌握军事大权的人便切齿痛恨。情况大抵如此,不能一一列举。同我没交情的人,说我沽名钓誉,攻击朝廷,诽谤他人。如果有同我交好的人,也以牛僧孺为鉴戒呀。乃至弟兄、妻子都认为我有错,那些不认为我有错的,举世不过三两人。其中有邓鲂,见到我的诗就欢喜,但没活多久便死了。有唐衢,读了我的诗便流泪,没多久也死了。此外就是足下,可足下十年来又身处困厄。啊呀!难道‘六义’诗风是上天要破坏,无法坚持了吗?或者不知是否天意不想让人们的疾苦被皇上知道呢?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立志以诗传言的人如此不利已极呢?
“然而我又想自己是关东一普通男子。除读书作文外,其他都茫然无知,乃至书画、棋艺、博戏这些可以结交众人的技艺,一样也不懂,由此可知我的愚笨低能了。当初应进士科考时,朝中绝无沾亲之人,达官贵人里也没有一面之交,一瘸一拐地走上奔走趋附的仕途,赤手空拳进入比赛文章的战场。十年之间,三次考中,名声传入众人之耳,足迹登上清高的官职,出外有贤俊交往,入朝便侍奉圣主。当初靠文章成名,最终因文章获罪,也是理所当然。
“日前听亲友私下说,礼部、吏部选拔人才,多以我应试所做辞赋、判词为标准。其余诗句也往往被人传诵。我自觉惭愧,不相信这话。等到再来长安,又听说一个名叫高霞寓的军使,打算娶一歌妓,那歌妓大肆夸口说:‘我能唱诵白学士《长恨歌》,别人哪能相比?’因此身价倍增。又足下信中写道:到通州时,江边旅馆柱子上有人题了我的诗作。是什么人呢?又先前经过汉南时,正碰着主人聚集许多歌妓娱乐别的宾客。歌妓们见我到来,指着我交头接耳说:‘这人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啊。’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路,所有乡校、佛寺、旅舍、航船之中,往往题写我的诗作;士大夫或平民、僧侣、孀妇、少女的口中,时常吟咏我的诗歌。做诗本是雕虫小技,不值得称道,然而当今风气所重,正在于此呀。即使是前代贤才如王褒、扬雄,前辈诗人如李白、杜甫,也不能忘情于诗歌创作。
“古人说:‘名誉属天下人共有,个人不可多取。’我是什么样的人,窃取当世名誉已很多。既已窃取当世之名誉,又想窃取当世之富贵,即使自己是造物主,肯不肯将两者同时给予一个人呢?如今处于困穷,是理所当然的。何况诗人命运多艰,如陈子昂、杜甫,都只做过左拾遗,困厄而死。孟浩然连最小的官也未做过,穷愁潦倒一生。今人孟郊六十岁,终身只试任协律郎;张籍五十岁,未离开太祝的职位。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啦!何况我的才干又不如他们。现在虽然贬谪远郡,而仍居五品官位,每月俸禄四五万钱,寒有衣穿,饿有饭吃,自身享用之外,还可供养家人。也可以说不枉做白家子孙了。微之,微之!不要耽心我呀!
“数月来,我检寻书函,集中新旧体诗,按类分别,编成卷目。自任拾遗以来,凡遇事或有感又可用比兴来寄寓褒贬的,按照武德(618~626)到元和(806~820)的次序,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的,共一百五十首,称为讽喻诗。又有时退班独处,有时卧病闲居,知足不烦安心保养,自在地抒发情感的诗有一百首,称为闲适诗。又有被外物牵惹,内心被情理激发,随着感受和遭遇发泄为咏叹的一百首,称为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长至百韵到短至两韵的四百余首,称为杂律诗。总计十五卷,约八百首。日后相见,当全部呈送给您一阅。
“微之!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不贤,却常常按此话去做。大丈夫坚守的是原则,等待的是时运。时运到来,像腾云之龙,像乘风之鹏,勃发而起,全力冲出;时运不来,如雾中之豹,如遥天之鸿,寂寞无声,无挂无碍地引身而退。或是出来奉职,或是隐退不仕,往哪儿不能悠然自得呢?所以我的志向在于兼济天下,行动在于独善其身,始终奉行不悖便是我的人生原则,将这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我的诗歌。称为讽喻诗,体现了兼济天下的志向;称为闲适诗,表明了独善其身的意愿。其余杂律诗,或是被一时一物所触动,或是为一笑一吟所诱发,随意成篇,不是我生平看重的,只是在亲友聚会或分别时,用以消愁或助兴,如今编排时,未能删去。日后如有人为我重编诗集时,可将这部分删略。
“微之!珍视耳闻,轻视目睹,推崇往古,贬低现时,是人之常情。我不能引征远古旧闻,像近代韦应物的歌行体诗,除才情辞藻之外,内容颇近于讽喻诗,他的五言诗,又清高雅致闲适淡泊,自成一家风格,现今诗人谁能赶上他?然而韦应物生前,人们也不太看重他,必定要到身死之后,人们才推崇他。现在我的诗,人们珍爱的,都不过是杂律诗和《长恨歌》以下的作品。世人看重的,正是我所轻视的。至于讽喻诗,寓意尖锐而语言质朴;闲适诗,意趣恬淡而文辞迂缓。既然质朴加迂缓,当然人们不喜爱。现在能赏识我,和我同辈的,惟有足下啊。然而千百年后,怎知再无像足下这样的人出生并喜爱我的诗呢?所以八九年来,时运稍通便与足下以诗互相告诫,稍受挫折就以诗互相勉励,寂寞独处以诗彼此安慰,相聚时则以诗共同娱乐。了解我或是谴责我,都由于我的诗啊。
“比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在马上一同游戏,于是各诵清新艳丽的小律,不混杂其他体裁诗篇,从皇子陂回昭国里,此唱彼和,二十余里不绝吟诵之声。樊、李二人在旁,无法插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是诗仙,不了解我的人为我是诗魔。何以如此?花费心血,消耗力气,从早到晚,自己不知苦累,不是魔怪是什么?与志趣相投的人做伴侣,有时花下宴饮,有时月夜酒酣,一咏一吟,忘了自己是将老之人,即使乘鸾驾鹤遨游蓬莱瀛洲仙境的人,也没有我们快乐,不是神仙又是什么呢?微之,微之!我之所以与足下一起不拘形迹、摆脱交往、蔑视权贵、看轻人世,也因为这呀。正当此时,足下兴致未尽,还打算与我一同收集友人唱和之诗,选取各自最佳之作,如张籍的古乐府,李绅的新歌行,卢拱、杨巨源二秘书郎的律诗,窦巩、元宗简的绝句,广搜精选,按序编排,取名《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闻知将选录他们的诗作,莫不欣喜雀跃,视为盛事。哎呀!未商议停当足下便被降职,没几个月我接着也遭贬谪,心中兴致顿消,哪天才能办成这事呢?又叫人为此叹息啊。“我常对足下说,但凡人做诗文,总是认为自己的好,舍不得删削,有时就因繁复冗长而失当。文字间的优劣,自己更是看不清楚,必定要等待朋友中能公正评价而不姑息迁就的人,讨论并删改,然后繁简优劣,便有正确判定。何况我与足下,尤其害怕冗杂。自己尚且犯此毛病,何况他人呢?现在暂且各自编纂诗作,大致编成卷次,待与足下相见时,各人拿出所编书卷,最后了结宿愿。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万一身死,那怎么办呢?微之,您理解我的心情呀!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少欢,夜长难眠。引笔铺纸,悄然独坐灯前。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言语杂乱无章。请不要因此信繁杂而生倦意,姑且用以代替与足下一夕之谈吧。”
白居易自叙如此,文士认为真实无欺。
元和十三年(818)冬,白居易遇赦调任忠州刺史,自浔阳乘船逆江上三峡。十四年(819)三月,元稹和白居易在峡口相会,在夷陵停留三天。当时幼弟白行简随行,三人在峡州以西二十里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忍告别。忠州正当三峡途中纵深险要处,多奇花异树,白居易在忠州任上,写了《木莲荔枝图》,寄赠朝中诸友,分别描述木莲荔枝的情状道:“荔枝生长巴州、峡州之间,树冠圆形像车帷和车盖。其叶如桂,冬仍青绿;花如橘,春天吐芳;果实如丹,夏季成熟。果实累累下垂像葡萄,果核像枇杷,外壳似红缯,内膜似紫绡,瓤肉洁白如雪,浆液甜酸如美酒乳汁。其状大略如此,实际比上述描绘还要好。荔枝摘下,一日后颜色变,两日后香气变,三日后味道变,四五日后,色香味全都没了。”“木莲大的高四五丈,当地人称为黄心树,经冬不凋谢。树身如白杨,有白色纹路。树叶似桂,肥厚宽大而无脊脉。花如莲,香色之浓郁均相同,只是花蕊形状有异。四月初始开,从开到谢,仅二十天。元和十四年(819),命道士毋丘元志将木莲描画下来。我为它生长在这偏远之地而惋惜,便为它写了三道绝句。”诗中有“天教抛掷在深山”等句,均传至京师,好事者纷纷仿作。
那年冬天,白居易被召回京师,授司门员外郎。次年,调任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授朝散大夫,这才服绯衣。这时元稹也被召回做了尚书郎、知制诰,与白居易同在内阁。长庆元年(821)三月,白居易受诏与中书舍人王起一道,对礼部侍郎钱徽录取的进士郑朗等十四人进行复试。十月,白居易调任中书舍人。十一月,穆宗亲试应举考生,白居易又与贾饣束、陈佑同为考策官。朝廷内只要是关涉文字的职务,白居易无不首当其选,然而多遭排斥,不能施展他的才干。
当时天子荒淫纵欲不遵礼法,执政官不胜其任,治政失策,河朔再次发生动乱。白居易屡次上疏论说此事,天子不能采纳,于是他请求离京任职。次年七月,授杭州刺史。不久元稹罢相,又由同州刺史调任浙东观察使。二人一向交谊深厚,杭州与越州地域相邻,篇咏往来,十日之内必有一次唱和。曾在两州交界处聚会,数日才分手。在杭任期已满,白居易被授太子左庶子,分派到东都洛阳任职。宝历年间(825~827),又出京任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召他回朝官拜秘书监,赐佩金鱼袋服紫衣。九月上诞节,皇上召白居易与僧惟澄、道士赵常盈在麟德殿御前讲学。白居易说理深奥谈锋锐不可挡,言辞清晰畅快如泉涌,皇上简直要怀疑他事先拟了讲稿,深为叹服。大和二年(828)正月,调任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三年(829)告病东归,求任分司官,不久授太子宾客。
白居易当初应试成绩优异,提拔入翰林,承蒙英明君主格外恩顾,很想竭力报效,如果身居要职,必定救助百姓。谁料夙愿未偿,却一直被当权者所排挤,以致流离转徙江湖。有四五年,几乎要死在蛮荒烟瘴之地。从此做官的兴致低落,不介意职位的升降,一心追求逍遥自在,以诗歌抒发情怀为乐事。大和以后,李宗闵、李德裕两大朋党之争发生,相互指责,彼此排挤陷害,常常早上升了官晚上便被罢黜,天子也无可奈何。杨颖士、杨虞卿同李宗闵相好,白居易的妻子是杨颖士的姑母。他心中愈益不安,害怕被当作李宗闵一党而遭罢黜,于是请求置身闲散之地,希望远避祸害。凡任官职,未能任满期限,大多因生病而免职,他坚决要求做分司官,有见识的人都称赞他。大和五年(831),任河南尹。七年(833),再度授太子宾客分司。
先前,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满,回洛阳,在履道里得到前散骑常侍杨凭的宅第。宅中竹木池馆,有山林泉石景致之美。家中歌妓樊素、蛮子二人,能歌善舞。白居易以刺史身份罢归后,每每在池上舟中独酌并吟诗作赋,于是做《池上篇》:
“东都风土水木之胜景在东南边,东南之胜景在履道里,里之胜景在西北隅,其西门北墙第一座府第,就是白氏老人乐天退休养老之地。范围纵横十七亩,屋室占三分之一,水面占五分之一,竹林占九分之一,而岛树桥路分布其间。开初乐天既成了主人,欣喜地说:‘虽有池塘楼台,无粟不能久居。’于是修建池东粮仓。又说:‘虽有子弟,无书不能训导。’于是修建池北书库。又说:‘虽有宾朋,无琴酒不能相娱乐。’于是修建池西琴亭,在亭上加修石头酒樽。
“乐天杭州刺史任满时,携天竺石一块、华亭鹤二只回来。最初造了西平桥,开辟环池路。苏州刺史任满时,携太子湖石五块、白莲、折腰菱、青板舫回来,又修建中高桥,沟通三岛之间路径。刑部侍郎任满时,有粟千斛,书一车,并带了善于弹奏歌唱的奴婢十人回来。这之前得颍川陈孝仙教酿酒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赐琴,琴音清雅;蜀地客人姜发授《秋思》曲,曲声动人;弘农杨贞一赠青石三块,方长平滑,可供坐卧。
“大和三年(829)夏,乐天才获准做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栖身池上以休息。三次任职所得,四人所赠,以及不才我自身,现在都成了池中之物。每当春风秋月满池,水香莲开之日或露清鹤唳之夕,拂净杨石,举饮陈酒,张开崔琴,弹奏《秋思》,自觉超然安适,忘却身外一切。酒兴正浓,琴曲奏罢,又命乐童登上池中岛亭,合奏《云裳散序》之曲,声随风飘,或凝或散,修扬之声在竹烟波月之际久久萦绕。乐曲未毕,而乐天在石上已陶然如醉。睡起偶咏,非诗非赋,阿龟握笔,于是题写在石上。看它不过是篇粗疏的韵文,取名《池上篇》,全文如下: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发飒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宽。灵鹊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游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
”又仿效陶潜《五柳先生传》,做《醉吟先生传》以自喻。所谓白文气势开阔奔放,就是指这类作品。
大和末年,李训遭祸,衣冠弃地,士大夫们为之伤感,白居易更无仕宦之心。开成元年(836),授同州刺史,他告病推辞不受。接着授太子少傅,加封冯翊县开国侯。四年(839)冬,患风痹之病,卧床数月不起,于是遣放诸妓女樊素、蛮子等人,并自做墓志,病中仍不停止做诗。自言道:“我年已六十有八,患了风痹之疾,体病头晕,左足不能站立。这是老病交加,临到我的身上了。我寄心于佛教,行为依老、庄,就疾病而观察自身,果然有所得。所得何在?将形骸置之度外而内心忘却忧患,先经禅心观照然后按病求医。一月之后,病症便有减轻,闲门高枕,淡然安闲。诗兴发作,不能遏止,于是做《病中吟》十五篇以自喻。”
会昌年间(841~846),白居易请求免除太子少傅职务,以刑部尚书身份辞官归家。与香山僧如满结成香火社,每每乘竹轿来去,著白衣,扶鸠杖,自称香山居士。大中元年(847),白居易去世,时年七十六岁,追赠尚书右仆射。有诗文集七十五卷,《经史事类》三十卷,并行于世。长庆末年,浙东观察使元稹为白居易诗文集做序道:
“乐天孩提时,考他‘之’‘无’二字能不误指。刚会说话,便勤奋读书反应敏捷,与别的小儿不一般。五六岁识声韵,十五岁立志习辞赋,二十七岁考中进士。贞元末年,进士崇尚驰竞,不崇尚文章,其中六经尤遭冷落。礼部侍郎高郢开始用经学为取舍标准,乐天以优异成绩一举得中。次年,考中拔萃甲科,从此《性习相近远》、《玄珠》、《斩白蛇》等赋及百节判辞,均被新科进士在京师竞相传诵。正值宪宗皇帝当廷策试召天下人才,白居易应对得到皇帝赏识,又登甲科。不久被选拔入翰林,掌管制诰。屡屡上疏陈说治政得失,同时做《贺雨诗》、《秦中吟》等数十首,意在论天下事,当时人们将他的诗作比作《风》、《骚》。
“我最初与乐天同在秘书省任职,先后多以诗章互相赠答。我被贬到江陵为属吏,乐天尚在翰林,前后寄赠我百韵、律体及杂体诗共数十首。此后各在江州、通州为属吏,仍然互相唱和寄答。巴、蜀、江、楚及长安城中年轻人,纷纷仿效,争做新辞,自称为元和诗,但乐天《秦中吟》、《贺雨》等讽喻闲适之诗,当时人极少有能理解的。然而二十年间,宫禁官署、道观寺庙、驿站旅舍的墙壁上,无处不题写着他的诗;从王侯公卿的妾妇到童仆奴婢,人人口中都吟诵着他的诗。至于将他的诗缮写刻印,到街市上叫卖,或用以易酒换茶的,处处皆是。甚至盗窃乐天名姓,随意出售己之所作,真假杂糅,无可奈何。我曾在平水市中,见村校学童们比赛诵习歌诗,唤他们前来询问,都回答说:‘先生教我们白乐天、元微之诗。’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就是元微之。又在鸡林见一买卖人急欲出售乐天诗作,自称:‘本国宰相,每每用一金换一篇,是真是假,宰相自能辨别。’从有诗文创作以来,还没有这样广为流传的。
“长庆四年(824),乐天从杭州刺史任上被召回授右庶子,我当时任职越州,于是搜集他的全部诗作,亲手编排成五十卷,总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辈诗人多半取名前集、中集,我认为皇帝陛下明年理当改元,长庆年号便要结束,故取名《白氏长庆集》。
“大抵文人之作,各有所长,乐天之作可以说长处更多。那讽喻之诗以激昂见长,闲适之诗以超脱见长,感伤之诗以深切见长,五字律诗百言以上以内容充实见长,五字七字百言以下以感情真挚见长,赋赞箴诫之类以准确恰当见长,碑记叙事制诰以真实无误见长,启奏表状以率直无私见长,书檄辞册剖判以淋漓尽致见长。总而言之,长处不是很多吗?”
人们认为元稹这篇序文写得很不错。
白居易曾抄写了他的诗文集,送交江州东西二林寺、洛阳香山圣善寺等处,希图像佛书杂传一样广为流传。白居易无子,以其侄孙承嗣。临终遗嘱不要归葬下圭阝,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旁边,家人遵嘱将他安葬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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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与元九书
白居易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道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作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或卧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译文:】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
自从足下被贬到江陵府,直到现在,您赠予和酬答我的诗篇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这些诗来,您还不辞委屈,有时作序,有时写信,都冠在卷头。这都是用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且说明自己做文章的缘由和年月的先后的。我既然接受了足下的诗,又理解了足下这番意图,也就常常想要回答来信,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并陈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图,总起来写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但是,几年以来,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闲,有时想做这件事,又想到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足下的见解,所以有好几次都是铺开信纸又做罢了的。最终没能实现过去的心愿,直到如今。现在被贬调到浔阳任职,除去起居饮食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就浏览足下到通州去时留下的二十六轴新旧文章,开卷阅读领会其中的含意,真好象和足下会面谈心一样。我长时蓄积于内心的想法,便想一吐为快,恍恍惚惚感觉足下还在面前,竟忘记了足下是在遥远的通州。从而,我的郁积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发泄,于是就回忆起从前的心愿,勉力地写了这封信。希望足下为我用心看一看,是很以为荣幸的。
所谓文,起源是太久远了。三才各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为首;人间的文,以六经为首。就六经来说,《诗》又是为首的。为什么呢?因为圣人就是用诗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能够感化人心的事物,没有比情先的,没有比言早的,没有比声近的,没有比义深的。所谓诗,就是以情为根,以诗为苗,以声为花,以义为实的。上自圣贤,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鱼,幽隐如鬼神,种类有别而气质相同,形体各异而感情一致。接受声音的刺激而不产生反响,接触到情感的影响而内心不感应,这样的事是没有的。
圣人懂得这个道理,就根据言语的状况,把它纳入六义,按照声音的形态,把它镕入五音,使之合于规范。五音有规律,六义有类分。韵律协调言语就顺畅,语言顺畅声音就容易动人。类分明确情感就得以表现,情感得以表现就容易感人。这样一来,其中就包含着博大精深的道理,贯串着隐密细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沟通,天地之气就能彼此相交,人们的忧乐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达到和乐。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确的道理去办事,垂衣拱手就把国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于掌握了诗的义和音,把这作为主要权衡;也辩明了诗的义和言,把这作为主要的法宝。
因此,听到“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就知道虞舜时代治道昌明。听到五子洛汭之歌,就知夏太康的政事已经荒废。用诗讽谕的人没有罪过,听到这种讽喻的人可以作为戒鉴。实行讽谕的和听到这到讽谕的各尽自己的心力。
到了东周衰落秦国兴起的时候,采诗之官就废除了。天子不以采诗观风的办法补救并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诗歌宣泄疏导自己的感情。于是颂扬成绩的风气兴起来,补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坏。这时候,六义就不完整了。
国风演变为楚辞、五言诗开始于苏武、李陵。苏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们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发感慨而写成诗文。因此,“携手上河梁”之类的诗句,仅止于表达离别的伤感,“行吟泽畔”这样的吟咏最终也只归于怨愤的思绪。诗中所表达的尽是彷徨难舍,抑郁愁苦,没有写到别的内容。但是距离《诗经》还相去不远,六义的大概还保存着。因此,描写离别就以双凫一雁起兴,讽咏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恶鸟打比方。虽然六义不完全,还能得到国风传统的十分之二三。这时候,六义就缺欠了。
晋宋以来,得到国风传统的大概就罕见了。如谢康乐诗的深奥博大,但是多耽溺于山水。如陶渊明诗的超拨古朴,但是又多放情于田园。江淹、鲍照之辈,又比这些诗还要偏狭。象梁鸿所写的《五噫歌》那样的例子,连百分之一二也没有。这时候,六义就逐渐微弱,走向衰落了。
到了梁、陈中间,大都不过是玩弄风雪、花草而已。唉,风雪花草这类事物,《三百篇》中难道就割弃了吗?这只是看运用如何罢了。比如“北风其凉”,就是借风以讽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借怜悯征役的,“棠棣之华”是有感于花而讽谕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赞美车前草而祝贺妇人有子的。这都是以风雪花草起兴,而表现的意义则在于刺威虐、愍征役、讽兄弟、乐有子的。与此相反怎么可以呢?这样,“余霞散成,澄江静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这类篇章,辞确实华丽,我不知道它所讽谕的究竟是什么。因此,我说这些诗仅仅是玩弄风雪花草罢了。这时候,六义就完全消失了。
唐朝兴盛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可以列举的,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还有诗中的豪杰,世称李白和杜甫。李白的作品,才华出群,不同凡响,是人们无法可比的。但是,探索其中的六义,在十首之中连一首也不具备。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传的有一千多首。至于贯通古今,格律运用纯熟,做到了尽善尽美,又超过了李白。但是举出《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这样的篇章,“朱门酒肉,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如杜甫的呢?
我经常对诗道的破坏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愤起来,有时正在吃饭就吃不下去了,夜里睡不着觉。我没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的马诗道恢复起来。唉!事竟与愿违,又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尽的,但是还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陈述一番。
我出生六七个月的时候,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边玩,有人指着无字之字教给我。我虽然嘴上说不出来,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记住了。后来有人拿这两个字问我,即使试验十次百次,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那么我是生来就与文字有缘了。到五六岁,就学习做诗,九岁通晓声韵,十五六岁开始知道考中进士的荣耀,就刻苦读书、二十岁以来,白天学习做赋,夜里刻苦读书,间或也学习做诗,连睡眠和休息都顾不上了。甚至于嘴和舌头都,手和肘都磨成茧。眸子里面总是一晃一晃的,好象飞着挂着珠,动不动就以万计。这大概是刻苦学习奋力做诗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家庭贫困而又多事故,二十七岁才应进士试。考中以后,虽然专心于分科考试,还是没有停止做诗。到了做校书郎的时候,诗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时拿出来让足下这样的朋友们看。大家一见都说写得工巧,其实我并没有达到诗作者的水平。自从到朝廷作官以来,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也渐多,每逢与人谈话,多询问时政,每逢读书史,多探求治理国家的道理。这才知道文章应该为时事而著作,诗歌应该为现实而创作。这时候,皇帝刚刚继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屡次下诏书,调查人民的疾苦。我正是在这时升做翰林学士,又做左拾遗的官,亲手领取写谏章的用纸,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弥补时政的缺失,而又难于直接说明的事项,就写成诗歌,慢慢地让皇帝知道。首先是用来开阔皇帝的见闻,对他考虑和处理国家大事有所帮助。其次是报答皇帝的恩情奖励,尽到谏官的职责。最后是实现个人平生振兴诗道的心愿。没有想到,心愿没有实现而悔恨已经产,诗歌没有闻于上,而诽谤却已经形成了。
我还要请您允许我把这件事彻底地说说。凡是听到我的《贺雨诗》,众人就一起喧嚷起来,已经认为不合适了。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兴了。听到《秦中吟》,有权势的显贵和近臣都相视变色。听到我的乐游园寄足下诗,执政者就扼腕痛恨。听到我的《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人就切齿痛恨。大都这样,不能全都举出了。与我没有交谊的人说我是沽名钓誉,恶意攻击,嘲笑诽谤。假使是与我有交谊的,就以牛僧孺揭露时政而被斥逐的教训警戒我,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认为我是错的。那认为我没错的,整个世上也不过二三个人。有一个邓鲂,看见我的诗就高兴,不久他就死了。还有一个唐衢,读了我的诗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足下了,而足下十年来又困顿到这步田地。唉!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上天就要破坏它而不能支持了吗?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让人民疾苦闻于皇帝呢?要不然的话,为什么有志于做诗的人不顺利到这样严重的地步呢?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过,我只不过是关东一个普通人罢了。除去读书作文之外,其它事是胡胡涂涂一无所知,甚至连书法、绘画、弈棋、博戏那样可以与众人交换联欢的事,我都一无通晓。就是说,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当初应进士试的时候,朝廷里面连一个疏远的亲戚也没有,达官之中连一个曾有过一面之识的朋友也没有。争取功名我不善于奔走趋附。科举考试我也没有可靠的凭借。但是,十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名声为众人所知,足迹达到侍从之官。在朝廷之外与贤俊之士相交结,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开始我是由于文章知名的,最后又由于文章获罪,那也是应该的。
最近,又听亲戚朋友们私下说:礼部、吏部举行赞扬人才的考试,多用我应试的赋和判词做为标准。其余诗句,也经常在人们的口上流传。我感到很惭愧,也不相信这件事。到第二次来长安的时候,又听说有个军使高霞寓,要聘娶一个歌妓。歌妓大夸其口说:“我能唱白学士的《长恨歌》,怎么能同别的歌妓一样呢?”因此,就抬高了身价。足下书信中还说过,到通州的时候,看见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题写我的诗的,那又是谁呢?以往我经过汉南的时候,恰好赶上主人**一群歌妓,为别的宾客做乐。那些歌妓看我来了,就指着我互相使眼色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长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学校、佛寺、施舍、行舟之中,经常有题写我的诗的,平民、僧众、寡妇、未嫁的姑娘也总有歌唱我的诗的。这的确是微末的小枝,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是现在时俗所重视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扬雄,前辈如李白、杜甫,心情也是注重这一点的。
古人说:“名声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过多。”我是什么人,我获得现时的名声已经够多了。既要获得现实的名声,又要获取现实的富贵,假使我自己成为造物主,能够同时都给予吗?我现在的困穷,是理所当然的。况且诗人向来是多难的,象陈子昂、杜甫,都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拾遣,而一直困难到死。李白、孟浩然一辈,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做过,穷极潦落一生。近来,孟郊年已六十了,才最后试用做个协律郎,张籍已经五十岁了,也没超过一个太常寺的太祝。他们都是什么人物呵!他们是什么人物呵!况且我的才能又赶不上他们。现在我虽说被降职调到远方的州郡,做个佐贰之官,但是官阶还是五品,月俸四五万,寒天有衣穿,饥饿有饭吃,除去供给自身之外,还能养活家人,也算对得起白家的先辈了。微之微之呵,请不要为我忧虑吧!
我几个月来,在搜检书函过程中,得到新旧诗,按种类的不同,分了卷别。自做左拾遗以来,凡是所遇所感,与美刺兴比有关的诗,还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间即事立题而写的诗,题做《新乐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讽谕诗。又有时公事完毕回家独处,有时辞官闲居,满足生活,保养元气,随意地吟咏性情的诗一百首,叫做闲适诗。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触动,激起内在的思想感情,随着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现出来的诗一百首,叫做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的绝句,长自一百韵短至二韵的四百多首,叫做杂律诗。一共十五卷,大约八百首。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一定完全送给您。
微之,古人说:“不见用的时候就只顾自我修养,见用的时候就要为天下人造福。”我虽然不贤,也常常以这两句话为师。大丈夫所坚守的是圣贤的大道,所等待的是时机。时机到来,就是作云的龙,搏风的鹏,生气勃勃,勇往直前。时机不来,就是深山的豹,远空的鸿,安安静静地,引身而退。仕进退隐,往何处而不怡然自乐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于天下,我的行为是在只顾自我修养。我所奉行并贯彻始终的是圣贤的大道,以言词表达出来的就是诗歌。所谓讽谕诗,表达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谓闲适诗,表达的就是只顾自我修养的思想。因此,读了我的诗,就知道我所坚持的圣贤之道了。的杂律诗,有的是为一时一物所引起来的,有的是为一笑一吟所激发出来的,都是随意成章,并不是我平生所重视的,只是在亲戚朋友聚合离散之间,用它排除离别之苦,增加聚会的欢乐的。现在选编之时,本能删去。将来有人替我编辑这些诗文,把它们略去就可以了。
微之,尊重耳闻的,轻视眼见的,崇尚古代的,看不起今天的,是人的常情。我不能远追古代的旧闻做证明,就像近年韦苏州的歌行,除去才气超拨,词藻华丽之外,很接近于以兴的手法表达讽谕的意义。他的五言诗又高超雅正,安详适静,是自成一家的体制。现在的作者谁能赶得上呢?但是韦苏州在世的时候,人们并不太重视,一定等到诗人死后,人们才珍重他的作品。现在我的诗,人们喜爱的,通通不过杂律诗和《长恨歌》以下那些作品。时俗所重视的,正是我所轻视的。至于那些讽谕诗,意思激切而言语质直,闲适诗思虑恬静,文词迂缓。由于质直并迂缓,人们不喜爱也是应该的了。 现在爱我的诗,与我同时活在世上的,就只有足下而已。但是,千百年后,怎么能知道再没有象足下这样的人出现,而了解并喜爱我的诗呢?因此,八九年来,我与足下做官顺利,就以诗互相鉴戒,遭到斥逐就以诗互相慰勉,各自独居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告慰,住在一起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娱乐。与我相交的和谴责我的,大都由于诗呵!比如今年春游长安城南的时候,我与足下在马上互相作乐,就分别吟咏新颖的短律,不掺杂别的体裁,从皇子陂归昭国里,互相轮流吟唱,在二十多里的路程上吟诗的声音一直不断。即使樊宗宪、李景信在旁边,也没办法插嘴。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仙,不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魔。为什么呢?心灵劳苦,声气耗费,日以继夜,而不知辛苦,这不是魔又是什么?与志趣相同的人结伴,而对美景,有时是花开时节宴饮以后,有时是月夜之下酒喝得正畅快,吟咏诗句,彼此唱和,竟忘掉了老年将到,即使驾着鸾鹤,去游蓬莱瀛洲这橛的仙山,那种快乐也不会比这更高了。那不是仙又是什么?微之微之,这就是我与足下以形体为外物,摆脱与俗人交往的踪迹,蔑视富贵,轻视人间的原因。
正在这个时候,足下的兴致还有余,还要与我把交往的友人的诗全部索取来,选择其中最好的,譬如张十八的古乐府,李二十的新歌行,卢拱、杨巨源二秘书的律诗,窦七、元八的绝句,广泛地搜集,精心地选取,把它们编辑起来,称为《元白往还诗集》。诸位君子得知考虑编选他们的诗这件事,没有不雀跃高兴的,把这看做一件大事。唉!计划没有实现,足下就被降职调离,不几个月我也接着被贬官了。性情没有兴致,什么时候能完成,又要为这件事叹息了。
我曾经跟足下说,任何人做文章,都偏私以为自己的好,不忍心删削,有时缺点就在繁多上,其间好坏自己又辨别不清,一定得依靠朋友做出公允的评价而不加宽容,进行讨论删削,这样以后繁简恰当不恰当才能处理合适。况且我与足下,写文章特别怕繁多,自己尚且认为是毛病,何况他人呢?现在我们暂且分别编辑诗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见的时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编辑过的东西,以完成过去的心愿。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见,死期一到,该怎么办呵!微之微之,知道我的心吗?
浔阳腊月,江风吹来,感到凄苦寒冷。岁末很少欢趣,长夜无眠。拿来笔铺下纸,寂静地坐在灯前,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语无伦次,请不要厌烦我的繁杂,暂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话吧。微之微之,知我心吗?乐天再拜。
(白居易的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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