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在养猪场自杀的猪
“你的阳光是我的阴影，你的圣王是我的恶魔。你盲目爱着却看不见的世界，正是我悲伤的源头。”——猪 养猪场里有只花母猪，它天天琢磨的事儿，就是怎么自杀。 我曾经给它念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笨猪，你看看，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你急什么？”它也不抬头，只是在食槽里默默地拱着饲料，把饲料一会儿拱成“S”型，一会儿又拱成一个“B”，好像在借此表达着什么。 这只花母猪曾经是养猪场里最花的崽，发情期一年两次，一次半年，闹得场里最大的几只种猪见到它就倒地装死。种猪全萎了可还行？场长于是就把它单独关起来，还派专人——也就是我——监管。因为我养其他猪也养不好，养一只死一只，让我去养这种花母猪，也算是场里的垃圾分类了。 一个人看管一只猪，无论对于我还是猪，都挺无聊的。为了打发时间，我就给它念书，还给它起了个法语名：Bonjour。 我一叫“Bonjour”，它就甩甩小尾巴，我一叫“笨猪”，它就踹圈门。好像我叫它猪是在骂它一样。 书上说，给动物听莫扎特，有利于长肉，给动物听摇滚，个个就会长残了。我不知道人听了莫扎特，是不是也会有利于长胖。我没有音乐，所以只能给它念书。我想，不同的书，应该也会长不同的肉，就像厨师的调料一样。 有一次，我给它读《动物农场》，它听得津津有味，我仿佛也听到了猪长膘的声音。 有一次，我给它念《弟子规》，结果它拉了一个礼拜的稀，整只猪都憔悴了。 又有一次，我给它念了《午夜凶铃》，这是我见过Bonjour最疯狂的一次，在圈里上蹿下跳，欢脱到不行，饲料都多吃了三大袋。我才知道Bonjour喜欢恐怖的。虽然我胆子小，但是为了猪长膘，就给开始给它念各种恐怖故事。
有日式阴森森的恐怖，也有美式咋呼呼的恐怖，还有中式让人笑出声的恐怖。Bonjour都听得不亦乐乎。 直到有一次，实在没有啥恐怖故事了，我就拿了一本菜谱给它念。 “五花肉，又称肋条肉、三层肉，位于猪的腹部，猪腹部脂肪组织很多，其中又夹带着肌肉组织，肥瘦间隔，故称“五花肉”。这部分的瘦肉也最嫩且最多汁。。。。。。”我不经咽了咽口水。 “五花肉连皮而烹，肉皮能让汤汁变浓稠让肉光亮，让个中生发不同风味变化。五花肉一直是一些代表性中菜的最佳主角，如梅菜扣肉、南乳扣肉、东坡肉、回锅肉、鲁肉饭、瓜仔肉、粉蒸肉等等。即便小食如肉粽，少了肥美的五花肉的油脂，亦是失之千里。。。。。。”念着念着肚子就饿了起来。 “将五花肉刮洗干净，放入清水中煮熟，捞出，去皮上的油水。马上抹上深色酱油使其上色。将猪肉放入烧至七成熟的油锅中，爆成棕红色起锅，切成长9厘米、宽3厘米的薄片。。。。。。”正念着，忽然感觉周围有些过于安静，我这才发现Bonjour神色不对，似乎终于有了听恐怖故事的正常反应：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Bonjour从此抑郁了。 人果然比鬼可怕。 Bonjour不再听书，而是开始在圈里踱步，一圈又一圈。它开始环顾这个养猪场，还有其他的猪。看着其他猪深情爱着养猪场的样子，Bonjour总是略感疲惫，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哼哼几下。而且，它不再吃饲料了。 可能是猪生的真相，剥夺了它活着的快乐。就连原本最爱吃的饲料也不屑一顾：毕竟吃饲料不再是为了自己开心，而是为了给养猪场长肉卖钱。Bonjour开始了长期的消极怠工。 如果是我，这么长时间不吃东西，早死俅了，但Bonjour是只肥猪，物种技能开始发挥了作用，半个月了，还和没事猪一样。 “Bonjour啊，你说，猪明明那么可爱，但为什么又那么好吃？” Bonjour没理我，默默把饲料拱成了“gun”。
“你是说，生活就像一把gun，总在不经意间击中你？” Bonjour又拱了拱饲料，我仔细一看，哦，原来是“gǔn”。 “你这猪真是不懂感恩，要是没有养猪场，你哪来吃，哪来穿？没有大家，哪来小家？你看别的猪都活得很快乐。我们喂你饱，你让宰一刀，这个叫“社会契约”，我没给你念过吗？我都不求你给我下跪、痛哭、洗脚，你就好好吃口饲料行不行？” Bonjour还是无动于衷。 没办法，我面对这个两百斤的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去找乡农技所的技术员。 技术员听了我的叙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养猪方法要改革，治疗方式要革命。你不能反革命啊！” “我从小到大都想革命，养个猪怎么成了反革命？” “你和猪讲道理，讲契约，念叨自由保守主义，这就是反革命的治疗。你看看，本来好好的一头猪，现在呢？四个意识个个皆无，六大纪律项项违反，成了典型的两面猪。”技术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脸盘子憨憨一笑。 “那该怎么办？” “中国猪的病，当然得中国药来医，这都是国学，都是五千年的传统智慧。” “不行啊，Bonjour一听《弟子规》什么的就拉稀啊！” “让它拉，只要拉不死，就往死里拉。这个叫排毒，排出所有你喂的书里的毒之后，自己就去找泔水吃了。你都看看你都喂的啥玩意，自由民主能当饭吃？你平时给它喂的书，那就不是长膘的书。猪不长膘人吃啥？人不吃啥咋学习？要不学习能强国？‘乱场分子’的病得赶紧治，时间久了，小心整个猪场传染，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我拿着技术员的方子，去兽医站的中药房配药，然后回到养猪场熬了一大锅，吓得Bonjour以为要炖了它做药膳，后来才明白，我只是要给它灌药。 “来，Bonjour，吃药了。吃完之后我给你念念《三生因果经》、《星云大师语录》、《女德诫》什么的，都是刚从兽医站拿回来的，你听了之后，一定会早早好起来的。” Bonjour呆呆地望着我，流了一滴泪。出乎我意料，它乖乖吃完了药，听完了传统兽药国学，然后安静地躺下了。 “Bonjour，你知道吗？其实你也吃过猪肉。” Bonjour的大耳朵扇了一小下，我知道它在听。 “有时候场里省饲料，用泔水喂你们，里面也免不了有没吃完的香肠、大排什么的。知道你应该不吃猪肉，忌讳猪肉，但也没和你说，没尊重你的饮食习惯，挺抱歉的。” Bonjour轻声哼了一小下，并没有像其他猪平日那样：暴躁地大闹，甚至还会翻出猪栏朝你乱嗷，嗷完又自豪地翻回去。 “经济不太好，最近猪肉价个好不容易涨了点，养猪场里决定，在这个猪肉价格窗口期，抓紧时间去库存。。。。。。” 说到这里，我有点难过，毕竟这些年来，我天天都在和猪讲话，毕竟猪一直是猪，但人不一定是人。Bonjour因为绝食抗议，其他猪觉得它不爱猪场，联合起来排挤她，这些我也都看在眼里。 “明天你就要被去库存了。。。。。。不过你放心，应该就痛那么一小下，接下来就是新常态了。。。。。。”我越说越轻，最后只是喃喃自语。 Bonjour的小尾巴弹了两下，忽然站起身，从猪食槽下拱出了一个不知哪儿来的收音机。真不知道这家伙背着我收听了多少敌台。Bonjour把收音机往我这里拱了拱，大概意思是送给我。我收下了收音机，又坐了一会儿，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Bonjour死在了圈里，边上放着一把还在冒着烟的gun。 “这猪半夜翻墙，结果砸中了墙根的场长，被当场击毙，哦，我说的是猪，场长送医院了，好不容易才抬回来的，哦，我说的还是猪，场长现在坐轮椅了不用抬。” 一只想自杀的猪，最终因为翻墙被枪毙了。 我没什么话讲，在其他肥猪吃食的吧唧声中，扭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了关于“母猪产后护理”的专题讲座，仿佛一阵春风吹拂过一片翠绿的韭菜地，声震云霄。 “你的阳光是我的阴影，你的圣王是我的恶魔。你盲目爱着却看不见的世界，正是我悲伤的源头。” 陈小明 2019.3.6 2019.9.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