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妆剧丨澡豆篇1》:一碗“豆糊干饭”引发的段子
1500多年前,刚从世家贵胄升级为驸马爷的王敦如厕完毕,侍女们捧上一只盛着清水的金盘,并一只盛有散发着豆香味儿粉末的玻璃碗。驸马爷一看,呦呵,清水冲豆面,这不是一碗极好的“豆糊干饭”嘛!典故亦或段子,就从这一碗“豆糊干饭”开始了。
(插播:《古妆剧丨澡豆篇2》已经更新,戳→洗面药当属张戴花 )
1500多年前,出身晋朝望族的王敦娶到了晋武帝的女儿襄城公主,身份从世家贵胄陡然蹿升至驸马爷。可惜,身份的蹿升并不等同于思想意识和行为修养的飞跃,特别是在皇家生活方式这一点上,这位驸马爷的“自适应”功能显然不太好。

据历史上著名的“奇葩狗血八卦段子合集”——《世说新语》记载,新上任的驸马爷如厕,见一旁有塞鼻子以防秽气的干枣,竟以为是“厕上点心”,毫不客气地吃了个净光;排泄舒坦之后,侍女们捧上一只盛着清水的金盘,以及一只盛有散发着豆香味儿粉末的琉璃碗,驸马爷一看,呦呵,皇家气派就是不一样,连如厕的时候都有人伺候你吃好喝好!于是,驸马爷很亲民地自己动手,将粉末倒入水中,三和两搅,便是一碗极好的“豆糊干饭”!
一旁的侍女们汗颜:好歹也是琅琊王氏出身的少爷,怎么竟如此没见过世面?当然她们也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向驸马爷示范正确使用“豆香味儿粉末”的方式,并让其养成良好的皇家卫生习惯呢?
正纠结着,王驸马已经仰着脑袋把“豆糊干饭”一饮而尽,连碗底儿也舔了个干净(或许还用袖子揩了一下嘴)。侍女们见状,只好很优雅地用衣袖掩住朱唇,吐出一声轻笑:呵呵。[1]

看上层人士闹笑话是很有风险的,用不了多久,当王敦知道了那盛在玻璃碗中的香豆面儿到底是个什么物件时,当时现场围观并“呵呵”的侍女们不知会不会分分钟领盒饭。所以说,还是应该像《世说新语》的作者那样,隔了百年左右再去八卦调侃高级黑,当事人顶多隔着时空抱怨几句,当事人的孙辈们恐怕也没兴趣去计算那条段子到底被各种笔记杂编转载了多少次,继而起诉告官,或是甩出张律师函了。
那么,玻璃碗中的“香豆面儿”到底是什么?
答案是澡豆——一种以豆面为原材料的洗涤清洁用品,便后洗手用的。

现在,你应该懂得了上面那个段子的笑点:王敦好歹也是士族出身,说起来还是王羲之他堂大爷。加之,人家是东晋开国权臣,还曾经大张旗鼓地搞过一回叛乱[2],论资历足可以上“《晋朝人民日报》”时政版头条好几次!结果,被《世说新语》这七十来字的段子这么一黑,留给历史的,恐怕只有一个被人“掩口笑之”的悲伤背影。
好吧,还是回头说澡豆。
澡豆的主要原料是豆子磨成的细粉,俗称“豆面儿”,具有清洁、去油腻、去异味的作用。《红楼梦》贾府螃蟹宴上,凤姐曾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蒸的绿豆面子”——贾府不是没有肥皂香皂,但满手蟹黄蟹膏时,用绿豆面儿洗手去油腻的效果更好。何况贾府的澡豆更加讲究,是用极其应季的菊叶、桂花蕊熏过的,洁净之余还能在指头上留下香气,可谓又满足了太太奶奶们的实用主义需要,又迎合了小姐少爷的优雅文艺做派——你无法想象,后面作菊花诗时宝姐姐林妹妹等人捏着诗笺子的手,满是螃蟹味儿吧?

据史料记载,在影视剧中一向以腹黑猛汉形象出现的魏武帝曹操,其御用杂物中就有一件“纯银澡豆奁”[3]——也就是纯银制成的澡豆粉盒子。如果史料可靠,那么澡豆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成为精英阶层的清洁用品,并在魏晋时期依然维持了这种奢靡、豪华调调。王敦的出身绝不能说寒酸,可依然有眼不识澡豆,只因为所处的社会层级还没到顶儿。
澡豆的出现与流行,与佛教传入中国的节奏基本一致,佛经《十律诵》中也明确提到佛陀教信众用澡豆清洁沐浴身体[4]。这一点再次证明:清洁这件事,一方面是满足个人卫生需要,另一方面更是关乎精神信仰和心灵皈依,或者说所谓的“仪式感”。
有意思的是,老祖宗们用过的各种日化洗涤配方,大多都可以在历代医典杂编或笔记类书中找到踪迹,而且连成分配比、制作流程、使用效果都写得一清二楚(比现在那些只在包装上标示成分却不透露含量、甚至连保质期也要搞得像密码一样的化妆品贴心多了)。而在各类澡豆方的成分表中,豆面儿是毋庸置疑的主角。豆类植物中多含有皂角苷,水溶液能产生泡沫,是很强的表面活性剂,洗涤污垢油腻的功力比传统天然清洁用品——皂荚更胜一筹。因此,历代“澡豆”配方中的虽然也有添加皂荚肥皂的,豆面儿却始终占据成分表的重要位置。

至于为什么要把这种粉末叫“澡豆”?因为“澡”字最初的含义就是洗手,以豆面儿为原料的洗手清洁品,自然就是“澡豆”。——哎,你问为什么不叫“豆澡”?古汉语中有个语法叫“定语后置”,你确定语文老师没教过?
如果被王敦一饮而尽的真的只是一碗“无添加”豆面糊糊,后果或许还不至于很严重。问题是,除了豆面,澡豆方中还会添加多种配料和药料。其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添加剂”,是猪胰。
古代中医药方中添加在澡豆等清洁用品中的“猪胰”,其实并非猪的胰脏,而是猪两个肾脏之间的脂肪物质,因为富含润滑汁液,经常作为滋养、润滑肌肤之用[5]。在澡豆中添加猪胰,主要目的就是在清洁的同时确保滋润度——毕竟,洗完脸不干燥不紧绷的要求古人也有呢。具体的处理方法是将猪胰清洗、浸泡之后晒干,捣成粉末,然后再和豆面儿及其他成分混合——不知道王敦吃下去的“豆面干饭”中有没有一股子猪膻味儿。
目前,在医典中能查找到最早一款澡豆方出现在《肘后备急方》[6]中。此书相传为东晋著名道教学者、丹药学家兼医学养生大师葛洪所著,是我国第一部临床急救手册。其中的“荜豆香藻法”是以“荜豆一升”为主料,添加白附、芎䓖、白芍药、水栝蒌、章陆、桃仁、冬瓜仁各二两,“捣筛、和合”[7]后而成。

荜豆是什么豆呢?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豌豆。豌豆这东西,除了能当做公主病患者测试利器之外看起来没什么不得了。不过你得明白,至少在晚唐之前,豌豆一直都是“西域回鹘”地区的特产,中原地带是见不到的。
想想今天那些添加了“墨西哥湾深海巨藻”、“大溪地黑珍珠精华”、“喜马拉雅冰川融水”,以及各种珍稀罕见天然成分的化妆品,你就应该懂得,《肘后备急方》中那款添加了荜豆成分的澡豆有多么的金贵,绝对是相当于今天的贵妇级清洁护肤品。且别说像王敦那样世家望族出身的公子哥没用过,就连把这个配方收入《肘后备急方》的葛洪也露了怯。在“荜豆香藻法”的配料表后面,使用说明是这样写的:
先用水洗手面,然后傅药。粉饰之也。”
很显然,澡豆这样的东西不是用来“粉饰”的,可见与王敦生活在同一时期的“道系直男”葛洪,对于用来清洁的澡豆与用来“粉饰”的妆粉同样“傻傻分不清”。幸而到了唐代,当《外台秘要》的作者王焘收录这个方子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把使用说明校正为“以洗面,如常法”[8]——毕竟在唐代,能用得起澡豆的人可是多多了。
必须得说,澡豆的普及一方面来自于时代的推进,一方面也是出于配方的调整。因为“荜豆”这一原料的金贵,最初的澡豆骨子里就带着一种高大上基因,想把它拉下神坛,古代的医疗工作者兼化妆品配方师自有妙招。
添加“荜豆面”的澡豆太过奢靡,但却可以用不那么昂贵的白豆、绿豆、红豆面做替代品——比如,唐代《千金翼方》中的澡豆方就采用了“白豆屑”[9]、《备急千金要方》中的澡豆采用了“赤小豆”和“大豆末”[10]、清代《医宗金鉴》中的一款澡豆则添加了“团粉”[11],也就是绿豆粉……别管大小赤白绿,大致来说,只要是豆科植物,磨成粉末都以加入澡豆中使用,效果和豌豆比起来真心不差,绝对是性价比之选!
【可看可不看的本篇注释】
[1] 事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纰漏》:“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2] 晋元帝永昌元年(322年),出身琅琊王氏的权臣王敦以诛刘隗为名进攻建康,并击败朝廷军队。后自任丞相,遥控朝廷。晋元帝死后,明帝继位,王敦意图夺位,但遭遇晋室反击。同时王敦亦患病,面对朝廷的讨伐,只得由兄长王含与部下将领钱凤等领军与朝廷军队作战,但最终失败。王敦亦在战事期间病逝,史称“王敦之乱”。
[3] 魏武帝御用“纯银澡豆奁”的记载,见《北堂书钞》卷第一百三十五《服饰部四》,《太平御览》卷七百十七《服用十九》。
[4] 在弗若多罗、鸠摩罗什共同翻译的《十律诵》中,详细介绍了澡豆仪式化的用途及配方:“佛在舍卫国。有病比丘,苏油涂身,不洗,痒闷。是事白佛。佛言:‘应用澡豆洗。’优波离问佛:‘用何物作澡豆?’佛言:‘以大豆、小豆、摩沙豆、豌豆、迦提婆罗草、梨频陀子作。’”
[5] 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兽部第五十卷《兽之一·豕》:“(左边“肉月旁”,右边“颐”字左半边),音夷,亦作胰。时珍曰:一名肾脂。生两肾中间,似脂非脂,似肉非肉,乃人物之命门,三焦发原处也。肥则多,瘦则少。盖颐养赖之,故谓之“(左边“肉月旁”,右边“颐”字左半边)”。
[6] 该书原名《肘后救卒方》,简称《肘后方》。系葛洪摘录其《玉函方》中可供急救医疗、实用有效的单验方及简要灸法汇编而成。经梁代陶弘景增补录方101首,改名《补阙肘后百一方》。此后,金代杨用道又摘取《证类本草》中的单方作为该书附方,更名为《附广肘后方》,即现存《肘后备急方》,简称《肘后方》。
[7] 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治面发秃身臭心鄙丑方第五十二“荜豆香藻法”:荜豆一升,白附、芎䓖、水栝蒌、章陆、桃仁、冬瓜仁各二两,捣筛,和合。先用水洗手面,然后傅药。粉饰之也。
[8] 唐王焘《外台秘要》卷第三十二“备急荜豆香澡豆方”:荜豆(一升)、白附子、芎䓖、芍药、白术、栝蒌、商陆根、桃仁(去皮)、冬瓜仁(各二两)。上九味捣末,以洗面,如常法,此方甚妙。
[9] 唐孙思邈《千金翼方》妇人面药第五“令人面手白净澡豆方”∶白藓皮、白僵蚕、白附子、鹰矢白、白芷、芎穹、白术、青木香(一方用藁本)、甘松香、白檀香、麝香、丁香(各三两),桂心(六两)、 瓜子(一两,一方用土瓜根) 杏仁(三十枚,去皮尖)、猪胰(三具)、白梅(三七枚)、冬瓜仁(五合)、鸡子白(七枚)、面(三升)上二十味,先以猪胰和面曝,令干,然后合诸药,捣筛为散。又和白豆屑二升,用洗手面。十日内色白如雪,二十日如凝脂。
[10] 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面药第九“澡豆治手干燥少润腻方”:大豆黄(五升)、赤小豆(去皮)、零陵香子、苜蓿(各一升),冬瓜仁、茅香(各六合),丁香(五合)、麝香(一两)、猪胰(五具,细切)。右九味,细捣罗,与猪胰相合,和曝干,再捣筛。取洗手面。
又方:大豆末(二升,绢筛)、猪胰(五具,干之)、蒴藋灰(一两)、甘松香、零陵香(二两)、白茯苓、藁本、白芷(各四两)、白商陆(五两)。右九味为末,调和讫,与猪胰相和,更捣令匀。欲用,稍稍取以洗手面,八九月合,冷处贮之,三月已后勿用,神良。
[11] 清吴谦等《御纂医宗金鉴》卷六十三“玉容散”:白牵牛、团粉、白蔹、白细辛、甘松、白鸽粪、白及、白莲蕊、白芷、白术、白僵蚕、白茯苓(各一两),荆芥、独活、羌活(各五钱),白附子、鹰条白、白扁豆(各一两),防风(五钱)、白丁香(一两),共研末。每用少许,放手心内,以水调浓搽搓面上,良久,再以水洗面。早晚日用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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