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9：开满玫瑰花的墙》

相当暗黑的童话，可能会引起不适，慎入。

2518系列。选自Rosadawa在漫游银河系期间的游记。游记中记载的这则故事基于真实的新闻报道，发生在猎户座某颗偏远的人类移民行星上。

（一）

这事儿还要从24世纪末、25世纪初的人类世界说起，那时，一批掌握了“外联网虚拟世界技术”的人们，移民到了猎户座一颗偏远的行星上，他们凭借精湛的计算机技术与尚未成熟的克隆技术，精心设计了一个虚拟世界，开创了辉煌的“虚拟时代”。 “虚拟时代”中的人们大体分为“自由人”和“非自由人”两种。少量的服务器、智能机器与硬件设备支撑维护着庞大无边的虚拟世界。自由人么，他们创造，享乐；非自由人么，则是基础设备的服务与支撑者。 从太空远眺这颗偏远行星，没有任何湛蓝翡翠的色彩，而是一味灰黑色、深褐色，星球上陆地稀缺，海洋和大气深受前一个文明的污染与毒害，生命罕见。所有人聚居在同一个超级大城市里，坐落在该星球唯一的大陆上。 自由人摆脱肉体的束缚，躺卧于恒久保存肉身的地底密封舱中，心识则畅游于由非自由人维护的虚拟世界里——那里可谓是一念一世界，一识一天堂。 而非自由人聚居在超级大城市的“格子间”内，格子间没有门，只有一扇极小极小的窗。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离开那狭小的空间。他们一生的衣食住行、工作休息都一览无余。寿命也在计划之内，死亡接近时，他们会自行开启克隆系统，拷贝肉身，转移大脑。“生活”会周而复始地继续下去，唯一的区别，只是拷贝品序列号往上增加一个数。 你肯定疑惑，这不是非法监禁、奴役生命吗？非也。在那颗偏远行星上，只有自由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而非自由人，只能算是等同于机器木石的克隆碳基产品或工具罢了。你说那些非自由人，终其一生生活在格子间，做着早已规定好的简易而重复的系统维护工作，他们会发展出“自我意识”、会觉醒吗？ 虽说当时的克隆技术尚不成熟，自由人仍然在行星上造出大批、数以万计的粗糙碳基产品，但他们非常审慎地通过基因编辑技术，刻意抑制了 “自我意识”萌发的事故，并把该事故的发生率降低到了接近百万分之一。 将近一百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小概率事故发生。 直到2489年，B19000629号大楼的第七十层，出现了异常情况。

（二）

那是房间70-125，编号为B19000629-70-125-06的一个非自由人。 那一天，她醒来了。 她环顾四周，看到了一间昏暗幽闭的小房间，一张极其狭小的床，床头的墙角有卫生洗浴设备，占据床尾最大空间的，则是克隆碳基生命的巨大试管，以及旁边的能量储备箱，当然，还有床边的工作台，一个投射出蓝光荧幕的智能计算机。 而她肥胖的身体正坐在床边，望着大约只有两三个巴掌大小的窗外……灰黑色的……天空。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这样一具虚浮的躯体里。她的身体似乎无法站直，只能佝偻着背，伸长脖子望向窗外，试图寻找什么。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惯性地开始操作床边的智能机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监控十个地底密封舱的各项指标参数，而且是每隔半小时循环核对一次，温度，湿度，浓度，压强……十几个小指标，一旦发现任一指标偏离规定好的参数一星半点，她就会立刻启动报警，把信息传递给77层的另一位……工作人员。 她一直、一直、一直这样机械地工作着，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像一把刷子一样扫过每一个参数，但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她忽然感到……空虚及困惑。 当工作完16小时后，她感到……疲倦，身体……还有大脑。她十分笨拙地使用床头的水龙头盥洗了一下面部和双手，遂重重地倒在床上。几秒钟后，她睡着了。

（三）

接近8个小时后，她又醒来了。这回她没有再迟疑、困惑，或者望向窗外，而是感到饥饿，她打开大试管旁的能量箱，拿起里面的针筒，向自己注射了一针能量剂。这小小的一针液体，可以提供她数个星期持续工作的体力。 一切都很平静，只有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与她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昨天那些“醒来”的零星体验，仿佛从未发生过。 然而比起之前，还是有了变化，她更频繁地感到空虚和困惑，更频繁地开始望向窗外，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常规工作之外的小插曲罢了，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 日复一日的重复，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其中一个密封舱的浓度参数略略偏低，她把该重要的警报信息传递给了77层的……同伴。 在传递警报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要再多添加一些信息。添加什么信息呢？她不会讲话，其实，她不知道语言为何物。所以她只是在信息后面多加了几个数字，亦即自己的编号。 她对自己究竟为何这样做的动机，了解甚少，对于发出多余信息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任何期待。她只是在空虚和困惑中，这么做了。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四）

她收到了回信。 她收到了信息确认已接收之外的，另一串编码—— B19000629-77-046-05。 那是她的同伴对她的回应。 看到那串编码时，她愣住了。 虽然她的智识尚不足以令她明白此事的意义，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逐渐感到身体、内心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那是她无法理解的变化，仿佛电灯在瞬间通上了电，她感到自己也瞬间连上了电线……或者说电源本身。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觉受或体验，但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意识本身，她自己的，还有来自他人的。她的双眼，看着那串编号，第一次闪烁出了微弱的惊异与快乐的光芒。 她迫不及待地扫完所有参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效率变高了。工作间隙，她开始回信，传递出更多的信息——她自己才懂的信息。令她越来越惊喜的是，只要她发出信息，就会在第一时间收到回复——即便她完全不懂回复的内涵。 这样秘密而无声的交流不间断地持续着。 70-125-06的双眼逐渐出现了神采，她将永远不再是老旧的她自己。 大约一个多星期后，70-125-06变得越来越智能，她几乎发明了属于自己的语言，而77-046-05显然更智能，TA本来就有自己的语言，而且顺带帮助了楼下的同伴完善了她的语言系统，并且将其成功纳入自己的语言体系中。 交流从未如此顺畅，从未如此快乐； 但也从未如此悲伤，如此寒凉。

（五）

他俩通过交流，已经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命运——非自由人，或者说碳基克隆产品的命运。还能怎样呢，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上一代的产品老化到不能再维持日常工作，就会开启克隆系统，准备下一代躯体的诞生与记忆的移植。而他们死后的躯体，自然而然会成为补给供养下一代的能量剂。这是延续了近一百年的正常更新换代程序。 自由人联盟自治委员会，每隔3年便会自动唤醒10名志愿者委员，负责巡查、检修、维护整个基础系统。至少，他们要确保每一个岗位上的碳基生命还在正常运作着，最重要的，没有“例外”发生。 70层和77层的二位还探讨了为何他们会成为有“自我意识”的生命——原因是那接近百万分之一概率的基因突变事故。这也是能够理解的，否则每隔3年醒来一批的自由人志愿者，也不会如此汲汲于寻找那“例外者”了。 至于作为“例外者”是否危险，他们会得到自由人怎样的对待，是否会被清除，还是会被吸收进入自由人的世界，他俩不得而知。而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当衰老再次到来，他俩是否仍要启动克隆程序以延续生命？ 交流从未间断，但问题依旧延宕。

（六）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日，有一天，当70-125-06凝望窗外的时候，忽然发现了窗棂上伸出一颗绿色的嫩芽，那是——植物——她从未见过的生命，这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惊喜。她立即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了77-046-05，对方显然也陷入莫名而深刻的喜悦中。那是一株什么植物？它的种子从何而来？为什么能够生长于墙面与窗棂之间的尘土泥垢之中？能否养活它？ 困惑再多，也因这娇小柔嫩生命的成长而冲淡，喜悦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刻，似乎也伴随着一种类似于“希望”的全新觉受与体验，在两个觉醒的碳基生命间激荡增长着。 70-125-06甚至非法损坏了窗户，用能量剂偷偷灌溉这颗嫩芽，加速了它的成长。 一周后，这株植物便开枝散叶，渐渐生长蔓延开来，鲜嫩的茎依附着墙，缠绕着窗棂，无比美丽动人。 70-125-06虽然每天仍工作16个小时，但她越来越懂得如何偷懒和利用时间，绝大部分时间，她都用目光注视、陪伴着那株绿色植物。她看到细小柔嫩的刺从毛茸茸的茎上长出，她看到绿叶间蹦出小小的花苞，带着夙夜露水的微光。渐渐地，她注视的目光开始溢出爱意，而这种关于“爱”的神秘觉受，带给她极大的满足与喜悦。77-046-05也赞同了她，并声称“爱”是TA迄今为止的世界（语言系统）中最神秘难解的东西了。 有那么一刻，70-125-06似乎明白了，当不可抗拒的衰老与死亡来临时，她要怎么做。 植物在70-125-06的照料下成长得顺利而茁壮，它利用了墙面能够攀附攫取到的所有间隙与泥土，凶猛地向上爬去，也势不可挡地向四周盘踞。70-125-06开始用自己的语言向它开口说话，而那原始淳朴的话语，或许就是诗。 她对它的爱，更深了。 然而，一则不好的消息从77-046-05那传来： “70-125-06，一个悲伤的消息。按理，我本月末得启动克隆程序了。” “那你会这么做吗？” “不会。” “为什么？” “难道眼下的生活，配得上我们虚耗如此漫长的时间去过吗？” “当然，不值得。可是，如果你死了……” “我们有真的活过吗？哈哈，我懂，你希望一直有一个伙伴陪着你，是吧？” “是。我已经无法想象回到从前，没有你、无人可交流的日子了。” “没关系，你还有那株绿色生命。” “我很爱它，可它并不会给我回应。” 77-046-05也没有回应。

（七）

那个月快接近月末的时候，更令人惊叹的事情发生了。 70-125-06的植物开花了——一朵鲜红的玫瑰！ 70-125-06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生命，它的颜色潋滟柔美，令她感动也心痛，每片花瓣仿佛都要融化她，淹没她。它在这个昏暗沉闷的世界，显得尤为芬芳独特，熠熠生辉，当她贪婪地注视良久后，每片花瓣又可以点燃她，烧毁她。 这消息无疑被立刻传递给了77-046-05，长久沉默的TA回复了，显然TA也被那朵花深深吸引，虽然身处77层的TA能看到窗外的绿叶与茎蔓，但红色的玫瑰，连花苞都尚未见到一个。 77-046-05向70-125-06表达了TA复杂的感情，糅合了羡慕、遗憾、欣慰、怜惜与不舍。TA的生命还有三日便将走向终点，而TA已经决意放弃启动克隆程序。 浓烈而冰凉的诀别气息弥漫在两位朋友之间。 70层的伙伴忽然心生一念，她迅速地损坏了整个窗户，取下了植物的根茎，整个地浸入能量剂中，并且—— 提前启动了克隆程序，手动删除了再生克隆体步骤，只保留了全部的能量剂——丝毫没有犹豫。

（八）

她不确定77层的伙伴能否在临终前，在窗前看到玫瑰花，但她决意这么做，因为在她灰暗逼仄的世界中，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玫瑰花更美好了。 若能变成一朵玫瑰，开在老友的窗前，向TA致以最后的问候，或许会是她生命中最闪耀而光芒四射的时刻吧。 至少，没有别的什么能令她感到更满足和喜悦的了。

（九）

77层的小伙伴微笑着离开了那个世界，因为TA看到了窗前的玫瑰，那么鲜艳明媚，无与伦比的美丽，仿佛是幸福与意义的化身。 其实，当TA发完最后的告别信息后，70层的小伙伴沉默了三天，而智能如TA，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十）

当自由人志愿者进行例行的三年巡检时，他们在某座大楼发现了一堵开满玫瑰花的墙，蔚蔚然难以言说的茂盛与鲜妍，沉静芬芳，热烈宁谧。

那时大气污染已略有改善，灰蒙蒙的天空竟也透着几缕淡淡的恒星的光。那淡红色的光，映照在整座玫瑰墙上，令他们沉醉流连，赞叹不已，欣然忘返。

（尾声）

最后，是在自由人虚拟世界中，出现了一篇叫作《玫瑰墙》的关于碳基生命“例外者”的新闻报道，轰动一时。最后的最后，这篇报道还被改编为各类文艺作品，流传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