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乡情歌
白乡，即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剑川县。
2019年8月13日早上，我匆匆走过束河，便从丽江客运站乘大巴车前往剑川县。我的目的地是沙溪古镇，去沙溪需从剑川客运站乘15元的乡间巴士，耗时约45分钟。
到达剑川客运站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想来时间尚早，便随手搜索了附近的音像店。中国的土地上总有奇迹出现，地图显示客运站前的西景线向北就有两家，宏图音像距离90米，步行1分钟，大利音像店距离666米，步行9分钟。
这个年代，音像店已是稀有门店。到某地旅行，如果有时间，我会习惯性的寻找音像店，但常常只见信息不见店面。回新疆，三年来看着乌鲁木齐的音像店一一停业，在喀什古城与国际大巴扎遇见残存的两家，吐鲁番鲁克沁一无所获，伊宁的阿塔西音像中心正常营业，但也即将停业。
但中国内地县城中总还能见到。年轻人在网端听音，不再需要音像店，但不懂网络的老年人也有音乐需求，于是音像店中就有了他们喜欢的声音。
宏图音像的门口就飘荡着这样的声音，白族民歌，用龙头三弦伴奏。剑川的街道声音嘈杂，但从这里传出的音乐清亮悦耳。宏图音像店面很小，是夹在两栋建筑物中间的简易棚屋。除了宏图音像的招牌，旁边还挂着成人用品灯箱，并留有手机号码，性有时是急切的事情，而音乐不是。另一边店门口的货架上挂满墨镜。
进入店中，左侧货架就是我想听的白族民歌。我挑选后，拿起《白乡情歌》的DVD盒，发现里面是空的，便向老板询问。女老板四十多岁的样子，瘦而黝黑。她拿出一张普通的DVD刻录盘给我，盘上用签字笔写着“白乡情歌”。我请求试听，她于是将DVD放入影碟机中。她用的是步步高高清第5代EVD，数码高清PHILIPS彩色电视，读碟时电视不断闪烁，由于反光，左上角映照出“成人用品”的红色字体。电视后面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一切都透着世纪初的风情。西景线街道上车来车往，悠扬的琴声响起，鸣笛声与发动机声像在与琴声应和，在剑川街道上构筑出绝妙的混响。
我边听《白乡情歌》边继续挑选。
“这张碟很好听啊”，听了一会儿后我说到。
“是啊，是情歌嘛。”
“白乡在哪里？”
“我们剑川就是白乡啊。”
“这张我要买。”
我挑选出另一张DVD盒，这次里面有碟片，也拿给老板播放。
“这是我们云南很多民族的音乐，不唱歌的。”老板说到。
“我想听听看。”
跳着播了几首后，她问道“都是听音乐跳舞的，不是情歌，你也愿意听么？”
其实《白乡情歌》中用白语演唱，我是完全听不懂的，只要好听，无所谓什么内容。
“那就不要了吧”。我只是觉得不好听。
过了会儿，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拿了张《世间母子情》给我。她介绍说这张卖得非常好，是教育小孩要孝敬父母的，唱得也好。试听后觉得确实好听，便也说要买下。之后又挑了张《剑川白族民歌：石宝山歌会代表性传承人李福元演唱专辑》。
碟片十元一张。《白乡情歌》和《世间母子情》卖得好，已无外壳，老板只卖碟片，如何都不愿将展示用外壳卖给我。
我跟随她去付款，看到收款台旁的CD货架上摆放着几排成人用品。人初油、大哥神油、印度神油、神你油、金伟哥VGA、热帝亚、老虎油、子弹头、黄金玛卡、VIAGRA、虫草补肾王、性八天……
宏图音像的店名起得特别好。
这让我我想起了李林峰、毛家超这些云南山歌歌手，对于现在云南民间音乐的最初印象就源于他们。《老司机带带我》《两个婆娘一个郎》等歌曲里有很直白的性。和歌曲配合的是节奏清晰的民乐电音，歌手们在MV里扭动身体，欢快的与节奏应和。
回到北京后，我看着歌词，完整的听了一遍《白乡情歌》。曲目名《哥妹情》《三弦情》《偶遇请》《唱剑川》《误解情》。演唱者施勇才与张佳叶，李立元与杨丽全。他们虽然也是唱谈情说爱，但歌词要含蓄一些。歌词并无浮藻，很简单，是农家写词的风格。
阿哥白调真厉害，句句唱我心坎里
妹子这次出家门，陶醉白调里 ——哥妹情
东奔西跑妹与哥，走南闯北哥和妹
就算做不了夫妻，花柳也相伴（花柳指情人） ——哥妹情
见您面了好喜欢，吃饭问题抛开去
夜晚睡觉不能眠，都在想着妹 ——偶遇情
情悠悠，牵着您手热乎乎
世间妹子这般人，犹如玉珍珠 ——偶遇情
现在好舍不得您，把您当作我真心
别管旁人多干扰，我心换您心 ——偶遇情
一弦弹出哥与妹，二弦弹出妹与哥
三弦弹到俩相爱，百年不变心 ——三弦情
离开宏图音像，在街边的王家餐厅吃了此生吃到最棒的农家小炒肉。餐馆做菜的是两位白族老阿姨，她们做的小炒肉放了金针菇，味道好同时又有劲道的口感。一顿饭只花了22元。
大利音像店的店面要大得多，除了碟片和墨镜，还卖皮带、手电筒、苍蝇拍、蚊香、节能灯、带喇叭的音乐播放器，相比宏图音像的副业，这里可要日常琐碎得多。女老板一直在与女伴交谈。我想试听，但老板不愿打开DVD盒，她说打开了就没法卖了（明明都是无封口包装）。我也未与她多讲，一个不卖成人用品的音像店老板，难有打破常规的精神。买了张李福元的《弥沙羊》便走了。回到北京一听，果然不如《白乡情歌》有趣。
沙溪是古朴美妙的小镇，有美好的夜晚。当地乐队在室外卖唱，一场小雨来到便收场。动物在河边饮水。小镇旁的农田一片翠绿，难得宁静，我坐在田埂上看了日落。
当晚与新朋友们喝酒到凌晨，啤酒、红酒、某种泡酒轮番上，喝到在夜雨里发抖。行程太紧，第二天早10点，又匆匆起床赶车去剑川坐大巴。沙溪到剑川多是弯曲起伏的山间公路，没吃早饭的我到达剑川时眩晕到几乎吐出来。
我走进一家商店买了零食和水，问老板要了个小板凳歇息，便坐下吃起来。看到对面正是宏图音像，商店里过滤了许多低频的汽车声，没有街道上那么嘈杂。此时《白乡情歌》的嘹亮声音穿过街道，清晰的飘进来。我忍不住拿起手机，录了近八分钟的一段。
龙头三弦龙身做，三根弦线配龙身
弦鼓膜的是龙皮，弹片用的是龙角
弦子声声牵妹心，牵到您心窝 ——三弦情
街道上车辆鸣笛声、发动机的振动声、黑车司机拉客的声音、附近店铺音响放的流行音乐、稍远处的劲歌舞曲共同构成了底噪，合奏出县城平凡庸碌但自有乐趣的街道日常。这白调则在喧嚷的西景线上显得极出挑，三弦节奏很慢，一男一女一唱一和，旋律舒缓，气息平稳有力。情妹子和情哥哥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淡定的调情。
唱白调须听弦音，唱得情义深
情哥三弦来伴奏，妹子白调唱给哥
哥弹三弦妹来唱，好比金雀配牡丹 ——三弦情
情妹子，我俩八哥配鹦鹉
情投意合俩兄妹，真心换真情 ——偶遇情
情哥哥，无言以表妹真心
这次相遇成相知，愿相守一生 ——偶遇情
只有路过的垃圾回收车可以偶尔夺走我的注意力，车上放着极响亮的音乐，街边店里听到声音的店员拿着垃圾桶上前。音乐里有高亢清亮男声演唱，非常好听。我问了宏图音像的老板，她说这曲子叫《剑川美》，她那里已经卖光。我又去了趟600多米外的大利音像店，不卖成人用品的她也不卖《剑川美》。
从施勇才的《唱剑川》里我知道，剑川有古城，有剑湖、文峰塔、满贤林，还有每年开办歌会的石宝山。但对于我来说剑川县城只有一条西景线。
我从大利音像店走回剑川客运站，西景线的声音不断变换，工业的、流行的、娱乐的、商业的、环保的、民族的……交织出一个不在未来，不在过去，只在混沌当下的迷人的普通中国县城。
我最后路过宏图音像，买了瓶矿泉水，挂上耳机，在《白乡情歌》的乐音里登上去往大理的巴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