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叫做红》(十三:特异功能?)
只有红,留在了研究所。
三个句号/文
和红预想中的一样,她没有被录用。她是被特招进去的,因为她被认定为有特异功能。其中的过程细节,是很值得大书特书一番的,并且这类事也许再也不会重现了。没有癫狂的人,只有癫狂的环境。不是只有滑稽戏才让人发笑,悲剧又笑不出来,生命本身自有永有,包罗万象。
我的申请函被退返回来的那天,我那个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的父亲硬生生把四千个字、十张纸的拒信从头读到了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语气恒定,气息悠长,就好像那根当初鼓动我去申请的弹簧又被他扯了一遍,当然这只是一种形容而已。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目的,也没有情绪。这样的情景让我心慌。我们沉吟已久,父亲一拍大腿:“你笨喏,咋不说你有特异功能呢?——上面明明白白写了破格录用特异功能者。去,咱们再试一次!”
听完他的话,我一下子就懵了:“啥?我就一个普通的瞎子,硬说自己有特异功能?哄谁呢?我不干这种事情。爸,咱去上职校,不也挺好?”我是这么想的,不管我这辈子有什么远大的追求,想飞上天都好,条件就摆在这里,硬要突破也不可能。我也不介意作为普通人过完这一生。
“你愿意就这样过一辈子?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们养你已经花了好多钱了,费了多少心思,现在终于有个可能性你来为我们家负责任,你居然不去?”父亲的声音又在扯弹簧,我感到那根弹簧就要被他扯断了。同时我感到穿梭在房间各处的风也停住了脚步。阳光凝结起来,变成炽热的一层油浇在我们身上。我没来由地想到:也许点燃社稷炉的火就取自这样的一个日子。
“不愿意。愿意。愿意。不愿意……”我轻声嘀咕着,内心戏说出来让自己听见有助于确定自己的存在,这是我的人生和我自己的选择。“你自己好好想想,不用在这里自言自语,像个神经病,难看死了。不过,你要是还是上了中专,你的生活费我们就不付了。”父亲撂下这句话,语气和我七岁那年在医院里为了眼睛上红布的事情看医生的时候别无二致,他有能力两次说出这样冰冷的话,证明人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命运只要不被强力意志打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延续下去……我老是走神……因为我在逃避,我的父亲让我寒心。
“那就愿意吧。”这一次我还是像当年一样地使用自己的话语,让自己屈服于形势了。连着这形势都是父亲造给我的。
我们的红再一次面对研究所的人,是真正的站在震泽教授和他团队的办公室里,而不是以一张薄薄的申请书代替她把她的条件放在别人面前。那是在洪州大学的内部,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实验楼,又咸又苦的消毒水味道让所有旺盛的欲望像被它杀死的细菌一样偃旗息鼓,留下的只有精确的严肃。见到陌生的长者要有礼仪,“您好,震泽教授,我是红,今年十四岁。我可以从高处摔下来不死。”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个能力当作特异功能这块敲门砖,来进研究所的大门。但这是红父亲的安排,他搜肠刮肚,只能想出这个主意来,依据就是当年七岁的红意欲跳楼自杀而未果的新闻报道。但是红只跳过这么一次,为了证明这种特异功能,难道要到处表演?万一,死了呢?
“哦?”震泽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离红很远,就像隔着一堵墙说话,“你眼睛上的红布,是有人给你蒙上去了,还是?能不能揭下来?”“啊,恕我不能。我眼睛上的布是我的领巾,是我七岁时候举行授巾仪式的时候系上去的,但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它就再也解不下来了。去医院看,医生说,已经和我的视网膜长到了一起,解下来会有失明的风险。”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回答着教授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不是真正的盲人?”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看不见,“严格意义来说确实是这样,从此以后我的眼中只有一片红色。”我所看到的世界都是在红布之下的,我是一颗红旗下的蛋。我的生命由此变得和眼前的血红一样疯狂。“她是因为小时候不听话,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才变成这个样子的。”父亲补上一句,我低下了头。我知道我失明的真相并非如此,但有谁会认同我的话?承受命运的捉弄的人,只有我。
“可惜了。那你能告诉我你的特异功能是什么吗?”教授眼镜片的反光闪了一下,他偏一偏头,“可以当众表演一次证明给我们看吗?”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不要,不要,不要让我再一次从高楼上跳下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要活下去……红在心里反复地喋念着,但是身后却传来一股强劲的推力——红的父亲将全部的希望和意志寄托在她的身上,以至于他的眼睛里伸出一双透明的手臂,一步一步地把红推向会客厅外面的天台。红上身没有一点点动弹,下身也不向着天台走去,但由于那双手的缘故,她的身体漂浮起来,向天台移动着——终于,她不情不愿地从天台跌落。
在从天台落下去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我的确是死了。这种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这样微小而残酷的死亡,死去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心灵。我再也不相信虎毒不食子,就凭我的父亲为了让我早日高攀上一个安稳的职位,挣钱养家和养那个未曾出生的男孩子,将我从高楼上推下!那个柔顺的、顺从的我,再也不会出现了,她已经死去了,在下去的那一刻就死去了,我也就无所谓肉体的生命了!
但明显奇迹再一次发生了,在红的身体落下的那一瞬间,那红色的领巾又张开了它保护的大伞,十四岁女孩的身体和七岁那年一样在下坠的途中急剧减速,漂浮在空中。红缓缓地下落,像是一片红色的花瓣,打着曼妙的螺旋,跳着优美的舞蹈。
没有谁还能否认这是一场奇迹了,这也足够被称为特异功能,而当红的身体终于到达了地面,四周已经围出了一个由人群组成的圆圈。震泽教授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红,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研究。你的存在,也许和石上信的来历有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难以解释的事物,但我们总能通过科学找到答案,或许你也可以成为我们的研究对象。毕竟,人体特异功能的研究也许对朱彩大陆的经济发展、国防建设都有重大意义。”
成功了,我却笑不出来。我宁可不要从高处下坠也能保命的能力,我也要幸福的生活,我还要一双明亮的眼睛,可是我想要的我渴望的,我都得不到。却给我一个没有什么用的、又是众人艳羡的东西。
朱彩大陆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所有的好事情都会引来一大波跟风的人,不管自己的条件如何。很快,当红的事迹和特异功能传开,到处都掀起了一场向红学习的狂潮,拥有“特异功能”的人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有人效仿红,买来领巾绑在眼上,然后从高处往下跳,结果摔成了真的肉饼;有人另辟蹊径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生吞绣花针“面条”,以炫耀自己“钢铁般的肠胃”,最后消化道出血吐血而亡;有人将手指伸进插座,最后成功把自己变成了一块人形的焦炭;有人声称自己能够点石成金,但被从前的金匠一眼识破那就是黄铜而已……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的特异功能,最后都化为尘土。
只有红,留在了研究所。只有初中学历的她,根本不敢去上班,因为听不懂同事的话,就只好向研究所请着带薪的长病假,其实每天都去洪州市的图书馆摸索盲文书籍。一来二去,就连图书馆的管理员都认得她了,亲切地叫她盲姑娘。
我多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和他们一样平起平坐,寻找到石上信的真相啊!虽然我一开始并不对它抱有兴趣,但我总要对得起我研究员的身份噩梦,不是吗?我也想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学者,摆脱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命运。
渐渐地,大家都看惯了“特异功能者”的牛皮吹破,那些声称自己拥有特异功能的人也少下去了。之前那些通过“特异功能”名噪一时的人们,一下子都不知去向,听说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后续,也许是他们的能力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吧,没有人知道。
我渐渐地发现了,图书馆阅览室左起第三个书架上的声音和味道是我最喜欢的。在我的耳朵里,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声音,即使没有人翻动它,他们自己也会窃窃私语。书页被人折角,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被人撕破,会哀哀地哭泣;而被人轻柔地抚平、郑重地放好,又会发出欢乐的笑声。书和书之间,也会用自己的语言交谈,当然这一切一般人都是听不到的,但对于我,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后来才知道,左起第三个书架上放的全都是历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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