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在《索拉里斯星》襁褓中的上帝
《索拉里斯星》像躺在我的备读目录里已经很长时间了。跟其他一直想读却没有读的书一样,我缺少一些模糊的指引,只消让我看到一句关于这本书的正面评价,说不定我就立即下单买回来了,但这句话一直没有出现,究其原因我想还是因为这本书成书于1961年,年代久远导致热度不高,而且本书更多的是相对深沉的人性思考,而非现代科幻小说的鸿篇巨制,追求完整的宇宙观或者是前瞻性极强的科技展望。因此,《索拉里斯星》在科幻界虽算是意义极其深远的哲理型科幻元祖,但却缺少一些被再度搬上前台的噱头。
所以我非常感谢向我推荐这本书的一位资深科幻迷,如果没有她的推荐,我可能还沉迷于拥有宏大宇宙观或者更加硬核的科技型科幻小说,这本书给我带来了阅读科幻小说的新体验,是在阅读《火星三部曲》、《破碎的星球》抑或《三体》时无法得到的心灵震撼,我对这种全新的体验可谓是甘之如饴。
整本书200页左右,虽被归类于长篇小说,但对我这种常年读着500页起大砖头的读者来说,可以算是中篇小说了,在中秋放假时,我窝在宿舍里速读八小时全部看完,期间除了喝水没有任何其他活动,或者说我完全没有想到有什么别的事情比读完这本书更加重要,足见这本书的魅力。而后两天我再细读了一遍,又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是的,能有什么比发现作者费力隐藏的个人印记更有趣味呢?
我用一句话总结一下读完《索拉里斯星》之后对这本书的整体印象:以索拉里斯星为镜子反射出的人类姿态。全书几乎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叙述人类对索拉里斯星的研究以及探索,而几乎没有对人类自身的描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索拉里斯星的研究实际上映射了人类的历史。
索拉里斯星被人类发现,大约在我出生前的一百年。这颗行星围着两颗恒星旋转---一颗是红色的,另一颗是蓝色的。在被发现之后最初的四十年里,没有任何太空船靠近过它。当时,人们坚信加莫夫·沙普雷的学说,认为围绕双恒星运行的行星上不可能诞生生命。因为一对恒星在相互旋转的过程中,引力会不断发生变化,其结果是行星的公转轨道也不断变化。
---《索拉里斯星》第14页
索拉里斯星之所以被如此重视源于其运行轨道并不符合人类的计算结果,恰恰相反,它的公转轨道极其稳定,与单恒星星系并无二致。通过太空探索队对索拉里斯星的环绕飞行发现,索拉里斯星表面包裹着类似海洋的巨大原生质,它们活动异常活跃,经过深入研究得出了更加惊人的结果:这种原生质的活动能够直接塑造时空尺度,如书中所说:索拉里斯海洋不仅“知道”,而且能够运用爱因斯坦·博艾维亚理论。
书中的地球处于一个仰望星空的时代,索拉里斯星的存在像是古希腊时代的众神一般,让深耕于地面的人类抬起头来将目光伸向宇宙深处的这颗神秘的星球。如人类为自己所不了解的神赋予了人的形象,所以有了《荷马史诗》,同样,人类为这颗星球上的神秘原生质生物著书立说,试图以人类的视角描述这种巨大生物。
当这一切被公开,整个科学界就爆发了本世纪以来最猛烈的一场风暴。许多曾被广泛认同,甚至被奉为圭臬的科学理论被彻底颠覆,科学刊物上充斥着最离经叛道的文章。而“灵性海洋”与“引力胶体”之争,则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引出无穷的争论。
这一切发生在我出生前的十几年。到我上学的时候,接住后来发现的一系列新证据,索拉里斯星已经被普遍看作是一个存在生命的星球,只是这个星球只有一个居民。
---《索拉里斯星》第18页
人类自始至终习惯于不同于自己的生物拟人化,或者说常识化,所以从早期的科幻小说可以看出,大部分作品在描述外星人时还是以人类或地球生物为原型,如ET、弗兰肯斯坦、《世界之战》中的火星人等等,而在《太空漫游2001》中,虽采用了侧面描写的方法,但也能看出其原型是人类,大刘的《三体》则直接避开了对外星人形象的描述。人类在做任何想象的时候总是无法逃离基本常识,当然,这里的常识是指地球的常识。我曾经在脑海中想象最无法想象,最怪异的外星人形象,但我发现,就如同“想象无法想象的外星人形象”这句话一般,我无法虚构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形象,无论多么荒诞、多么无理的想象,都可以在地球上找到原型。因此,索拉里斯星给不善想象的人类上了生动的一课。
不断在绝境中探索而不得要领的研究者们,越来越将拟人法和拟物法发扬光大,进而提出索拉里斯海的种种产物,都是大海的“感觉器官”甚至是他的“肢体”,有些学者一度将吉斯所说的“脊椎柱”、“翼脚龙”就归入此类。但是大海喷射出的“日珥”有时能高达两英里,若果真是它的“肢体”,那地震岂不只是地壳在做操了。
---《索拉里斯星》第112页
人类研究这个庞然大物的过程,终究成为一段研究自己的历史,人类用自身常识赋予索拉里斯星意义,与索拉里斯海的沟通像是面对镜子演出的一场默剧。从别的生物身上获取自身存在的意义,恰恰证明了自己的无知与迷茫,人类在这样的死循环中一次一次被索拉里斯海刺痛,最后几近疯狂的状态。
索拉里斯学这座学术大厦似乎开始分崩离析,随着其气势的日渐衰微,众多大同小异的理论假说层出不穷,都将索拉里斯海定义为衰变、退化和萎缩的结果。间或有些大胆独到的见解,但也未跳出将大海看作进化末端产物的窠臼,认为它是经历了千万年漫长的进化过程,经历了自己的高级组织形式,但如今只剩下躯体,正逐渐分解为无数还无用处、毫无意义、垂死挣扎的产物。因此,那规模宏大、绵延千载的垂死状态,正式人们眼中的索拉里斯,人们把瘦长筋、拟态群看作是肿瘤病变的信号,液态表面发生的种种现象被看作是无序和混乱的过程,这种趋向日渐成为一种成见,以致接下来七八年时间里的学术文献,虽然并没有作者主观情绪的流露,但实则是对索拉里斯海的一堆侮辱贬损之辞,是整个索拉里斯研究团队群龙无首、备受冷落之后,对其费尽心力的研究对象的一种报复。
---《索拉里斯星》第164页
人类对索拉里斯的研究占了本书的大部分篇幅,几乎都是以主角回忆录或者阅读的方式进行叙述,内容详尽,展现了人类对索拉里斯星研究的始末,如同人类文明的文化或者科学思潮一样,对索拉里斯的研究也是反复曲折,否定与肯定是人类对意义没有尽头的追寻方式。最近在读的《上帝掷骰子么?》佐证了这一点,光究竟是粒子还是波?这是人类对宇宙认知的一场拉锯战,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旷日持久的论战已经成为人类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人类的渺小呼喊在无垠的宇宙中似留下了回音。莱姆笔下的索拉里斯研究亦是如此,一场自说自话的演出无论能不能得到回应,都是人类对宇宙的浪漫追寻。
除去人类对索拉里斯的研究历程,书中还有一位非常重要的角色,即在19岁那年死去的主角恋人哈瑞,她被索拉里斯海“复活”,成为主角与索拉里斯海对话的媒介。
...等睁开眼的时候,我感觉似乎只睡了几分钟。房间笼罩在雾蒙蒙的红色光芒里,凉爽而舒适。我掀开被子,浑身赤裸地躺着。床对面的百叶窗已经收起了一半,红色的光从窗外射进来。突然,我看到窗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是哈瑞!...首先涌入我心头的念头就是:“难得这样的梦,能够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尽管这么想,还是宁愿她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她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现在,她该有二十九岁了。当然,她不会有任何变化,死者是不会变化的,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
---《索拉里斯星》第49页
然而这个栩栩如生的、鲜活纯真的少女作为人类来说还有一些“缺陷”,她继承了哈瑞的所有特质,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柏拉图提出的这一哲学命题在哈瑞身上都可算是实质性的问题,她清楚自己在19岁那年已经死去,但是一直缄口不言,却在自杀未遂之后疯狂地追问自己的身份。
“哈瑞?”她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我······不是哈瑞。那是谁?我?哈瑞?你呢,你是谁?!”
她突然睁大眼睛,两眼放光,一种惊异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
“也许你也?克里斯!也许你也······?!”
我吓得连退几步,后背靠在柜子上,一句话说不出来。
---《索拉里斯星》第138页
文中用大量语言描述哈瑞,极尽细致,连篇累牍(非贬义)的文字把她塑造成一个比人类更为人类的生物,而她究竟是什么?萨托琉斯给出的定义似乎是最接近真相的:它们不是人,也不是某些人的复制品,而是我们大脑所存储的有关某人的信息的现实映射。但仅仅如此么?我们定义生命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么?关于“我是谁”的问题对于面前这个“映射的人”就毫无意义么?实际上哈瑞不仅在思考我是谁,同时也在思考我从哪儿来以及我要去哪儿,一个被另一种生物创造出来的活生生的人,却不被同类认可,而原因是她的分子构成不同,还有人类在面对强大力量时被扭曲的自尊,这多么可笑!
然而,哈瑞是全书中唯一一个能够回答出柏拉图问题的生物。
“听我说,克里斯,还有一件事。我真的······很像她吗?”
“开始很像,但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怎么会?”
她站起身,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把她变得模糊不清了。”
“你确定你爱的不是她,而是我?是我?”
“是你。我不知道。我怕你真的是她,我就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过一件可怕的事。”
“是对她做的?”
“是的,那时我们······”
“别说了。”
“为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她。”
---《索拉里斯星》第143页
而到了最后,主角还在因为哈瑞的未来举棋不定时,哈瑞却主动要求斯诺特使用中微子干扰器将自己消灭了,如同当年另一个哈瑞将药物注射到静脉时一样。哈瑞在被消灭掉之前,给主角留下了一张字条,结尾落款写上了“哈瑞”这个名字,然后又划掉了。从被创造出来,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同于“哈瑞”的人,她完成了一次重生。
整本书细节描写很多,包括主角与斯诺特的对话,与哈瑞的对话,以及主角细微的心理变化等等,这些细节是作者讨论人性和宇宙观的介质。当我回过头来看第二遍的时候,这些细节像是从污泥里拿出的筛盘一样,把作者细心洒入的宝石显露出来,让我惊喜不已。在这本书中,有一段斯诺特对人类进行宇宙探索的分析,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无论怎样都想拿出来跟大家分享。
向宇宙进发的那一刻,我们已经准备好应对一切挑战,无论是孤独、磨难、战斗还是牺牲。我们出于谦虚,没有到处张扬,但有时暗自思忖,觉得自己的确非常优秀。而与此同时,与此同时,我们并没有征服宇宙的野心,而只是想把地球的边界拓展到宇宙的尽头。有些星球也许如撒哈拉沙漠般荒凉寂寥,有些也许像极地般冰封万里,有些也许像巴西雨林般葱茂神秘。但我们充满人文情怀,心地高贵,我们不想奴役其他种族,而只希望传递自己的价值观,与他们取长补短。我们自认为是沟通星际的神圣骑士。而这又是一个谎言。
我们四处寻找,想要的骑士仅仅是所谓的“人”。我们不需要其他的世界,我们要的只是一面镜子,完全不同的世界会让我们不知所措。现有的世界已经让我们感到窒息。一方面,我们寄希望在其他星球找到一副完美无缺的图景,一些比我们更完善的文明;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在宇宙深处的某个角落,找到我们原始蒙昧时代的影子。但与此同时,尽管我们无法接受、拼命辩驳,但我们从地球带来的绝非纯粹的美德和人类的典范!我们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而当我们心底里阴暗的一面幻化成真时——那是我们竭力想逃避的部分——我们就无法再平静面对了!
---《索拉里斯星》第69页
如书中所说,索拉里斯还是在襁褓中的圣婴,它所有的怪异举动都是无意识状态中的抽搐,创造哈瑞也是其中一种无意识行为。它有足够的知识和力量并足以改变宇宙,但是现在的它还无法利用这些知识和力量,所以人类在与它沟通时才会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单向思考中---和一个婴儿进行成熟的对话这件事原本就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
如开头所说,这本书带给我阅读科幻小说的新体验,这种新体验主要来自于大篇幅的人物描写与独白,是新鲜的触感。最近还在读斯坦利的《火星三部曲》和龙之介的《罗生门》,渡边淳一的《光与影》已经读完了,但是生于战争期间的日本作家天生有一种苦痛情绪,文字非常阴郁且晦涩,读起来非常影响心情,等心情好时读完了再一起写写感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