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糕

今日朋友送来几件老北京的糕点,牛舌饼形如其名状若牛舌,款款长长的;枣花酥被手艺人捏成了花朵模样,豆沙蜂蜜嵌在骨朵儿处。我没有见过枣花,甚至鲜少看到过枣树,想来枣树花应当和糕点是一样样儿了;还有几块状元饼,朋友说是为我升学讨个好彩头。我大笑,若真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时,状元饼也要成为我的座上宾了。
谈起糕来,我的话便多了。
约莫两年前另一老友曾到上海,捎来了各式糕点,品目颇多。然我最爱松月楼之海棠糕与沈大成家的蛋黄酥。海棠糕起于清代,古人取当秋海棠,晾干捣丝,和入蜂蜜豆沙与猪板油,上蒸屉一叮即可。味道并无十分特别,但因我尤爱海棠,每每念及秋风一起,花叶肃杀卷入沟渠,便不由地想为海棠大哭一场,故将其卷入米面呈上厅堂,作眼倦抛书后小憩的茶点,或是红袖添香温存之时的前戏,于烛火飘摇的窗花剪影处倒映着一同吃糕的景象,倒另圆满了我对海棠的垂爱。
蛋黄酥是年年中秋,甚至还不到中秋,就会盘算着添置的糕点,在我心中有无可撼动之地位。一枚优秀的蛋黄酥,须“壳脆、馅糯、有回甘而无甜腻”,雪媚娘包裹着流油的咸鸭蛋黄,入口不会打卤,只有细细的流沙和唇齿相依。
北京糕点样式不甚如苏杭水乡的精致细腻,透着一股子笨拙的可爱,倒很有老北京人粗粗大大,爽利豁朗的气质。我想,上海苏州一带的梅花糕、丁胜糕,颇像“着琨带盘扣、小鸡袖翼旗袍,额前几缕碎发如飘丝”的优伶,下一秒就要给你弹首琵琶语,引得你泪眼婆娑;北京糕点的韵味像郁达夫秋天庭院里,那只茶碗里倒映的碧空与鸿雁,像朱自清回望父亲背影时,站台边上看惯风雨离别的路灯,各中滋味与人说二三,剩下七八只有自己能懂。
好糕点得配上好茶饮。奶茶与糖水是万万配不得的,最好是绿茶,福建寿眉次之,几件糕什,一小碗清茶,解腻之余也默默免了当餐的晚饭。可倚靠在爬满牵牛的竹躺椅,或是搬来把小茶几,拍拍屁股往阶前一坐,怕是人生再难寻到这样的美事罢?大概李白就是没有领会到吃糕的乐趣,否则何故去关注玉阶的白露,何故隔着帘子遥望秋月而伤感呢?
五代有位书法家叫杨凝式,曾官至宰相。早晨起来肚饥正甚,朋友从宫中送来了一盘韭菜花,美得他大笔一挥便写下了行楷一绝的《韭花帖》,其中有两句我甚爱:“当一叶之报秋,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
老友一盘简单的韭菜花,激动得宰相特地写函状道谢,我想并非是所赠之物价值有多么昂贵,庸常的时光里,感知美与爱的眼光弥足珍贵,这人与人的情谊呀,大抵到处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