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在这个夏日的尾巴我父亲迷上了从网上买苹果。

他通过一个发光的屏幕，联结到各地那些充满乡土气息却又狡黠的销售人员，那些人巧妙地利用直播软件，在镜头前用各种方式夸耀着自家的苹果，形容它的形状，颜色，气味，它生长的环境，得到了多少爱和自然的滋养；听到现场下单的即时消息时，他们会在荧幕上变出幻彩魔法，对顾客表示感谢。在他们口中，这些苹果如此珍贵，彷佛每一颗都生长在奥林匹斯山上，它们个个都充满故事，甚至不应该是红色的，应该是金色的。父母从楼下气喘吁吁地抱上一个个快递来的牛皮纸箱，一边用小刀割开封在中间的透明胶纸时，你一边就会闻到苹果的香气。山东的，贵州的，山西的…父亲把销售员们的直播一个个看过去，一箱一箱地试买不同地区的苹果，彷佛要把全国每一颗果树结出来的果子尝个遍。家里的苹果不好吃吗？「你不要被人骗了。」我听着他手机公放传来那些夸夸其谈的乡音，看着一箱箱质量参差不齐的苹果，实在有些心疼钱。

母亲也不太同意他的网购热情，但在我说的时候却又往回劝了劝：「反正钱也不多，几个苹果也不是买不起，他高兴就好。」

骗着骗着花钱就多了。我不服气，嘟囔了一句。中老年人遭遇网络或者线下诈骗，购买保健品或者理财产品被骗光所有积蓄的新闻，实在不少见，而看他买苹果那股痴迷劲头，我真的有点担心。这些诈骗通常会瞄准年长的人，因为世界走得太快了，在他们的认知形成的时候，世界还很小。几个新名词、新概念，一点点保障自己的念想，和一个嘴巴甜一点的年轻人就够了。

我时常觉得如果有个人飘在天花板上看这一家的纷争，一定会觉得这是诡异的一幕：在我的成长时代中，互联网对于他们来说是洪水勐兽，他们时时警告我不要沉迷网络，或者被网上的什麽东西骗了。网上的内容都是骗人的，而见网友自然是要被人劫财劫色了。然而当20年过去之后，之于我们这一代人，互联网实际上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父母曾经基本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而如今藉着智能手机一点一点地打开那扇门，他们却也进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我们身经百战的基本识别能力、在这个世界行走的规则认知。我在网上买东西，懂得去淘宝上货比三家，价格排序再人气排序，还要一家一家查看他们的差评留言；他们在网上买东西，在美颜镜头下色彩变得娇艳欲滴的水果就足以让他们垂涎了。真的吗，真的非要买烟台苹果吗？可以对比几家不同的网店，看看谁家的好评多，价格公道吗？家里的苹果不好吃吗？他们的信息渠道来自于亲戚朋友的聊天群，看一些不清不楚的片段，转一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可能一条跟钱有关的系统提示，他们就吓得拿着手机来问我：这是什麽？这什麽意思？

诡异之处就在这裡，他们的所有担心都成了都市传说，而转个头自己却扎进了轰轰烈烈的数字人群之中，现在反而是年轻人时常担心长辈会被互联网欺骗。时代与教育公平并没有带上所有人，而消费主义却把他们暴露于百鬼夜行的互联网，在光怪陆离的信息洪流面前，他们显得多麽脆弱啊。

信息吃人。可我怎麽样才能保护他们呢？连我自己都已经在信息的世界遍体鳞伤了。我闭上眼睛，每每看到这样一幅意象：在我不在的日子裡，我的影子拿着一包削果皮刀，坐在厨房对着垃圾桶削出一条很长很长的苹果皮。苹果皮是金色的，它不会断，也不会完。

是厄里斯留下的纷争苹果。是奥雷良诺上校的小金鱼。是阿玛兰塔的裹尸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镜像，重複，轮迴，生活与生活的回眸。

然后写到这裡，他打开房门，怕打扰到我，轻轻地放下半个他洗好切好的苹果，然后关门出去。就在门关上的一瞬间，这个夏日，我痛苦地哭了起来。

为什麽我们总是需要去重複呢？为什麽我们总有牢笼要挣脱呢？当你如同孙行者一般被收在一个令人绝望的法器中，瓮的四面都是牆，到底是什麽能够给你带来救赎呢？是不停自我重複的手机小游戏？是丰富的互联网江湖知识？是写作？还是一颗吃不完的苹果呢？而我只不过和孙行者一样，应答了生活的呼喊而已，并没有做错什麽啊。

在这个不太炎热的夏日尾巴everything goes wrong，我惊讶地发现写作并不是我的唯一，然而失去了写作的我一无所有。

本来交专栏的时间要到了，写到这裡发现也不太适合交了。写这种东西我只花了半个小时，毕竟我除了写作一无所有。

众神与诸君，帕里斯与海伦啊，雅典娜、赫拉与阿芙洛狄忒，阿瑞斯与阿波罗啊，阿伽门农与他心怀怨恨的妻子克里泰涅斯特拉，阿喀琉斯啊，英雄传奇如你们也难免囿于无常。就是会有这样的人生，在你需要的时候失去，在你有所求时求不得，在你下坠时千钧压顶，在你被困时加瓦添砖。令我童年时心醉的诗歌与故事啊，所有面孔清晰的人与神，曾试图染指金苹果，却被苹果染指的人与神，请陪伴我渡过这个夏日的尾巴吧。

我咬了一口苹果，鲜甜和咸涩的泪水味道溷合在一起流入口中，这是一颗泪果。家里的苹果不好吃吗？好吃，可收穫却未必代表救赎啊。

生脆的果肉断裂声裡面传来母亲那句话的回音。

辛苦一辈子了，几个苹果也不是买不起，你高兴就好。